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傷心，就覺得自己這樣，是為了什么呀！”田榕手中盤弄著扇柄，打著節(jié)拍：“不就是為了富貴嘛，可真有了這些……”說著田榕搖了搖自己手中鎏金折扇，“又覺得挺沒意思……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我安心，老話不是說嘛，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你得有個(gè)打算?！?/br>
    “……我知道?！惫膨堻c(diǎn)點(diǎn)頭：“快了?！?/br>
    “今日也不叨擾了”，田榕站起身，“你先休息，有什么事，來披香樓，我與蕭先生和師兄住在一處?！?/br>
    “嗯?！?/br>
    “驁兄，什么時(shí)候你也下山看看吧，如今，這世道真是不一樣了?！?/br>
    “放心吧，日后自有你一展伸手的時(shí)候?！?/br>
    “我自然放心，總有一日么，”田榕笑了笑，“我知道，會(huì)的?！?/br>
    “嗯，我送你?！?/br>
    “送什么呀，我馬車停得不遠(yuǎn)。除非你想來看看，我坐的馬車有多漂亮，唉，可惜晚上也看不清?！?/br>
    古驁笑起來：“這么多年，你身上這淘氣倒是一點(diǎn)沒變?！?/br>
    “知我者驁兄也?！?nbsp;田榕展了一個(gè)大大的笑顏，“走了?！?/br>
    “不送?！?/br>
    古驁看著田榕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不知不覺憶起，自己從前，總打算著把田榕控制于掌中，想令他從此再也不生外心……如今一看，倒并非不可能了。

    若真有一日，自己能將那‘口號(hào)’探尋而出，作為旗幟，能利國(guó)利民利于天下，亦利于田榕，倒是不難將他籠絡(luò)在身旁——心安志逸，斯人也，而有斯欲。田榕也是一樣。

    目光盡處，是已然無蹤的背影，面對(duì)著黑夜，古驁又想了想，這才轉(zhuǎn)身回舍。

    ————

    雖然知道自己總有一日會(huì)離開云山，但古驁未曾料到，這一日的到來，會(huì)有這么快。

    這天，古驁照例一早便動(dòng)身前往山云子處探望老師，問候安好，可臨走近了，卻并未見平日服侍云卬的小童在門外守候。

    從遠(yuǎn)處便能望見，山云子之門前滿列了許多佩劍帶刀的武人，穿著看不出名號(hào)的長(zhǎng)靴短束，皆寬肩窄腰，腰間刀刃不顯，面上卻一股股肅穆之色。

    古驁心下一驚，忙加快了腳步，剛要行近，卻被人以刀柄攔住了去路，那守衛(wèi)之人肅道：“主公在內(nèi)，閑人莫要擅闖?！?/br>
    話音未落，腳步聲起，簾子被人從兩側(cè)恭敬拉開……只聞一陣?yán)市?，聲聲震耳，一位身著寶藍(lán)色錦服的中年人，邁步而出，只見他身材寬厚雄武，須發(fā)皆灰，眼中更是有一道英氣，腰間縷帶穿金，蛟紋繡邊……古驁微微一怔，天下能得了天子恩賜以蛟紋為飾的佐龍之人，怕是只有一位……

    “主公！”兩列武人見那中年人出舍，盡皆行恭禮，適才攔住古驁那人更是上前一步，道：“主公，此人……”

    那中年人聞言微一抬手，進(jìn)言之武人便止言躬身退了一步。那中年人一步一踱地朝古驁走來，眼神微動(dòng)：“小子，你是山云子的學(xué)生？”

    “正是，爾是何人？”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一派豪邁之氣，道：“老夫行車數(shù)日，趕來此地，不過是為了向山云子先生請(qǐng)教一二，看能否有能薦于我之愛徒，沒想到，竟然是你這個(gè)不知禮的小子！”

    古驁聞言一愣。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著古驁：“老夫乃漢中郡守呂謀忠，早就聽說，山云子居然收了一位與我一樣寒門出生的弟子，我適才還問他呢！我問，我當(dāng)年來書院游學(xué)，怎么沒有這等好事？害得我跑去給虞家，做了好多年的郡丞都出不了頭！嘿！卻被你這小子趕上了好時(shí)候了……哈哈哈哈……”

    “呂太守，有禮了。”古驁作禮道。

    笑罷，那中年人話鋒一轉(zhuǎn)，“老夫適才聽山云子先生說，你叫古驁……？”

