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見老村長神色變幻,她又補(bǔ)充了句:“藥先給她吃,不見效就不用給錢,見了效也不用給錢,只要給我們一些水和干糧就可以了,我們也不要多,大約要兩頓飯的就足夠了,省吃儉用,總還能堅持到下一個鎮(zhèn)子的?!?/br> 老村長思慮半晌,終于咬咬牙:“好罷!” 顧香生讓詩情拿出三顆藿香丸給老村長,讓病人送水服下去。 藿香丸吃的是解表化濕,理氣和中。跟眼前不太對癥,但吃了也不會有什么壞處。 果不其然,三顆藿香丸下去,過了兩刻鐘,老婦人還是繼續(xù)喊疼,沒什么效果。 老村長也就罷了,席大郎對顧香生等人卻沒什么好臉色,認(rèn)定他們就是來騙水騙糧的,拿起角落里的鐵鍬就要趕人。 柴曠林泰總不能和他打起來,一行人只得被趕得往外走。 碧霄:“娘子,咱們還白白費了三顆藥呢,他們沒聲謝謝也就算了,還將我們趕出來,這般小氣,水肯定也不用想了,還是用柴叔他們的法子罷!” 顧香生嘆了口氣,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一行人走回馬車的時候,大家腳下踩到東西,低頭看了下輪廓,好像是方才被詩情扔掉的花草。 誰也沒有在意,唯獨顧香生咦了一聲,停住腳步。 “娘子?” 顧香生忽然拍了一下腦袋! 眾人嚇了一跳,詩情:“娘子哪里不適?” 碧霄嘴巴更快些:“會不會是方才在屋里被過了病氣?” 詩情狠狠拍了她一下:“你就不能說點好的!” 碧霄捂住嘴巴。 顧香生自然不是不舒服,她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卻被自己遺漏的事情。 雖然她不是醫(yī)生,不懂治病,剛剛看見那老嫗的病癥,卻覺得異常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來。 就在剛剛,她終于想起來了:自己的確是見過這樣的病癥,只不過不是在現(xiàn)實里,也不是在醫(yī)書上,而是在一本很有名的史書上。 《史記》! 只要熟讀史記的人都能記得,《史記》的“扁鵲太倉列傳”里曾經(jīng)記載過一個叫淳于意的名醫(yī),就是為父向漢文帝上書,表示愿意以身相代的淳于緹縈的父親,他行醫(yī)治病,就曾遇到過這樣一則醫(yī)案,同樣是腹大如鼓,同樣是膚黃粗糙,又同樣是一按就疼,當(dāng)時淳于意判斷這種病癥叫蟯瘕,也就是后世俗稱的寄生蟲。 因為吃的東西不干凈,體內(nèi)生了寄生蟲,雖然不致急病死去,但久而久之,肚子會越來越大,人越來越虛弱,蟯蟲就越來越猖狂。 席家村不算富裕,干旱季節(jié)糧食也有限,老村長家里還有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孫兒,為了給他們多省出一點口糧,那個老婦人可能吃了一些不怎么干凈的食物,這也不無可能的。 放在現(xiàn)代,這種病好治得很,上醫(yī)院估計吃幾服藥,或者打個吊針,總歸不是什么大毛病。 但在古代,如果沒有大夫在旁邊,的確頭疼得很。 然而太史公不僅記載了這則醫(yī)案,同時也提到淳于意的治病方法,治療這種蟯瘕的藥,正是方才被詩情拿在手里的芫花。 芫花雖然有毒,但也可以用來治蟲積腹痛。 但問題是,這一切只是她的設(shè)想,不能確定那老嫗所患是否蟯瘕,如果不是,那她就是瞎出主意,反而害了人家。 碧霄見她半天怔怔,急了:“娘子,您到底怎么了?” 顧香生嘆了口氣:“我覺得我真是在自找麻煩?!?/br> 但她這樣說著,反而掉頭走回那里,重新敲門,待其中一名少年出來開門,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末了又道:“此法我也只在史籍,并不能保證一定會見效,如果你們真要試的話,便只能取一小撮熬水送服,看看情況再說?!?/br> 席二郎不像哥哥那樣急躁,他對眼前這名清麗脫俗的女子,還是很有好感的,聞言便點頭道:“多謝你,你且等等,我去與阿翁說?!?/br> 過了片刻,老村長匆匆走出來,不免疑問多多,顧香生耐心解答,把跟席二郎說的話重復(fù)一遍。 老村長想了想,讓席大郎去屋后采一撮芫花,這是準(zhǔn)備聽從顧香生的建議,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 芫花雖然有毒,少量服用倒還不至于送命,一碗水很快熬好,那婦人喝下之后,片刻之間也沒什么動靜,一行人在外頭等待,碧霄擔(dān)心道:“娘子倒是好心,可萬一要是沒用,反讓他們倒打一耙,未免冤枉。” 顧香生道:“之前想不起來也就罷了,既然想起來,做不做在他們,說不說則在我們,不說其實沒錯,但說了是盡心?!?