“陛下。”陳冀江入殿躬身，察覺到皇帝掃過來的目光，又道，“臣遠(yuǎn)遠(yuǎn)看著，阮氏好像……哭了？”

    果然是有心事。謝昭屏息靜默一會(huì)兒，沒讓他把人叫回來，徑自朝外面去了。

    到長階上駐足往下一看，就見偌大的廣場中央一個(gè)孤零零的白團(tuán)很是顯眼，兩只小手不停地在臉上抹來抹去，眼淚擦都擦不完的樣子。

    “在這兒等著，朕去看看。”皇帝短一喟，伸手接了宦官奉過來的斗篷，獨(dú)自下了長階。

    .

    雪梨正哭得痛快，這又黑又安靜又空曠的地方太適合宣泄情緒了。想她在紫宸殿不能哭、在陸何氏面前也不能哭，情緒一天天地壓著，越壓越多，現(xiàn)在簡直要迷戀這個(gè)“很適合哭”的感覺。

    若是離紫宸殿再遠(yuǎn)些的地方就好了，那樣可以哭出聲來，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喊出來，再睡一覺，就覺得什么都好了。

    她左一把右一把地抹著眼淚，抹得正投入呢，一抹黑色的袍擺透過迷蒙擠入視線……

    雪梨下意識地就往后退！

    “真是個(gè)水梨。又怎么了？”謝昭噙著笑，一見她要下拜就伸手拎住了她，“問你你還不肯說，自己躲著哭？如是朕不能幫你解決的事，你哭就解決了？”

    雪梨抬頭望著他，緊咬著下唇忍住眼淚，薄唇又連帶著貝齒一起翕動(dòng)個(gè)不停。

    謝昭蹲下身，伸手握在她胳膊上，隔著毛茸茸的狐皮斗篷，感覺到她的胳膊一陣輕栗。他想了想，又把她拽近了些：“說吧，又怎么了？”

    “陸夫人……”雪梨一開口，剛?cè)袒厝サ难蹨I就又啪嗒啪嗒掉出來了，她亂抹了一把，“御醫(yī)說陸夫人身子太虛，補(bǔ)都補(bǔ)不回來。生孩子的時(shí)候，可能、可能……”

    可能會(huì)死。

    謝昭一嘆。

    陸何氏的情況他也是知道的，難過自然是有，但他也未讓這種情緒來得太過——畢竟他也做不了什么，最多只能吩咐御醫(yī)勉力而為罷了。

    所以他也沒想到雪梨一連數(shù)日的不開心就是因?yàn)檫@個(gè)。且她還能一邊悶頭難過一邊努力陪陸何氏說笑……也是難為她了。

    “心這么善，你和陸何氏才幾天的交情？”謝昭苦笑。

    雪梨眼淚不斷連連搖頭：“不是！陸夫人人很好，對每個(gè)人都特比好，自己再?zèng)]胃口也會(huì)努力多吃一點(diǎn)，就是怕奴婢們不好交差。奴婢每天來紫宸殿她都叮囑奴婢多穿點(diǎn)，回去的時(shí)候還有姜湯驅(qū)寒……”

    她邊哭邊說，聲音都帶著啞，語罷正要再擦一把眼淚，驀地眼前一黑：“嗚……”

    雪梨的哭聲在回神間很快弱下去，立刻掙扎：“陛下……”但后腦勺被按著。

    謝昭低頭看著被他攏在懷里的人，自己也有點(diǎn)不自在。想了想還是沒松手，隨她沾滿淚痕的小臉在自己胸前蹭：“好了，別怕。你聽朕說?！?/br>
    她周圍都被他的斗篷罩著，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溫暖和煦。雪梨慢慢地安靜下來，也不再掙扎，只囁嚅說：“陛下您說……”

    “嗯?！敝x昭短一笑，目光恰落在被她掙歪了的簪子上，一邊抬手取下重新給她戴好，一邊道，“世上有很多事，人都拗不過，生老病死都算在其中。有的人猝不及防地死了，讓身邊的人措手不及，比如陸勇；也有的像陸夫人這樣，早早知道她病重或者熬不過某一個(gè)坎?！?/br>
    他無聲地吁了口氣：“前一種，因?yàn)榇胧植患?，只能寄予哀思；后一種……可不是為了讓人把‘哀思’提前的?！彼D了一頓，“如果她真的熬不過這一劫，在她還活著的時(shí)候盡力待她好才是最要緊的。讓她離開得安心，活著的人也就問心無愧?！?/br>
    雪梨怔了一會(huì)兒，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道理。

    他攏在她頭后的手抬起，在胸前比了比高度，調(diào)侃說：“個(gè)子長了不少，脾氣怎么還一個(gè)樣？就知道哭？”

    雪梨驀地覺得好羞！

    他又探手去擦她臉上的眼淚，她的雙頰軟軟的，但是眼淚澀澀的。他認(rèn)真道：“風(fēng)一刮要皴了——哭丑了御前就不要你了?！?/br>
    “嗚……”雪梨一聽就不讓他再摸臉了，別過頭去躲。

    謝昭低頭笑看著，這衣服估計(jì)是被她蹭得沒法要了。

    .