    “正是?！?/br>
    “古驁，駿馬騁天下，好名字！你若是日后來漢中郡，直接便住郡府，老夫讓犬子來陪你喝酒！大家都是寒門，千萬莫要拘謹(jǐn)！”

    “承蒙抬愛，還請(qǐng)借步，我有事尋老師?！?/br>
    說著，古驁便上前幾步，跨過了守衛(wèi)，來到山云子門前。透過垂簾，卻見原本每日臥于塌上的山云子如今衣冠正坐，正在待客，簾后影影綽綽，暗幽微動(dòng)，八角瑞獸吐香，有一個(gè)白衣人影坐在山云子的對(duì)面，似乎正在交談。聲音隱約，聽不真切。

    而云卬立在一側(cè)，依禮為兩人奉茶。

    古驁微微一怔，知道自己心中擔(dān)憂過余，山云子老師安好，這才松了口氣般緩步退了出去，回身步下了臺(tái)階，見那中年人還在臺(tái)階下看著自己，古驁上前了幾步，歉然作禮道：“適才失禮之處，還請(qǐng)呂太守見諒。驁，山野之人，待客不周，請(qǐng)您責(zé)罰?！?/br>
    那中年人聞言，微微勾唇，從鼻中笑出一聲：“山云子還真沒白教了你。難怪適才他滿口都是你的好，如今一看，如此關(guān)心切意，你倒是當(dāng)?shù)谩異弁健@兩字！”

    說著，那中年人又蒼莽地吐出一口氣：“走，既要賠罪，不如你帶我在書院中轉(zhuǎn)轉(zhuǎn)……老夫倒要看看，廖家把它弄成了什么樣！”

    第52章

    古驁道：“恭敬不如從命,請(qǐng)！”

    話音未落,呂謀忠已先負(fù)手邁步而去,古驁近身跟上幾步,隨在他身后。

    穿過一道道滿目青山翠景的幽徑，山泉淙淙而過,古驁暗中觀察著這位漢中郡太守,見他行步之間帶著一股豪放不羈之雄氣，不禁心道：“我從前所見之人,倒從無如此氣魄。適才我無禮,他似乎又不以為意,看來倒是個(gè)不拘小節(jié)之人……”

    雖說是要古驁‘帶他轉(zhuǎn)轉(zhuǎn)’,可呂謀忠腳下卻生風(fēng)般擇徑自路而行,走出了最后那方寧?kù)o竹林……嘈雜之聲耳邊漸起，果然很快就到了元蒙院。呂謀忠于不遠(yuǎn)處停下腳步，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玩鬧學(xué)子，略一挑眉：“都是廖家的？”

    古驁道：“十有五六?！?/br>
    呂謀忠盯著元蒙院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嗤鄙，毫不避人地道：“廖勇那個(gè)老兒！呵，如今還真是天下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古驁微微一愣，他許久未曾聽到如此令人快心之語了，雖然自己并未見過廖太守，但聽聞呂謀忠如是言，古驁還是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終究放下了些許適才見‘列武入竹舍’之心防，開口問道：“大人何出此言？”

    呂謀忠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桀驁不馴，挑眉：“怎么，廖老兒做了這樣下作的事，還不準(zhǔn)我說了？”

    古驁不由得微微一笑，嘆道：“不過廖家以之為得計(jì)?！?/br>
    “呿！”呂謀忠一擺寬袖，“廖去疾那不成器的小子，天天就想做出些動(dòng)靜來，與雍家孩子爭(zhēng)鋒，似乎是天下人都沒長(zhǎng)眼睛，才把他列在雍公子之下，他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就憑那長(zhǎng)相，他能比得上雍馳一絲一毫？廖老兒的種，能周正就不錯(cuò)了，他還想有什么伸展不成？”

    古驁聞言，倒是又一愣。他見呂謀忠本在說行事之品高低，竟又一下躍及容貌上來，不禁有些跟不上思緒。

    呂謀忠倒是了然地看了古驁一眼，猛然伸手拍了一下古驁的肩膀：“你這個(gè)小子?。e這么拘束！我等寒門有何可畏？無論做了什么，不外乎是得人一句‘小姓不知教養(yǎng)’罷了。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呵，行天下而不恣睢，那叫做以天下為桎梏！他們自己做了一個(gè)叫‘世家’的籠子裝了自己，還想讓我等學(xué)著，豈不是可笑？”

