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不知不覺之間,他們早已將感情傾注到這座城池之中,在他們心目中,邵州不僅僅是南平的一個州府,更是徐澈顧香生等人辛苦經(jīng)營出來的成果,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對徐澈,顧香生,宋暝,于蒙,乃至其他為邵州出過心力的人來說,都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但現(xiàn)在,他們卻很快就不得不將自己的心血拱手讓人了。 誰也沒有說話,誰都希望回去這段路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騎著馬走在前面,步履緩慢,一眾隨從則跟在后面,誰也不敢上前打擾。 徐澈忽然苦笑:“也不知今日之后,我徐春陽將來會不會成為邵州城的千古罪人?” 顧香生安慰他:“不會的,保全了百姓,保全了城中藏書,甚至沒有傷筋動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對邵州城最好的選擇了?!?/br>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難受得很,渾然沒有想象中那么豁達,就像把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孩子拱手送人。 徐澈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回到邵州城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成黑了下來。 然而一進城門,徐澈和顧香生就都愣住了。 只見從眼前蜿蜒開去,一直延伸到街道那邊的盡頭,兩旁密密麻麻俱是百姓。 幾乎人人手里都提著一盞燈籠,在夜色中就像星光,無數(shù)星光聚集在一起,變成一條蔚為可觀的“星河”。 徐澈和顧香生不知不覺勒住韁繩,有點不知如何反應了。 忽然,離他們最近的百姓慢慢地跪伏下去,緊接著,后面的人也紛紛跟上,那些星光仿佛霎時間下降,整條星河都落到了地上。 “請使君自立罷,我們誓死追隨!” “請使君自立為邵州之主罷!” “有您和焦長史,宋司馬他們在,咱們不怕齊人!” “我們不愿讓齊人統(tǒng)治,我們只想跟著使君!”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黑夜中逐漸響成一片,即使他們的內(nèi)容并不統(tǒng)一,但在此刻,卻顯得分外和諧。 徐澈的眼眶驀地濕潤了。 顧香生則微微轉(zhuǎn)頭,飛快眨眼,企圖眨掉眼里的淚水。 “諸位……”徐澈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連忙頓住,將涌上眼眶的酸澀都咽了下去,方才道:“諸位請聽我一言?!?/br> 他先朝百姓們拱手,而后下了馬,顧香生也下了馬,靜靜跟在他左右。 近前的百姓聽見徐使君有話要說,忙住了口,巴巴望著,后面的不明所以,漸漸也跟著安靜下來。 “我徐澈何德何能,得大家如此擁護,便是粉身碎骨也無以回報!” “然而邵州如今的情勢,大家也很清楚,單憑一州之地,若與齊國相抗,無異于螳臂當車,即便我粉身碎骨,也難以力挽狂瀾?!?/br> “唯一的出路,便是歸順齊國?!?/br> “我一死不足惜,卻不能拉著你們一起死,不能拉著你們來成就我的氣節(jié)和清名。” “今日與齊使會面,大勢底定,齊人也答應會善待邵州軍民,不會讓邵州經(jīng)歷易州渙州那樣的遭遇,大家盡可放心!” 他的聲音并不大,也沒法傳得太遠,所幸語速不快,一句一句,慢慢道出來,邊上的百姓就聽一句傳一句,這么口口相傳,一路傳向街道的盡頭。 除了傳話的聲音之外,整條街鴉雀無聲。 以往繁華喧囂的邵州城,此刻仿佛處于極度的安靜之中,就像全城的人都聚集在這里,而這些人又正聚精會神聽著徐澈的話。 說到最后,他仍舊難以避免紅了眼眶,連忙仰起頭,想將眼淚收回去。 百姓本來就因為他的話而悲痛,見此情景,更是忍耐不住,一聲聲“使君”之后,便是嚎啕大哭。 一時間,哭聲震天。 亂世之中,皇帝輪流做,只要日子還過得下去,南平?jīng)]了也罷,被齊國人統(tǒng)治也罷,平民百姓頂多茶余飯后議論兩句,該過的日子還得過下去,誰也不可能跟自己過不去,那些年紀更大一些的老人,他們甚至還經(jīng)歷過大一統(tǒng)的朝代,對南平也談不上多么強烈的歸屬感。 