    然后雪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陛下“坑蒙拐騙”回殿里的，反正進(jìn)殿間被熱氣一沖，她才猛地驚覺自己剛才在外面又干了什么傻事！

    ——先被皇帝攏在懷里哭、又被他罩在斗篷里一路上了長階進(jìn)了紫宸殿，她也是膽子很大啊！

    于是皇帝更衣的時(shí)候，一掃鏡子就看她在旁邊特別“勤勞”。

    幫著收臟衣服、幫著取新衣服、幫著展開幫著遞腰帶……好像什么活都想幫一把，眉梢眼底都寫著“我很心虛，我在努力將功補(bǔ)過”。

    ……所以這是剛反應(yīng)過來？謝昭心里哭笑不得，他剛才還有點(diǎn)驚訝她后來怎么就乖乖伏在他胸前聽他說話也不掙扎了呢，合著是又哭傻了??！

    復(fù)掃一眼鏡子里正在悶頭整理托盤中香囊穗子的雪梨，他一生咳嗽：“呆梨，先去把臉洗了?！?/br>
    雪梨：“……”怎么突然冒出一句“呆梨”？！

    周遭的宮人都在努力憋笑，雪梨死死低著頭往外走，心底窘迫太過到了門檻處腳下又一跘，她“啊”地一聲，里面的宮人們就憋不住了。

    一陣哄堂大笑之后又是一連串的“陛下恕罪”，雪梨聽著這些動(dòng)靜逃也似的跑了。

    謝昭看著殿門口一溜煙消失不見的身影也好想笑，忍了忍，平心靜氣地吩咐正因而失儀謝罪的宮人們：“算了，都起來?！?/br>
    雪梨洗干凈臉，強(qiáng)定心神地在側(cè)殿靜坐了一刻工夫之后，基本恢復(fù)到了不想剛才的事就能神色如常。

    ——不過只要稍微一想就還是立刻面紅耳赤！

    她一個(gè)女孩子，被皇帝攏在懷里哭，還是在紫宸殿前的廣場上。長階兩旁那么多侍衛(wèi)、殿門口還有那么多宮人。

    太丟人了……

    雪梨低著頭一再絞著宮絳穗子，絞得指上癢癢的，絞了足有一百多圈之后終于長沉一口氣，起身向內(nèi)殿去。

    “回來了？”皇帝一見她就笑，推推案上放著的瓷碗，“剛送來的牛乳，趁熱喝?！?/br>
    雪梨正心虛著，一看他笑就覺得特別窘迫，低著頭走過去，也沒動(dòng)那碗牛乳，垂首悶悶：“陛下，奴婢十三周歲了?！?/br>
    皇帝看看她，放下筆笑吟吟：“朕知道，怎么了？”

    雪梨偷覷他一眼又垂下眼簾：“不是小孩子了！”

    “……這話朕從前聽過?！?/br>
    “這回真的不是了！”雪梨焦急道，“在民間都可以嫁人了，不止是民間……易氏和楚氏進(jìn)正則宮的時(shí)候也就十三歲！而、而且……”

    她急得臉色發(fā)白：“過了年關(guān)就算十四歲了呢！”

    嚯……

    非要把自己說得大一點(diǎn)？如果能直接虛兩年她能說自己十五吧！這是真急了，謝昭心底笑過之后正了正色：“話倒是不假。但突然提這個(gè)，你想說什么？”

    “陛下您不能、您不能……”雪梨剛開始說正題就結(jié)巴了：她想說“您不能對奴婢動(dòng)手動(dòng)腳來著”，但是跟皇帝說“陛下您不能怎樣怎樣”好像很找死，而且“動(dòng)手動(dòng)腳”這詞聽上去太不像好人了！

    ——這么一想她自己都覺得違心，她覺得陛下肯定是好人啊！

    皇帝就悠哉哉笑看著她，挺好奇她到底想說什么。

    雪梨的臉忽紅忽白地繃了半天，垂在下面的兩只手互相捏得都紅了。

    “快說。”皇帝那手里的奏章敲她，“朕還有正事要料理呢?！?/br>
    “陛下您不能再逗奴婢玩了！”雪梨咬牙閉眼才逼出了這么句話。

    比“動(dòng)手動(dòng)腳”委婉多了，周圍還是一陣安靜。

    她硬著頭皮不謝罪，等他的反應(yīng)——嗯，必須這樣，不能總讓他那么哄她嘛，那么多宮人看著太尷尬了！

    要防患于未然，或者……亡羊補(bǔ)牢！

    謝昭聽完之后好生定了定神，睇視了她好一會(huì)兒，方知她確實(shí)是認(rèn)真的。

    平?？此岛鹾趸蛘唛_心慣了，聽她這么嚴(yán)肅、甚至帶著點(diǎn)“反抗”意味地提要求還是頭一回，謝昭一瞬地不適應(yīng)，而后試圖體會(huì)她的心思。

