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如果‘自上而下’之道壘滿尸骨,已經被前人血寫指明此路不通,那‘自下而上’呢? ……古驁自從在陳村施教以來,就一直在想,是否能有自下而上之法可行…… 可怎么看,寒門都不像能獨自肩負如此重任,四海中最高的寒門,便是那位漢中郡的呂太守了,但除了他之外,各地寒門雖亦有富庶之人,然再富庶,亂世中財富仍需兵甲保衛(wèi);且雖有如荀夫子這般入仕者,但掌握的又大多不是機要。 若從進取之心來看,寒門皆汲汲日上,而世家多享侈日下 ——可高門大姓,究竟握著四海的命脈。 然如今再思,如果再加上流民,合束一處,那可就不一樣了…… 從前古驁一直在思索,這蒼莽乾坤無盡,茫茫亂世紛紛——究竟該從何入手? 如今,這本《大明天王征天下戰(zhàn)行記》卻給古驁?zhí)峁┝肆硪粋€可能…… 如果…… 只是如果而已: 如果有人將流寇改造一番,就地正法為惡一方的世家子的同時,卻并不傷民,且自行屯田,兵甲務農,又會如何? 如果有人將那口號再完善一些,除了‘均田地’,再能融合士庶共進共退的理念,能吸引寒門和有志之世家同參軍,又會如何? 如果有人能精誠治理,令其軍紀嚴整,待百姓如親,又會如何? 如果有人不再犯大明天王所犯之錯,忌權臣,縱二子,逞私欲,妄出兵,精誠進取,又會如何? 如果有人從少年時起,就在山云書院中負薪掛角苦讀…… 且此人又深諳剿匪之道……如果這樣一個人,最終自己去做了匪,又有誰能剿滅他? 古驁何等通透,一點即明。 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在承遠殿中夙興夜寐,挾筴苦讀遍歷戰(zhàn)亂大紀之史,深究前人失敗之因…… 許多事,許多過往,厚積之下,那紛雜繁復在古驁腦中如五車載腹,它們似乎自己在吶喊著,吶喊破土而出,嘲弄著,嘲弄無人能尋根溯亂世之源。 所謂恍然自覺需要一個契機,一個破土而出的契機。 《大明天王征天下戰(zhàn)行記》書中歷歷,倏地令古驁啟聵振聾。 心中有一個聲音說: “——這方是匡合天下之法!” 只有流寇與寒門結合的能量,才能將世家連根拔起,整合四海所有的兵馬錢糧…… 原來這看似最陰柔、如水般變動的流民中,卻藏著令天地都生畏的凜烈陽剛…… 就像八卦的黑白魚,頭尾咬在一起,黑盡是白,白極中有一點黑。 如今人禍已具,還差一個天災,與一個名號。 所謂名號,便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的大旗,舉著旗子,令世人分辨不出是王是匪。 否則,天下士庶又怎會認此為正義之師,秉天下公,贏糧景從,爭而襄王? 否則,又如何令寒門中人、與世家有志之士爭相投奔? 什么樣的名號,倒是一個問題。 第50章 這個名號,要讓四海精英都趨之若鶩; 這個名號,要令天下都為之欽佩, 這個名號,要代替鬼神之說的虛無縹緲,給天下人展現一個四海升平的愿景…… 令他們愿意投入,令有識者愿意為之殞身…… 如今,它又在哪里呢? 古驁懷著這樣的疑問,深藏于心,若有所思地將手中略感厚重書卷,默不動聲地交還給了典不識 ,緩緩問道:“這……是你先人留下的?” 典不識見古驁終于有了動靜,微微一怔,聞言接過書卷,收入懷中,尚不明就里,他并不知適才古驁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天旋地覆,只是點了點頭,粗聲粗氣地道:“是?!?/br> 古驁一時間不禁感慨萬千,喟然而嘆:“我曾聽聞你言,乃父曾說,要讓你做一個豪俠……我想,既有若此先輩,你定能做一個豪俠?。 闭f著古驁有些動情地拍了拍典不識的肩膀,典不識聽古驁如此,這才從不知所以然中回過神思,氣貫虹中地道:“那倒是,這還用說?” 言罷,典不識從旁抗出那把大斧,在前面的空地上,擺出盤馬彎刃的架勢揮舞了一番,道:“先生快看,我每天都練呢!