換作幾年前,誰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幅場景。 徐澈曾經(jīng)聽過幾個典故,說是當官被百姓愛戴到一定程度,當他卸任時,滿城百姓哀痛不已,恨不能跟著他走,當時徐澈只當是逸聞一笑而過,卻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得到這樣的待遇。 原想著維持基本的儀態(tài),淚水卻已經(jīng)禁不住從臉頰滑落下來。 他抬袖拭去,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法開口說話,便轉(zhuǎn)頭朝顧香生望去,想讓她代自己說幾句。 卻在扭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方的雙目同樣蓄滿淚水,緊緊咬著下唇,早已泣不成聲。 …… 兩人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又是怎樣回來的。 刺史府內(nèi),于蒙宋暝等人早已等候在此,同樣雙目通紅,想來早已看見街頭的一幕,只是沒有出現(xiàn)。 眾人面面相覷,瞧見對方兔子似的眼睛,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澈不好意思道:“我這刺史當?shù)靡蔡珱]用了,累你們總是cao心?!?/br> “使君切莫如此說,在你手下當四年的司馬,勝過當十年的宰相,卑職何其有幸,能夠遇見使君,更與顧先生,于都尉這樣的人共事,得見邵州日新月異,乃卑職之幸!” 顧香生現(xiàn)在在別人口中的稱呼有些混亂,有人稱她為焦娘子,也有人喊她顧先生,她并不多作糾正。 徐澈嘆了口氣:“只盼齊人信守承諾,善待邵州百姓,我便是死也無憾了!” 顧香生則對宋暝于蒙道:“夏侯淳已經(jīng)被撤換回國,此番和談的正使是齊君六子夏侯滬,為人尚算和善,齊人也允諾了,如今邵州的一干官員,他們俱會妥善安置?!?/br> 話雖如此,到了別人的地盤,要被如何處置,那都是別人說了算,再由不得他們了。 宋暝便道:“不瞞你們,我打算辭官歸田了,不日便走,就不與你們一起去齊國了?!?/br> 幾人都吃了一驚,于蒙更是騰地起身:“老宋,你不講義氣啊,說好了共同進退的,你這撂了挑子就走,算怎么回事!” 宋暝苦笑:“這難道是我愿意的么?若還能留在邵州與你們共事,攆我我都不走,可現(xiàn)在時移勢易,去了上京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幅光景,齊君若是大度的,咱們好歹還能得個爵位閑職,從此榮養(yǎng)起來,若不是個大度的,只怕以后就不是咱們說了算的了!” 眾人俱都沉默下來。 看見自己一席話令大家心情更加沉重,宋暝反倒有些于心不安,忙彌補道:“其實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事情未必糟糕到那等地步,齊君若是有意于天下,又能有唐太宗那樣的胸襟氣魄,你們未嘗不能得到重用,只是我膝下女兒尚且年幼,媛兒她近來又不太好,大夫說要在鄉(xiāng)下清靜地方好生養(yǎng)病才行……哎,總之是我宋暝虧欠了各位,臨陣脫逃,沒有實踐諾言,與你們同生共死……” 宋暝有兩個女兒,其中小女兒宋媛天生殘疾,不良于行,且有心疾,宋暝與妻子非但沒有半分厭憎,反而對這女兒愛之入骨,先前宋暝在邵州為官,宋家一家子都住在邵州鄉(xiāng)下,若是此番去齊國,他自然沒法將妻女繼續(xù)丟在這里,勢必攜上,這就會有許多不方便。 再想遠一些,到了齊國上京,人生地不熟,即便他們得了封賞,以宋媛的狀況,必然會遭遇許多恥笑和非議,那不是宋暝樂意看見的,為此他寧愿拋棄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 所以眾人沒法苛責他半分,人生總有取舍,宋暝的選擇也根本談不上臨陣脫逃,他若真是不講義氣,早在邵州最困難的時候便已離去,而不會選擇留下來守城,可以說邵州有今日的光景,不唯獨是徐澈,或者顧香生的功勞,沒有宋暝的籌劃,沒有于蒙的帶兵,沒有大家眾志成城齊心協(xié)力,未必做得成這么多事。 只是眾人幾年下來,彼此情誼早已非同一般,今日才剛剛將邵州出讓,轉(zhuǎn)眼又遇上別離,心情無論如何也談不上高興。 …… 待顧香生回到家中,已經(jīng)將近戌時了。 