    古驁回過神，跟上幾步，只得怔怔地道：“……言之有理?！?/br>
    呂謀忠一路已負(fù)手行至山云書院門前，原來空曠山野中，如今已經(jīng)滿滿停列了車駕行帳，迎風(fēng)而展的旗上，皆寫了一個(gè)‘呂’字，意態(tài)盡是張揚(yáng)，倒與之前候在山云子門外，看不出來頭的肅穆武人不同。呂謀忠上馬前，回頭對(duì)古驁道：“不煩送了，老夫尚有公務(wù)在身，這就去郡府替皇上罵廖老兒去，你這便回去罷！”

    “是?！蹦克椭鴧沃\忠騎馬揚(yáng)鞭，在車駕護(hù)送之下絕塵而去，古驁不由得發(fā)了一會(huì)兒呆，這才又轉(zhuǎn)頭向回走了。往昔與懷歆兩人提起這位漢中郡呂太守的時(shí)候，尚不覺得，如今一看，他與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卻是完全不一樣呢。

    ————

    話說這時(shí)江衢郡太守廖勇，早就在郡府門口親自迎接了呂謀忠之車馬儀仗，恭道：“欽差大人！廖某久候多時(shí)，不知您已入郡！”

    呂謀忠從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氣，翻身下馬，拍了拍繡蛟金紋寬肩之上的細(xì)灰，一抬手就將馬鞭遞給廖勇。

    廖勇如今年過四旬，自視也是大權(quán)攬懷的一方豪杰，這下見馬鞭伸到面前，臉色不禁微微一僵，可當(dāng)下立即又緩和了過來，掛了笑顏，接在手中立即轉(zhuǎn)交給了下人，趕上幾步，道：“老哥哥來了也不打個(gè)招呼，弟能到郡界處相迎?。　?/br>
    “不用你接！”呂謀忠擺了擺手，徑自入了內(nèi)堂，廖勇忙招呼著侍者：“還不快迎呂太守？”

    進(jìn)到了內(nèi)室，呂謀忠不請(qǐng)自坐，一個(gè)撩袍便坐到了主位上，相隔一臺(tái)案幾，廖勇笑著亦提袍坐到對(duì)面：“不知您這次遠(yuǎn)來，是何事啊……”

    呂謀忠挑眉：“皇上著我來嘉獎(jiǎng)你，說你守衛(wèi)山云書院有功！”

    “哦！”廖勇露出如夢(mèng)方醒的表情，嘆道，“原來是這個(gè)事，我還以為什么，這等守土小事，還能算功勞？圣上還真是愛惜我們做臣子的?。　?/br>
    呂謀忠看了廖勇半晌，忽然伸掌一拍案臺(tái)：“你也知道不算功勞？！”

    廖勇一怔，隨即緘口不言。

    呂謀忠冷笑道：“我顧念著和你同袍之義，勸你兩句。皇上心善人好，才夸你守衛(wèi)書院有功，可若是外人不知深淺地看過去，又會(huì)如何啊？會(huì)覺得你廖太守?fù)肀灾?，?qiáng)占山云書院……你看看，你看看，如今元蒙院中，廖家子弟，十之五六，你讓有心人看了怎么想？”

    廖勇有些招架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就……就是怕有人在皇上面前，離間君臣之誼啊……”

    “嘿嘿……”呂謀忠勾唇又笑了兩聲，“你這兒的事，我會(huì)美言幾句，稟告皇上?！?/br>
    廖勇忙起身相拜：“那還真是多虧老哥哥了！廖家的榮辱，都系在老哥哥身上啊……”

    “嗯……”呂謀忠坐著看了廖勇一眼，“你知道就好。”

    廖勇額前布滿冷汗，嘴上仍是恭敬：“弟怎么不知?！?/br>
    ————

    話說這邊古驁送走了呂謀忠，便再次回到山云子舍中，卻見諸武人已經(jīng)撤去了，古驁進(jìn)到舍內(nèi)，卻見客人已無，茶盞微涼，只余侍者正躬身在收拾打掃。

    云卬亦不在其中，一個(gè)老仆在給山云子捶背，古驁?zhí)艉煻?，腳步聲近，山云子睜開一線眼，道：“驁兒，過來……為師正要尋你，說幾句話，你坐下?！?/br>
    “是?！惫膨堃姥裕＝笳?。