繼日不輟!” 古驁看著典不識,如今他總算知道典不識身上這股驍勇氣是從何而來的了,只惜物在人亡,當年的金戈鐵馬如今已然不見,只剩書簡寥寥幾筆,令古驁不由得有古今同慨之想,似乎還沉浸在適才動人心弦之慨當以慷中,此時見典不識武畢,古驁不禁由衷頷首贊許道:“好!真好!” “嘿嘿!”典不識得意一笑:“必然是好!” ———— 這日,典不識送走了來給自己送資助之資財的古驁,心中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古驁的不同往常。 倒是古驁這時,回山云書院的腳步,卻不禁輕快了。 雖然書院還陷于亂中,雖然還有許多紛雜之事尚無解決之法,但古驁此時,卻已然生出一股對未來的希望。這股希望留存在古驁心中,在日后他兵敗如山時激勵著他,在他走到絕境的時候鼓舞著他,在他千里奔襲的時候催促著他…… 天下的畫卷,如今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 雖然攀山漸高,但古驁了然了大局,并不覺累,當下便又往細地思量了去,將這些日子來發(fā)生的事又梳理了一遍: “之前為山云書院抵御流寇的書院仆役,如今也安頓好了。經此一役,我亦方知,原來醫(yī)官之于行軍打仗之輕重,還真是一點不輸于戰(zhàn)將。這次受傷者一共三十七人,其中輕傷二十五人,重傷十二人,是我一開始安排不周,書院中本來就只有一位醫(yī)官,許多重傷,原本都是來不及救治的輕傷,拖到第二日卻由此加重??磥磲t(yī)官,日后也是一件要緊的事。” 接著古驁又想: “在此次廖家于山云書院有所打算之前,田榕的老師蕭先生,倒真嗅覺敏銳,早在去年,他怕是就看出天下可能有變,便帶著弟子們云游四海,到各郡中搬弄口舌去了,倒是比這三件事之發(fā)生,還要搶先了一步。不過如今一年之期將至,我看他們也快要回書院了罷,不知最近田榕如何了。這五年來,他也真是長大了不少呢!” “不僅是他長大了,書院如今也與我們少年時初見不同了……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踏進這云山之中時,只覺得望之彌高,仰之彌堅,哪里會想到,它尚有被廖家所屈之一日?” “且就在我與山下陳村少年開蒙時,又豈能料到,他們有一日亦能在山云書院中進學?” “果然世事變幻,風云涌動,月異日新?!?/br> “正乃天下之大變,使得書院也隨之而動。其實世界每時每日都在變,只看我有沒有觀于秋毫之末,查陰陽之開闔,知存亡之門戶,見變化之征了……” 既心中有了日后努力大體之方向,古驁心中亦安穩(wěn)片刻,不禁遠慮道:“……山云子老師說得正然,看來我也該去學一學刀馬術。否則,日后四海蒼茫,只怕我身不殆,不能跟上天下變動的腳步??!” 思及此處,古驁便前往山云書院中的膳房提了一壺好酒,來到書院后那處小校場中,那位刀馬術老師父正在馬廄喂馬,古驁瞧見,不禁上前幾步,將酒孝敬奉上,道:“還請您笑納?!?/br> 那老者面如刀刻,雖年紀已高,卻仍掩不住一身兵刃之氣,這時見古驁恭敬,便毫不客氣地從古驁手中拿了酒,倒進了自己腰間的酒葫蘆中,抬了抬下巴,道:“小子,你想學什么?” 古驁想了想,道:“我想學防身之術,與強身健體之法。” 那老者倒完了酒,將手掌在衣服上隨意擦了擦,又抬目看了古驁一眼,笑道:“你倒不浮夸,你帶來那個黑小子,嘿,上來就說要學千人斬!” 古驁聞言,微微一怔,然亦笑道:“他有這個資質,可我卻是沒有。” 那老者上下打量古驁一番,領著他來到校場中央,令古驁做了幾個基本姿勢,又令他脫了外衣,看了肌rou脛骨,道:“我看你根骨是不錯的,怎么,你就不想試一試么?我有一套刀法出名,當年便是憑這刀法,殺敵數千,官至千夫長,你想不想學?” 古驁實言以告:“珍品在前,哪有不想學的,可我知道但凡天下精妙之物,定要人用心,日夜不輟才能有所成。