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千花點了點頭?!皷|家可是有什么事找我?”她問,總不會無緣無故來看看吧?他可不時常進工匠的屋子。 “是這樣的,我阿妹生辰就要到了,她年歲越長,我這個做阿兄的越不知該送她些什么好。我想著你們都是女孩子,說不定喜好相近些?!睖卦瞥趼杂行┎缓靡馑迹骸氨?,拿這種事麻煩你?!?/br> “不麻煩,不麻煩?!鼻ЩㄟB連擺手:“東家?guī)土宋液眯┟?,也該讓我回報一下。不知女郎平日里喜歡些什么?” 千花陪溫云初在外面逛了一下午,擇了許多禮物給他阿妹,溫云初出手大方,但凡千花多看了幾眼的東西,就順手給她買一份,任千花如何推拒也不行。 于是陪人家買東西的千花滿載而歸,因為東西太多,東家大手一揮,讓她今天可以直接早點回家,還用自己的馬車送她。 溫云初讓下人幫她把東西搬到屋里,千花隔著車窗,笑著對他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目送他離開。眼角余光瞅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她側(cè)首望去,卻是剛從林家回來的一葉。 “一葉——”她心情好,笑著跑過去攙著他的右臂,扶著他走進門里去:“今天我陪東家給他阿妹買生辰禮物,東家為了感謝我,送了我好些好吃的。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對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買菜。今天回得早,定能買到新鮮些的?!?/br> 一葉聲音卻淡淡的,盡管面上笑意不改:“你們東家對你不錯,還親自送你回來了?!?/br> “對啊對啊,他送了太多東西給我,我拿不動,他就送我回來了?!鼻Щńz毫沒覺得異常,笑嘻嘻地說,眼兒彎彎的:“東家人可好了,本來我想回去繼續(xù)上工,他卻說回去也做不了幾個時辰了,況且陪他逛了這么久也很累,叫我不用回去,直接回家休息?!?/br> “是么?他一貫對人這么好?”一葉緩聲問道。 “是啊,大家都對他贊不絕口呢?!鼻Щ▽⑺丛谝巫由?,便去廚房里提了個竹籃子,遠遠地問他:“你想好了晚上想吃什么了么?” 一葉左手不便,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于是不得不讓千花幫著他做飯。但凡一只手做不了的,都得千花幫他。千花早習(xí)慣了自己過日子,做事雖不如他精細,也還算利索,兩人互相配合著做飯,倒也還順利。 飯后刷碗這種活,自然也得靠千花了。一葉靠在門邊看她忙碌,忍不住提議:“不若買個仆從回來?可以幫忙做做粗活?!?/br> “不行,我們沒那么多錢?!鼻Щ^也不回地否決了:“再說讓仆從住在哪里呢?房子這么小,沒地方給他住了。你不要以為我多嬌貴,阿娘在世時就是我伺候她;她過世以后,也是樣樣我自己來的?!?/br> 何況到時候如果她要逃走,要處置那個仆從可就麻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從前……過得很辛苦吧?”一葉問道。 “還好吧,窮人家的孩子不都這樣么?”千花一扭頭,將滑到胸前的辮子甩到身后去,省得掉進洗碗的盆子里。近日連日忙碌,她胃口小了不少,跑動得有多,瘦了不少下來,下頜微微顯出尖尖的形狀,一雙明眸也顯得大了些。“不過阿娘很好照顧的,并沒有多少事;后來只有我一個,事情就很少了,并沒有很辛苦?!?/br> 事實上是曾經(jīng)很辛苦,畢竟從小她從未動手做過任何事,從摔了個雞蛋都要尖叫到面不改色地拿刀剁骨頭,也是經(jīng)歷了不少。 千花將洗好的碗挨個兒擦干,放進碗櫥里,又將雜物收拾干凈,便去打水清洗沾了油膩的手。一葉默默地跟在她身邊,等她擦凈了手,遞過來一個白色雕花的小盒子:“送你的,可以搽在手上,聽說姑娘家用了這個,手會細膩些?!?/br> 他將那盒子按在她手里,淺淺一笑:“謝謝你這些日子幫我。不是特別好的東西,希望你不要嫌棄。” 千花驚訝地望著他:“這盒子是象牙的,一看就知道不便宜,你干嘛亂花錢買這么貴的?” 