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只要自己不是旗幟,在身后抽身而退并不困難。 畢竟自己有世家子的名號,但凡手中有兵,便是諸侯拉攏的對象…… 然虞君樊結(jié)交寒門之人已近十載,搜尋記憶,卻并未發(fā)現(xiàn)可用之人。 直到他遇見了古驁。 虞君樊有時(shí)覺得,哪怕自己再心思縝密,籌謀萬斷,卻也怎么都參不透命運(yùn)的玄機(jī)。 云山之行巧就巧在,聆聽山云子之教誨的當(dāng)日夜里,他尋了僻靜之處奮懷奏琴,便在湖畔遇見了古驁。 那夜斷弦,令他心中久久未平。 心有靈犀相通的感覺,讓虞君樊詫異之下,亦被觸動。 從此,他默不動聲地觀察著古驁,亦關(guān)懷著古驁…… 可越觀察古驁,越將目光放在古驁身上,虞君樊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越來越無法離開。 古驁總是壯懷激烈,又憎惡分明,帶著闖蕩天下的朝氣,掛著開朗的笑顏;這樣的古驁,落在虞君樊眼中,有時(shí)會在他深深的內(nèi)心里,引起一絲絲不平靜的漣漪。 等虞君樊仔細(xì)察覺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那是一絲艷羨——自己有時(shí)甚至羨慕古驁的魯莽——因?yàn)閺挠讜r(shí)起,自己就喪失了魯莽的機(jī)會。 虞君樊進(jìn)而被古驁身上種種自己所沒有的特質(zhì)吸引——然后直覺般地想到,或許,這就是成就大業(yè)所需的,沖破一切的無畏的勇氣;當(dāng)策略得當(dāng)?shù)臅r(shí)候,這勇氣就會化為入利刃,劃開九州的風(fēng)雷。 這樣的勇氣,是自己失落了許久的。 從前年少,虞君樊常自比舜,可是直到長大以后,他才漸漸發(fā)覺,舜龍騰于野,翻手云雨,剛掙脫了束縛,就張揚(yáng)出了利爪,饕餮天下,率兵誅殺‘四兇’,手段不可謂不暴烈,四海由此掀起血雨腥風(fēng)——那樣的殺伐果決,是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的……童年的隱忍塑造了他的人格,亦隱蔽了他的鋒芒。 再觀察古驁,古驁率部作戰(zhàn),勇字當(dāng)先,奇字制勝; 而自己一定要萬事俱備,大局總覽,才會不經(jīng)意出手一擊。 古驁能以弱勝強(qiáng),震動天下; 自己卻只能潤物無聲,所得勝利,仿佛都是水到渠成。 虞君樊幾番思量之后,幾乎認(rèn)定,古驁就是那個(gè)自己要找的人。 既然如此,就該一步一步將古驁握在手中…… 好在,早已有籌謀。 古驁重情義,自己早已交之以情義。 一次次的付出,眼看著古驁一步一步地親近自己,那原本的苦心經(jīng)營,卻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牽絆,古驁是真心在乎他的。 從未和人有如此深入的交往,可面對古驁,卻展露得一點(diǎn)也不覺突兀,好似對方總能理解知曉。 也許,這就是所謂知己吧。 有一次自己坐在表妹床頭走了神,她咳嗽著,掩住袖子啞聲問:“……你最近……常走神,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 虞君樊安撫道:“倒也沒什么?!?/br> 表妹道:“……那你為何若有所思?” 虞君樊笑了笑:“你從哪里cao來這么多心?” 表妹有些虛弱地淺淺笑了,好像深秋最后的殘花。 表妹故去的時(shí)候,自己守在床邊,表妹道:“阿郎,有你在身邊,我一點(diǎn)也不怕。” 虞君樊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在呢?!?/br> 表妹面黃肌瘦,只有眸子里還亮著一道光,好似回光返照:“前些日子,見你悶悶,別人看不出,我卻知道。我走了后,你若是喜歡她,就把她娶進(jìn)門來罷……”說著表妹落了淚:“……這世上你也沒有一個(gè)知心的人兒,我也不懂你,只知道你對我好,可你怎么這么苦著自己,想著她,卻能不與她親近……難道她也像我這一般,身體羸弱,無法伺候你么……” 虞君樊道:“我哪有……” 表妹篤定地道:“你有的……你這幾日在想什么?” 這幾日漢中有難,呂德權(quán)不敵五王,古驁落入囹圄,自己在想究竟要不要立古驁為王。因此一時(shí)憂心,怕是被表妹看在了眼里。 “我想的都是些公事,并非你說的那樣?!北砻脮r(shí)日無多,按說不該與她強(qiáng)辯,可虞君樊還是如是說道。 表妹搖了搖頭,道:“……才不是呢,若是公事,你怎么會想著想著就笑一下?” 虞君樊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有笑么?” 表妹微笑道:“我可看見了;你一直在想她呢。”表妹用盡最后的力氣,握住了虞君樊的手:“阿郎,我這就去了;你別苦了自己……” 得到了妻子最后的祝福,虞君樊看著她閉上了眼睛。 那話語如當(dāng)頭棒喝,待虞君樊回過神來,方驚覺 ——原來所謂步步為營,反而將自己圈入了囹圄。 當(dāng)他想和古驁以情義相交,他們兩人,便果真的有了牽絆,那個(gè)牽絆,叫感情。 