    山云子看著古驁，擺了擺手，令侍者都下去了，闔上了門，山云子終是嘆了口氣，道：“……小馬駒長(zhǎng)大了，總是要馳騁天下。你如此好學(xué)，老夫是舍不得你才不愿意你離開。但是謀忠說得對(duì)，我總不能看著你一輩子……”

    “……老師？”古驁聞言，大約能猜到下言，不禁神色漸肅。

    “這是老夫給你寫的薦信，分別是予潁川、河間、濟(jì)北、漁陽(yáng)、上黨、巨鹿郡之太守的，你可持薦信，直入郡府相見。一路行去，你也去看一看這天下罷……”

    “那……老師您的身體？”古驁有些擔(dān)憂地道。

    “有云卬在，你莫要擔(dān)心。老夫能教你的，都教你了，你去周游四海罷……你當(dāng)知，我教你這些，不是為了令你侍奉我，而是為了令你為天下有所裨益。你侍奉我身周，不如做出一番事業(yè)，令老夫慰藉啊……”說著，山云子忽然咳嗽了起來，古驁忙起身伸臂相撫，老人漸平了氣息，這才又道，“呂太守雖對(duì)寒門之人總是另眼相待，老夫亦向他稱贊你?？勺詈笊須w何處，還是要你自己定奪啊……”

    “……是，學(xué)生謹(jǐn)遵老師教誨?！惫膨埛?，“老師教授學(xué)生良多，學(xué)生無以為報(bào)，只有以致身天下以謝……”

    “既然知道，就去罷，去收拾行裝。行前，來與老夫告?zhèn)€別?！?/br>
    古驁眼眶微紅：“是?！?/br>
    在山云書院內(nèi)，山云子為古驁定下了行程，而在江衢郡郡城之中，太守廖勇此時(shí)卻在呂謀忠之車駕剛浩浩蕩蕩地離去不久，便在內(nèi)室中一掀案臺(tái)，茶水都翻，盡灑了遍地。廖去疾在外處理郡務(wù)方歸，這一幕正撞入了眼簾，他忙上前幾步攙扶住廖勇，問道：“父親……這……”

    廖勇甩袖破口大罵：“跑戎商的破落戶！仗著自己是天子寵臣，騎到廖家頭上來了。入郡也不通報(bào)，帶著他那些私兵就在江衢亂竄，不懂禮數(shù)的老東西！要不是看著我父兄大計(jì)……”

    廖去疾在旁勸慰道：“父親，您莫要生氣，別為一個(gè)出身下賤的人氣壞了身子，又是何必？”說著廖去疾招了招手，令人從外給廖勇又端了一杯溫茶，雙手奉上。

    廖勇看了一眼廖去疾，原本這個(gè)兒子是最令他滿意不過的……不過今日廖勇也不由得痛心疾首地慨然而嘆：“去疾啊，他既臨郡界，家中部曲為何就沒有及早發(fā)現(xiàn)這老兒？若不是他在書院打出了儀仗，我身為太守，竟不知道他已入地界……唉……他這是當(dāng)我廖家如無人之境??！”

    廖去疾一時(shí)也覺得蹊蹺，皺眉道：“父親息怒，去疾定一查到底。”

    廖勇這才從廖去疾手中接過了茶盞，啜了一口，溫茶下肚，這才放緩了語調(diào)，冷笑一聲：“不過，我看小老兒這寵臣也當(dāng)不了太久了……京城不是都傳說，那位已病得人事不省了么？……小老兒還能跋扈幾日？”

    廖去疾躬身附和道：“正是?！?/br>
    說到這里，廖勇倒笑起來：“要不是看著這一點(diǎn)，為父忍著他這么久？”

    第53章

    古驁得了山云子令他下山游歷之言,便準(zhǔn)備動(dòng)身前去與田榕和陳家村人告知一聲。

    來到陳村時(shí),陳村學(xué)子們尚未從山云書院下學(xué),古驁便找到陳伯,令他安排了一個(gè)幾近的日子，召集所有學(xué)子們同自己一起吃個(gè)飯,陳伯忙答應(yīng)下來。

    “先生這便是要走哇？要他們跟著一道去么？”

    “不忙,我先找好落腳地，自會(huì)傳信來?！?/br>
    “那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