他做林家的西席,也不能有錢到能這么花用吧? 一葉有些尷尬:“既然買了,你就收下吧。” 千花原想說還可以拿去退,可是一看他羞澀的表情,話就說不出口了,只好咽回去。 “下次可別這樣亂花錢了?!彼娴卣f,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盒子,湊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驚嘆道:“是茉莉味的,我好喜歡這個味道!” 這種東西千花以前常用,但自從到了這邊,發(fā)現(xiàn)尋常人家都不用,加之后來要省錢,便再也沒用過。她挖了一點在手心揉開,自己先聞了聞,繼而將依舊圓潤的手伸到他面前,笑瞇瞇地道:“是不是好香?” 一葉望著她的掌心,上面的紋路紛雜交錯,看得出風(fēng)霜的影子。 “很香。”他笑著說。 替一葉更了幾回衣,看得多了,千花的眼睛也不亂瞄了,只是逐漸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一些舊的疤痕,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狐氏是世族,那些猙獰的疤痕必不是幼年就有,大約是被籍沒后落下的。千花記得第一回見到他時,他就正被人欺負。 “你身上有好多疤?!鼻Щ毯壅f:“你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這些疤還會疼么?” 她是不太亂瞄的,改用手亂摸了,而且仗著沒有外人知道,肆無忌憚得很。一葉同她說了幾回男女之防,她都不大放在心上,次數(shù)多了,他便也懶得說了。 反正說了也沒用。 “不疼。”一葉道:“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也并不知道背上還有些這些疤??雌饋硎遣皇呛芸膳??”她的指尖略有些粗糙,溫?zé)岫旨c地刮在他背上,引起皮膚一陣陣顫栗,而她卻毫無所覺。 “不可怕,就是覺得當(dāng)時一定很疼?!鼻Щㄏ肓讼脒@些疤痕可能的場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繼而想到自己是在幫一葉回憶以前的事,頓時覺得自己好蠢——一葉太早想起以前的事的,對她有什么好處? “一葉,你最近似乎都沒有去找你身份的線索了?!彼囂街鴨査骸盀槭裁茨??” “因為我想順其自然,現(xiàn)在這樣過著也沒什么不好。”一葉慢聲說:“你說過,發(fā)現(xiàn)我時我身邊并無包裹,若然我是臨時出來走走,必不會沒有人來尋我??蛇^了這么久,只怕并沒有人與我一道來,亦即我是獨自出門的;也許行李恰好被偷了,才會身無長物。既然我是獨自出門,便是不想叫熟識的人跟著,那記得不記得從前的事,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什么關(guān)系了吧?!?/br> 誰敢偷你的行李,不想活了?千花心里暗暗道??梢蝗~說得有幾分道理,若狐之琬當(dāng)真不是獨自一人前來,怎會這么久了還沒人來找他? 會不會景帝死了以后,他控制不住朝中局勢,被人趕下臺,逃到這里來了?如果是這樣,就稍微能解釋得通了。 對,一定是這樣。 千花心里就更放心了。若是想逃走,從一群人手里逃走,自然不如從他一個人眼前逃走來得容易。 “你方才提到溫家女郎的生辰……你的生辰又是什么時候?”一葉忽而問道。 千花如今對一葉全然不防備,便隨口告訴了他。 “等你生辰,可得好好慶祝一番。”一葉若有所思地說。 “不要啦,在家吃碗長壽面就好?!鼻Щㄅ滤謥y花錢,趕緊約束他。她小心地扶著一葉的左手,替他將里衣的袖子穿上,然后將紗布結(jié)成的繩子套上去,掛在他脖子上。 余下的事情他自己就能做完了,她只需明天早晨再來替他穿上外衣。 千花彎腰拾起他換下的衣服,突地發(fā)現(xiàn)了叫她驚訝不已的東西,她扯著衣領(lǐng)湊到一葉面前,叫道:“這上面沾了胭脂!快說是哪里來的!” 