/br> 碧霄嘟囔:“可這些人都是鄉(xiāng)野村夫,不知感恩,便是治好了,也未必肯給我們水的……” 話音方落,里頭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老村長從里屋出來,竟是滿臉喜色。 “好了好了!”他道:“阿宋方才腹痛,說有便意,結(jié)果排出不少蟲子,肚子已經(jīng)消了許多,您那個辦法竟是真管用!” 顧香生也很高興:“我只記得用芫花,但具體用多少,要不要和別的藥搭配,我卻一無所知,此法雖可緩解,老丈還是要帶阿婆去鎮(zhèn)上找大夫看病開藥方,才是正理?!?/br> “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村長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對顧香生的態(tài)度也客氣了許多:“這位娘子還請入內(nèi)坐,各位請進(jìn),我方才無禮,虧得娘子不和我計較,此時想來真真羞臊!” 不單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變,就連那個橫眉立目的席大郎,神情也緩和了不少,還親自端來幾杯水。 但他吝嗇的本性沒改,一邊端水還一邊忍不住道:“這水可是從井里打來的,井里的水不多了,每家都不能多打,你們喝的可是我們家的份額!” “要你多嘴!”老村長拍了他的后腦勺一下,訓(xùn)斥道:“旁人救了你的阿婆,你連道謝都不說,反作出如此情態(tài),我便是這樣教你的么!咱們雖是粗鄙村夫,卻非忘恩負(fù)義之人!” 席大郎摸著腦袋嘟囔:“他們其實也就是瞎貓遇見死耗子……” 老村長將他趕去后屋,又給顧香生賠罪:“孫兒魯莽不知禮,娘子莫要見怪?!?/br> 顧香生笑道:“其實令孫說得也沒錯,我的確是誤打誤撞,不算救了人,多虧老丈自己肯試一試。” 老村長正色:“少年人無知,我卻不糊涂,先前我們那樣無禮,你還肯說出法子,又冒著被我們怪罪的危險,其實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怎么不道謝呢!” 沒等顧香生他們說話,他又道:“我知娘子等人急需何物,本也不該推脫,只是我們這村子的確就靠著一口水井過活,而今水井將要枯竭,又還沒找到新水源,每日過得甚是艱難,實在沒有多余的水。你們離開此地前往鎮(zhèn)子,要三天才能到,也就是說,需要三天的水和口糧,就算如今將我們?nèi)宜目谌说乃寄贸鰜恚敹嘁簿蛪蚰銈兒纫蝗?,你們也到不了?zhèn)子的?!?/br> 此時席二郎端了個盤子出來,放在他們面前,笑道:“你們餓了罷,先用點?!?/br> 眾人一看,盤子里裝的是米餅,卻是糙米磨出來的,就算還沒入口,也能想象口感是什么樣的,詩情和碧霄雖然是婢女,可她們自小在顧家,后來又入宮,吃穿都比普通百姓高出一截,連這種餅都沒吃過,更別說是顧香生了。 然而這樣粗糙難吃的口糧,卻差不多是老村長全家一天的口糧。 這并不是說他們現(xiàn)在就開始斷糧了,就算還有點存糧,也要好好存起來,否則如果再旱下去,今年肯定沒收成,日子就會更難過了。 詩情碧霄估計是還在猶豫,柴曠和林泰卻是真餓了,拿起餅就吃,他們本來就是窮苦出身,對老村長的生活也更能理解。 顧香生問:“那你們可有去找新水源?” 老村長嘆道:“怎么沒有,可是難找啊,村里人找了好一陣了,都找不著,井也打了不少,可就是不出水,現(xiàn)在口糧還好說,省吃儉用頂上一兩個月還是不成問題的,就是水不夠用了,若是沒水喝,就算有口糧,也得活活噎死?。 ?/br> 顧香生:“除了水井,和村里那口池塘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水源?” 老村長搖頭:“沒啦,阿宋,就是大郎二郎他們祖母,若非為了省下點水給大郎二郎他們,跑去喝那口池塘的水,也就不會生病了?!?/br> 這可真是個棘手的問題。 別說他們現(xiàn)在攢不到足夠的水,就算有足夠三天喝的水,要是到了鎮(zhèn)子,依舊也出現(xiàn)同樣的狀況,到時該如何是好? 人到了生死關(guān)頭,良知就所剩無幾了,像老村長這樣愿意知恩圖報,讓出一點水來的人,不說少,起碼也是不多的。 顧香生正在想法子,便聽見老村長道:“其實,這附近山上倒還有一處地方可能有水,但只怕是弄不到的?!?/br> ☆、第79章 “在哪兒?”顧香生問。 老村長:“就在村后那座山上的背面,其實還有一處寨子,住著一窩盜匪,兇悍得很,他們那里應(yīng)該有水源,但我們都不敢去招惹?!?/br> 盜匪不下山來打劫就不錯了,他們還反過來去打劫盜匪? 這無疑是異想天開。 老村長估計也知道自己的主意不太靠譜,說了兩句便沒再往這個話題上引,反是顧香生詢問:“既然山上住著盜匪,想必你們也常遭殃了?” 誰料老村長卻搖搖頭:“那倒沒有,他們自己有自己的營生。” 這倒是奇怪了,強(qiáng)盜不下山打劫,反而自己做起營生來? 