下定了決心,虞君樊cao辦完妻子的喪事,便率部前往漢中…… ……最后一次試探,是古驁帶著漢中兵甲圍住郡府的時(shí)候,虞君樊下令,讓那與古驁相熟的部曲相請入內(nèi)。 若古驁不疑有他,徑自入內(nèi),那便說明自己掌控古驁,令他完全信任自己,已然成功。 若古驁遲疑不入,說明此人心性多疑,不可長處高位,自己得有另外的打算。 那一日,古驁仿佛絲毫沒有懷疑,便踏入了早已布置好的險(xiǎn)地。 虞君樊當(dāng)時(shí)斜倚在椅中,看著古驁撩袍一步跨入,全不畏懼的模樣,心道:“……就是他了吧?!?/br> 虞君樊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一句話,束縛住了自己的心。 古驁對他動心,并非在意料之外。在意料之外的,是自己隨之而來的動搖。那日登山,一切發(fā)生的太突然,哪怕是自己早就有意為之,可仍然被古驁勇猛直進(jìn),弄得措手不及。山中霧靄蒙蒙,他還能依照慣性從容應(yīng)對,可回了住處,心底一個(gè)聲音卻仍然在喃呢,幾乎要將他吸入。 虞君樊知道這樣不好,這樣是取禍之端。沒有了平心靜氣,日后如何像山云子說的那樣“統(tǒng)籌大局,隱于幕后,攀勢而上”? 動情倒沒什么,畢竟兩人相扶相持,若不動情,豈非涼薄? 只是其中若有一分不能自已,今后如何立身? 按照自己的習(xí)慣親近對方,卻忽然被對方反將一軍——虞君樊下意識地想要逃開??衫碇怯指嬖V他不能逃,因?yàn)榕c古驁的這份親近,是他在對的時(shí)機(jī),好不容易才經(jīng)營至此,該好好利用才是,怎么能棄之而走? 虞君樊竭力告訴自己,若即若離,方是萬全之策。 否則,又何能長處王者身側(cè)? 伴君本就如伴虎,更何況,他還想做馴虎之人。 他愿意付出一個(gè)吻,一個(gè)擁抱,但此時(shí)的虞君樊,卻已然發(fā)覺更親近的關(guān)系,如一片險(xiǎn)地,幽深難探,心緒波動,虎能嗜人。 那日古驁問他,為何送他那身王服。 虞君樊答道,難道我不該送? 可是古驁的熱烈,仿佛再也容不得他這般欲言又止、欲拒還迎。這日,古驁終于如此直白問他,虞君樊沉默著,唇邊仿佛還殘著古驁親吻的觸感,虞君樊抬眸看著古驁:“赤誠之心,想必天下,無人不慕?!?/br> “……那你呢?”古驁更近一步,問道。 胸口傳來的熱烈溫度,仿佛即將融化心防。 “……我想聽你說說自己?!惫膨堊穯枴?/br> 虞君樊竭力顧左右而言他:“……入席罷,別讓諸人久候?!?/br> 古驁聞言笑了起來,半晌,他道:“……我還是太急了,不過沒關(guān)系?!?/br> 虞君樊脫口而出:“……為什么沒關(guān)系?” 古驁道:“你總有一日會告訴我的?!闭f罷,古驁攜起虞君樊的手:“走罷,你我一道入席?!?/br> 第116章 風(fēng)響了起來,在耳邊發(fā)出低低的呼聲……虞君樊感到了古驁掌心觸碰的溫度,一時(shí)間失神。他跟在古驁身后,一言不發(fā),直到熱鬧的喧嘩越來越近,在耳中漸漸響亮,將虞君樊拉回了現(xiàn)實(shí),腳步方才再次沉著。 適才那個(gè)幽謐的空間,仿佛古驁?jiān)缇驮O(shè)計(jì)好般,忽然帶他至此,不過只為令他失措。 有些自責(zé)起自己來,酒香和rou香撲面而至,五感漸漸鮮明,這才勾回了虞君樊的神思。 虞君樊上前一步,輕聲道:“今日這場面,倒也紅火?!?/br> 古驁放緩了腳步,側(cè)頭笑著看了虞君樊一眼:“我只愿,年年有今日?!?/br> 虞君樊面上露出微笑,凝視著古驁。離開了兩人獨(dú)處的地方,仿佛一切才回歸到了正軌。 適才,是自己失態(tài)了。 懷歆站在遠(yuǎn)處的燈火下,看著兩人相攜而出,陳江和典不識站在懷歆身旁,都問道:“懷公子,你看大哥與虞太守,談得如何了?” 懷歆沒有說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望了一眼兩人相伴的身影,目光不禁落在那牽住的袖中。 典不識在一邊奇道:“……大哥和虞太守,還真是親熱?!?/br> 陳江笑著打趣道:“……怎么,你吃醋了么?大哥以前,可是與你最親近。” 典不識哈哈一笑:“我能跟虞太守比么?虞太守手握重兵,名滿天下,我可吃不著他的醋?!?/br> 懷歆道:“虞太守,似乎是答應(yīng)了呢?!?/br> “喔?為何?”陳江忙湊近了身子,問道。 懷歆以目遙指:“漢王面色中,但見躊躇滿志。” 陳江奇道:“大哥究竟和虞太守說了什么,讓他這么快就答應(yīng)了?” 典不識撓了撓頭,道:“這個(gè)倒是難知?!?/br> “……定是,動之以情?!?/br> 懷歆在一旁落下一語。 “……”陳江有些詫異地望向懷歆,懷歆又重復(fù)了一遍:“定是漢王動之以情,令虞太守答允?!?/br> 典不識與陳江對望了一眼,半晌,兩人臉上露出一絲了然。 懷歆道:“我回席了?!?/br> ———— 漢王一至,宴席便開,在最中間的首席之上,古驁舉杯遙祝參宴諸人:“為漢中聚義,孤與諸位飲?!?/br> 眾人齊聲道:“與漢王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