她眼里滿是八卦的興奮,沒有絲毫嫉妒的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 ======深井冰的話癆====== 又到了飛來飛去的季節(jié)…… ☆、尷尬 一葉盯著衣服看了好一會兒,又看了看異常興奮的千花,搖了搖頭:“不知。林家侍女很多,不知是誰頑皮抹上去的。” “我才不信!你看看這個位置,輕易是沒法抹上去的,必是你抱著她,她的臉蹭到你衣服上,咻地一下,才能印成這樣?!鼻Щㄒ贿呎f,還一邊將臉貼上去演示,繼而一臉壞笑地看著一葉:“老實說了吧,是不是林家有個嬌滴滴的小姐,或是有個貌美的侍女?” 一葉羞惱地將衣服扯過去,難得有些激動:“并沒有!林員外擔(dān)心小廝笨手笨腳,才叫侍女在書房里服侍,來來往往那許多人,難免會出意外?!?/br> “還很多人呢!”千花奇道:“你長成這樣,林員外不怕你把他家侍女魂兒都勾走了?” “林員外為人高潔,并不會這樣想。”一葉辯道。 “這么激動干什么?莫不是心虛了?”千花頗有得色:“承認了也沒有關(guān)系呀,這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一葉快被她氣壞了,勉強維持著冷靜:“時候不早了,快些上去睡,省得明早上工又要遲到?!?/br> 千花見好就收,見他真要惱羞成怒了,便趕緊逃了。 “千花,你最近瘦了好多?!崩蠋煾祩兺Щㄏ嗵幘昧?,見她成日里笑嘻嘻的,做事也還靠譜,對她好多了,逐漸關(guān)心起她來:“是不是病了?” 她身上沒有年輕人的毛躁,懂得好些鮮少有人知道的鑒寶秘訣,做的珠花樣式也頗受姑娘夫人們的喜歡,眾人也不敢再像從前那般輕視她。 “沒有啦?!鼻ЩㄟB連擺手:“就是忽然覺得自己太胖了,想變得瘦一點?!闭f著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最近都不敢多吃,夜里還常常餓醒呢?!?,你們看,我瘦了以后,是不是可愛許多?” 她話鋒變得太快,前一刻還在憂郁,下一刻又臭美起來,惹得老師傅們都忍俊不禁。 “千花若是再痩些,定是位大美人?!逼渲幸晃焕蠋煾悼滟澋?。 “太有眼光了!”千花沖他豎起大拇指:“我也是這么想的。等我瘦下來,說不定艷絕清江鎮(zhèn),整個清江鎮(zhèn)的少年才俊都排著隊娶我,到時候我每天的煩惱就是要糾結(jié)嫁給誰了?!?/br>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這笑聲如此暢快,引得大伙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不屬于他們其中任何一人的聲音,也不知誰帶頭,眾人紛紛看向工匠室的門,笑聲戛然而止,只余門口一位俊俏的郎君扶著墻大笑不止。 “東家……”千花訕笑著摸了摸后腦勺。做工的時候偷懶兼放大話被東家聽到,那酸爽簡直難以言說,更不要講他們這位東家就是清江鎮(zhèn)出了門的才俊。 溫云初好一會兒才止住笑,那笑意是沒聲息了,可還藏在他的一雙眼睛里。他望著千花說道:“沒想到你們每日里這樣熱鬧,看來我錯過了不少?!?/br> 老師傅們立即回過頭該干啥干啥,仿佛方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只有千花被東家盯著,想假裝沒事都不行。 千花干笑了幾聲:“那啥……其實平時也不熱鬧,都忙著干活了……今日純屬意外……東家您千萬別誤會,一般我們都是在努力干活絕不敢偷懶的……” 怎么好像越抹越黑?千花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干脆眨巴著眼睛看著溫云初,問他:“東家可是有什么事?” 溫云初還算識相,沒再調(diào)侃她。他從衣袖內(nèi)取出一只嵌滿各色寶石的金盒,對她道:“今日新得了一樣罕物,想著你興許見過,想叫你替我看看。” 千花取了帕子擦擦手,目光饒有興趣地轉(zhuǎn)移到那盒子上:“在這兒看么?” 那盒子一看便知不是中土樣式,雕著一團團細細密密的花,花蕊花瓣俱由打磨成相應(yīng)形狀的寶石嵌成。這樣肆意張揚的花團錦簇金碧輝煌,不是中土上等人喜愛的風(fēng)格。 