顧香生幾人都面面相覷,忍不住道:“這還真稀奇!” 老村長解釋道:“其實也不是不打劫,他們在那山上安營扎寨好些年了,知道我們這村子窮,沒什么油水,所以基本不來,而且他們山上好像有什么營生可以賺錢,我有幾回都看見他們裝了大桶大桶的東西往山下運,走的是山那邊的路子,直接去鎮(zhèn)子上,偶爾也從我們村里走,去的是魏國?!?/br> 席二郎在旁邊補(bǔ)充:“他們可比咱們有錢多了,我看見那些人一個個油光滿面,穿得比咱們都好!有一回他們從我們村路過,正好遇上陳家娶媳婦在村里擺酒席,大家都很害怕,覺得他們會來趁火打劫,誰知道那些人連看都不看一眼,還大聲嘲笑我們是鄉(xiāng)巴佬,沒見過世面!” 說到最后,他都有些忿忿了。 顧香生等人則聽得有些風(fēng)中凌亂。 現(xiàn)在雖然還沒到天下大亂的地步,但他們出來之后,也看到了許多以前從沒看過,甚至從未去想過的景象。 魏國也好,南平也罷,即使不打仗,同樣民生多艱,因為各國為了應(yīng)付軍費,需要盡可能從老百姓身上收取賦稅,而且因為天災(zāi)的緣故,不少人沒了田地耕種,又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就只能上山為匪,所以按照常理來推斷,當(dāng)寇匪應(yīng)該是走投無路的選擇。 誰知道這里的山賊竟然比村民還富有,不打劫不偷竊,還反過來嘲笑村民寒酸? 實在是太顛覆他們的想象了。 “那依你看,他們是做什么營生的呢?” 老村長搖搖頭:“誰知道呢,靠山吃山,總不可能是從山里挖出金子來罷?” 強(qiáng)盜們有兵刃有武力,村民們就算艷羨,也萬萬不敢去打他們的主意,所以兩邊就維持著這么一種詭異的和平,彼此相安無事。 結(jié)束了山賊的話題,大家又回到愁人的現(xiàn)實,老村長道:“明日我們打算分成兩撥人,一撥繼續(xù)挖井,另一撥上山找水,若是你們有意,不如與我們一起,就算到時候找不到水,但畢竟你們也幫了忙,到時候我再給你們一些水,別人應(yīng)該也不會反對的?!?/br> 顧香生明白,老村長就算身為村長,也得為全村人負(fù)責(zé),就算顧香生對他們有恩,那也僅僅只是對他們家,而不是對村子有恩,所以他需要給村民一個交代,證明顧香生他們也有幫上忙,否則直接把水給他們,別人肯定會不服氣的。 “您愿意這樣為我們打算,我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現(xiàn)在水源稀缺,關(guān)乎人命,我們本也不能不勞而獲,這樣很好,明日我們也分成兩撥,跟你們?nèi)ネ诰驼宜T。” 見顧香生沒有挾恩索報,老村長連連道:“娘子真是明理,反是我無以為報,羞愧得很!” 顧香生笑道:“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恩,而且如今情勢如此,又不是你們有水卻故意不給,能出一份力的,我們理當(dāng)出一份力,老村長愿意分水給我們,反是我們應(yīng)該感激才是!” 老村長道:“夜也深了,我們鄉(xiāng)下沒有別的,好在空屋子多,只是先前沒打掃,有些臟,若你們不嫌棄的話,就先在這里將就一晚上罷?!?/br> 顧香生:“如此甚好,那就叨擾老丈了。我觀老丈說話文雅,莫不是大有來頭?” 老村長哈哈一笑,摸了摸腦袋:“什么大有來頭,讓娘子見笑了!我們家世世代代都在這里生活,不過是先父識字,我小時候有幸跟著讀過兩本書罷了!反是娘子你們雖然身穿布衣,氣度卻不似鄉(xiāng)野之人,反如大戶人家出來的!” 顧香生早有腹稿:“家道早已中落,本是要去南平投奔親戚的,沒想到走了岔路來到這里,倒與老丈結(jié)識,也是一場緣分。” 村民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生活單調(diào)枯燥,老村長因粗通文墨而被推舉為村長,在村里名望很高。他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村民,乍見了顧香生這樣說話文縐縐的,卻正好對了胃口,加上老妻治病有望,心里放下重?fù)?dān),聽見顧香生的話,更是高興。 “可不是么,像娘子這樣的貴人,幾百年也遇不上一個,還是我們席家運氣好,要不然老婆子就沒救了!話說回來,與娘子說了這么久的話,還不知您貴姓呢!” 顧香生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姓焦,這兩位是我的meimei,還有兩個老家人,老柴和老林?!?/br> 出門在外,她肯定不能用顧香生這個名字了,連帶顧四,顧隱之類的,熟人一聽就知道是她,用許氏的姓,她又不樂意,想來想去,索性隨了焦太夫人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