家里靜悄悄的,碧霄不在,詩情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熱水倒像是剛燒好沒多久的,摸著還guntang,灶上也熱著食物,顧香生探頭看了看,是石斛燉雞湯,還有翡翠蝦環(huán)和釀豆腐,都是她平日里愛吃的。 但她眼下去沒什么胃口,只看了一眼,便回房間,除了衣裳沐浴,還差點因為太累在浴桶里睡著,出水的時候渾身懶洋洋的,恨不得倒頭便睡,只是頭發(fā)剛剛洗過,還*的,她不得不趴在桌上看著燭火發(fā)呆。 下一刻,一只手從支起的窗戶外頭探進來。 顧香生睜大了眼睛,看著一顆腦袋緊接著冒了出來,對她露出一個足以迷死世上絕大多數(shù)女子的笑容。 “小娘子為何愁眉苦臉,若是有什么煩心事,不妨與我好好傾訴?” 顧香生又好氣又好笑,簡直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有門不走,偏要敲窗,這叫什么?” “這叫偷香竊玉夜半訪美??!”夏侯渝流利地接道,一只手撐起窗臺,人跟著彎下腰,顧香生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經(jīng)擠進窗戶里邊,再輕輕松松一躍,拍拍手,整個人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眼前嬉皮笑臉的夏侯渝與早上那個面色冷肅的五皇子判若兩人。 顧香生搖搖頭,拿他沒辦法:“你三更半夜來作甚?” 夏侯渝自然而然從旁邊拿起干凈的布巾幫她擦拭頭發(fā),一邊軟軟道:“早上我對你視而不見,怕你生我的氣,所以來賠罪?!?/br> 顧香生故作不滿:“難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這么沒有器量的人?” 夏侯渝笑了笑:“自然不是,可男人在乎一個女人的時候,總怕她有一點點的不高興,恨不能將天下最好的東西都奉上?!?/br> 無法否認,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心頭宛如被蜜水澆灌,方才的疲憊與悲傷仿佛瞬間得到緩解,胸口微微發(fā)熱。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第117章 透過因為濕漉漉而愈顯烏黑的頭發(fā),夏侯渝瞧見顧香生兩只嫩白的耳朵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心中禁不住歡喜起來,手中動作卻變得更加輕柔。 二人一時無話,只有擦拭頭發(fā)響起的細微悉索聲,燭火輕輕搖曳,仿佛也透著一股旖旎和溫馨。 “可以了,再擦下去腦袋都要禿了?!鳖櫹闵滩蛔溥暌恍Α?/br> “我沒用力?!毕暮钣灞獗庾?,摸了摸手下松軟的頭發(fā),高興道:“干了?!?/br> “說罷,你到底是來作甚的?三更半夜爬窗而入,總不能是來給我擦頭發(fā),問我高不高興的罷?”顧香生斜了他一眼。 夏侯渝答非所問:“你困不困?” 顧香生:“還好?!?/br> 夏侯渝:“那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顧香生蹙眉:“什么地方。” 夏侯渝:“離這兒不遠。” 他沒有多作解釋,卻用無聲請求的眼神看著對方,直看得顧香生的心都軟成一片,又是無奈又是懊惱。 顧香生還記得早上在隱龍亭的時候,夏侯渝半點笑容也沒有,與平日私底下相處截然不同,雖然還是那張臉,可因為面色冷肅端謹,氣勢懾人,完全不會讓人聯(lián)想到柔弱,也忽略了他本身姣好的樣貌。 她其實早該發(fā)現(xiàn)了,這家伙總喜歡對著自己裝可憐,明明跟別人打交道的時候一點兒都不是這樣的。 可誰又能對著一張漂亮溫柔的臉狠心拒絕呢? 這個念頭剛轉(zhuǎn)過一回,她人已經(jīng)跟在了夏侯渝后面,后者牽著她的手,出了焦宅,一路往城外走去。 “這是要去云霧山?”顧香生有點訝異,她倒不虞對方會把自己給賣的,只是大半夜的上山作甚? 夏侯渝嗯了一聲:“到山腳下就好,不用爬上去的?!?/br> 顧香生心想幸好自己出來前給幾個護院打了招呼,要不他們?nèi)羰前l(fā)現(xiàn)自己在他們眼皮底下消失,那可就鬧大了。 饒是如此,夏侯渝方才進來時,張澤他們都未曾發(fā)現(xiàn),瞧見顧香生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時,那表情跟活見鬼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