雖千花并不在乎別人偷師,可也得看東家介意不介意把寶貝拿給眾人看,萬一盒子里裝的啥某些有錢人喜歡的不正經(jīng)的東西呢? “在這兒恐打擾了各位師傅,你隨我來罷?!睖卦瞥跏栈睾凶樱鋈?。 溫云初將她帶到專用來處理日常事務(wù)的房間,叫仆從給她泡茶上茶點,千花卻擺了擺手:“不要茶點啦,最近我要少吃些,快些瘦下來才行。” 溫云初一聽就樂了:“真要瘦成傾城的美人,叫滿鎮(zhèn)的才俊排著隊去求親?” 千花臉都紅了:“我隨口說說,東家別笑話我啦。我再瘦,這張臉也不會變成傾城的美人呀。”她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不知東家想讓我看的是什么?” 溫云初這才將盒子打開,推到她面前:“你可識得此玉?我問了好些人,俱說沒見過?!?/br>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只小巧的玉壺,玉色是少見的純色,其上有金色的蓮花花紋,與盒子相似,嵌著好些打磨成水滴或珠子狀的寶石,顯得精致華貴,與中土喜好的自然內(nèi)斂全然不同。 “這是荊南玉,荊南國皇室專用玉器,尋常人家連碰也不能碰,否則視同謀反。這種玉在荊南國也極少有人見到,自從荊南國覆亡,大部分為荊南國最后一位皇帝下令毀壞,僅有少部分流落出來,極其罕見,東家是從哪里得來的?”這種玉器從前孟隨送過她一個,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令孟隨心疼了好久。那時千花并不覺得它有多好看,只覺得它花花綠綠的,現(xiàn)在再看,方覺出其中的好來。 “一位好友急需用錢,割愛賣給我的。只是他也說不出來歷,我想著你見多識廣,說不定認得,便拿來叫你看看。沒想到你果然識得?!睖卦瞥躞@訝得很:“看你年紀并不大,怎地知曉這許多事?” 因為我體內(nèi)養(yǎng)了一條尊貴的蟲子,千花默默道,面上卻淺淺笑著:“年幼時曾寄居在一位親戚家中,他喜好收藏稀奇古怪的東西,才跟著認識了少許。可惜后來那位親戚故去,幾位兒子瓜分家產(chǎn)后敗得一干二凈,如今那些珍寶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擅長撒謊,也知道遲早有人要問她來歷,這幾句謊話都想了好久,總算有機會表現(xiàn)了。 “可惜可惜?!睖卦瞥鯂@道。 “是呀?!鼻ЩㄟB聲附和,又道:“東家可還有別的事?” “并沒有,不過……”溫云初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你一定還見過許多別的寶物罷,不若說來聽聽?” “可我今日有許多事……”千花有點犯難。奉命偷懶是好啦,可今日的事情不做完,明天豈不要干兩天的活?上回溫云初帶她去逛街,她還挺開心,第二天就哭瞎了。 “不必擔(dān)心,我會同溫掌柜說一說?!睎|家大方得很,大手一揮,她就不必?zé)蓝逊e的工作了:“你幫我開開眼界,也是正事,并且是旁人都做不了的大事,也很重要。” 聽他這么一說,千花一點兒也不糾結(jié)了——上哪找這種好事去呀?上工不干活,只聊天還給錢!頓時樂呵呵地將舊時見過得那些寶物一樣樣地說給他聽。 她說得開心,溫云初也聽得津津有味,半日的時間一會兒就過去了。 “我喉嚨都疼了,沒想到說多話也會這么累?!币估锴Щńo一葉抱怨:“然后我就使勁喝茶,喝多了又使勁跑茅房,可愁死我了。后來我說喉嚨疼得說不下去了,東家就放我回來了,還問我喉嚨痛怎么不早告訴他。他聽得那么入迷,我怎么好意思嘛?” 這時她想到一葉每天都要教授林家小公子的功課,好奇地問他:“你每日里授課,喉嚨不疼么?” “還好,并不會一直說,許多時候只是看林家小公子練筆罷了?!币蝗~責(zé)備地看著她:“溫公子聽得再入迷,你也該直說喉嚨疼了,否則若是明日嗓子啞了可怎么好?” “啞了正好,他以后就不會一直一直叫我說話了?!鼻Щ〒苤肜锏娘垼瑳]什么興趣的樣子。 “最近你吃得仿佛少了些?!币蝗~含蓄地問她:“也瘦了,可是發(fā)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