    嘖，都十三歲了啊……

    他心頭劃過這么一句話，一陣恍惚。朝夕相處的時(shí)日長了，他好像不知不覺地就忽略了這個(gè)，還總覺得她是他剛認(rèn)識的那個(gè)十一歲的小姑娘——其實(shí)生辰禮都給她備了兩回了。

    好像是不該那么逗她了？

    他抬眸看看她，覺得這要求是對的，卻又并不想答應(yīng)。

    ——他才剛發(fā)現(xiàn)把她攏在懷里小小軟軟很有趣?。?/br>
    ☆、第71章 寬慰

    轉(zhuǎn)眼間就又是新年。新年前夕雪梨收到家書說希望她回家過年，弄得她好一陣矛盾?？纯串a(chǎn)期將近的陸夫人，到底沒去。

    御醫(yī)說她會(huì)在二月生產(chǎn)，雪梨幾乎每天都在掐著指頭數(shù)。一點(diǎn)都不盼著趕緊看看孩子什么樣，只希望日子過得慢一點(diǎn)，她真的好怕陸夫人會(huì)死。

    何皎自己倒是輕輕松松的。雪梨原以為這是因?yàn)樗恢滥莻€(gè)結(jié)果，后來才驚聞她是心里有數(shù)的。

    那天她縫著一只小小的布老虎，笑向雪梨說：“我陪不了他多久，就多做些東西給他吧?！?/br>
    彼時(shí)雪梨懵了好久沒說話，回過神來后撐不住就跑回房里哭了一場，洗干凈臉再回到正屋，何皎歉然道：“不該跟你提這個(gè)的，你別在意……我胡說的?！?/br>
    就這么一天天過得心緒復(fù)雜。除夕那天含元殿設(shè)宮宴她也沒去，御前有人給她送了不少東西來，主要是簪釵首飾，顏色比平日常用的艷些，送東西的人說是陛下賞的，說過年圖個(gè)喜慶。

    雪梨沒心思多看，倒是陸何氏看著挺開心。拿了一朵瞧著秀氣的絹花在她鬢邊比劃：“戴著吧，年輕姑娘戴這個(gè)好看，再過些年戴不了該后悔了?！?/br>
    聽她這么說，雪梨就乖乖聽話了。一連十幾天，剛送來的各種絹花輪著戴，陸何氏每天都夸她好看，然后一起在房里做女紅包餃子，讓她一度有種這是自家嫂子的錯(cuò)覺……

    說起來，陸何氏包得餃子可漂亮了！皮薄餡大，邊緣交疊的那一縷薄皮好像裙邊似的，弧度均勻好看！

    .

    正月十六，雪梨剛起床，正在狀態(tài)前矛盾今天用哪朵花合適呢，外面一陣sao動(dòng)。

    “快！叫產(chǎn)婆來！”這聲音是尚儀局黎司贊的，雪梨一聽就慌了，猛地將妝臺抽屜推上，幾乎把臺面上那一堆絹花都震得一跳。而后奪門而出，直奔著正屋去。

    宦官都被擋在了外頭，幾個(gè)年輕的宮女沒見過這陣勢都有點(diǎn)怕，這時(shí)就顯出年長女官壓得住陣了。

    “快著，你們兩個(gè)，備溫水去；你們倆去熬參湯；你去御醫(yī)身邊候著，有什么話及時(shí)傳過來?！崩枋戏愿懒艘蝗?，幾個(gè)宮女都有了活，連宦官也差出去幾個(gè)，雪梨在旁邊急了，“女官……”

    “哎，阮姑娘?！崩杷举澮慌乃氖?，“你啊……好好待著。”

    她可不敢給雪梨派活。都知道雪梨近些日子跟陸夫人處得不錯(cuò)，陸夫人的情況又跟這兒放著，一會(huì)兒要是把雪梨嚇出個(gè)好歹來……

    黎氏怕自己到獅子肚子里去陪汪萬植去！

    于是雪梨就在外面不安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想進(jìn)去看，黎氏也不讓。她又不好跟黎氏硬頂，那樣也太恃寵而驕了。

    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感覺自己的鞋底都快磨破了，里面陸夫人的喊聲還沒停。

    雪梨從來沒聽過那么撕心裂肺的叫喊，甚至都能聽出虛弱了卻不見那喊聲低下去。過了晌午，御醫(yī)吩咐灌參湯下去，又過了半刻，皇帝足下生風(fēng)地進(jìn)來了。

    “陛下大安！”院子里一片見禮問安，皇帝一扶雪梨：“怎么樣？”

    “不知道……”雪梨答不出個(gè)所以然，只能回他一臉的神色緊張。謝昭朝里望了望又不便進(jìn)去，面色一沉，拉著雪梨一起到廊下去了。

    他落了座，雪梨卻不能坐——這會(huì)兒也不全是顧著禮數(shù)了，主要是陸夫人在里面叫成那樣，她哪兒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