我如今念書尚無成就,怕就怕沒有時間苦練刀法。若受傳而不勤練,我只是憂于辜負了您一番心意。” 那老者聞言哈哈一笑,再看了一眼古驁,啞聲悠道:“別跟我拽這么多文縐縐!老夫看人看得多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看,你是想致力于萬人敵,而不屑于學一人敵了?” 古驁聞言,微微一愣,言辭懇切地道:“一人敵有一人敵的難處,萬人敵有萬人敵的難處,只是……我若入門,便不甘心空手而出,怕自己荒廢。”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古驁片刻,揚眉道:“既然你如此說,那我傳你一套呼吸吐納強身健體的吐納法好了,日后軍行千里,也不會嫌累!” 古驁聞言大喜,忙拜身道:“如是甚好,真是多謝老師!” 第51章 這日學完了武,古驁便返身向舍中歸去,雖略帶疲憊,卻的確感覺氣韻舒暢許多。 行于小徑,月已上中天,這些日子里,古驁每向晚,總是喜歡在書院中漫步,他有時會用陳村相送的黃豆在山間煮米而食,有時又會下山挑水,想記下這云山日漸消散的倩影;今日練了武,古驁倒更注意體會自己胸中氣息,并未在外徜徉,而是徑直回舍。 遠遠地,見夜色蒼幽中,盡頭燃起了一點燈火,古驁心下微微一怔:“我尚未歸,怎么舍中卻燃了燭?”隨即又想到:“……莫非,是田榕回了?” 順著小徑來到門前,古驁推門,眼前一片明亮,視野中一個錦衣華服的微胖青年正背對著自己,在案幾邊整理包裹中的衣物,聽到開門聲,那青年轉過頭來……只見原本帶著酒窩的圓臉如今青澀褪去,衣冠之間,錦衫華服,形貌中倒神似大家公子之富態(tài)了,望見古驁,他笑起來,只有酒窩依然:“驁兄?。∧阍趺床呕厣嶂??我可等了你許久!” “榕弟?”古驁高興地走進門去,順手帶上,上下打量了田榕片刻,挑眉道:“出去一趟,還真是氣度都不一樣了……” 田榕臉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害羞之色,問道:“是么?”說著,田榕寬袖一抖,一把金絲鏤空的折扇便拿在手中,輕輕一搖,田榕眨了眨眼,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立如玉樹凌風。 古驁微微一怔:“……你還真是……” 田榕將折扇一收,又伸臂揚袖,炫耀似地在古驁面前轉了一圈。 “如何,不賴吧?” 古驁勾唇:“……穿得和孔雀似的,這么晚了還不換衣,莫不是就等著我回來看你這一眼?” 田榕停下了腳步,一拍手,道:“正是呢!等著你,就是想給你看一眼?!?/br> 說著田榕一指自己堆在榻上的花邊小包裹:“驁兄,我今日就不住書院中了,蕭先生給我與師兄他們,在‘披香樓’定了間。” 古驁揚眉,田榕露出乖巧一笑:“這次出師,收獲頗豐,犒勞一下!” 古驁打量了田榕片刻,點點頭:“志有所伸便好?!?/br> 田榕聞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又望向古驁:“我志有所伸,那……驁兄之志,可有所伸?” 古驁看了田榕一眼,鄭重了神色:“我志若真有伸張一日,還得倚靠榕弟。” 田榕聞言,也收起了玩笑神態(tài),頷首道:“何時要用,便與弟說?!?/br> 古驁點了點頭,適才迎歸的歡欣氣氛在沉默中漸漸凝重,古驁走到塌邊撩袍坐下,嘆道:“今后這天下,難吶……唯有精誠可開?!?/br> 田榕亦嘆了口氣,也坐到了古驁身邊,道:“我在外面走了這么久,我如何不知?你與我,就如兄弟一般,若有什么時候用得著,你得與我明言?!?/br> 古驁忽然笑了一聲:“……你長大了啊。” “人都是要長大的啊……”田榕摸上自己笑顏的輪廓,舒出一口氣,揉了一揉,臉上肌rou放松下來,這才瞇起眼睛:“火中取栗乃我業(yè),看盡千山萬水,我自然是知,誰才是對我好的人?!?/br> “你從小啊,就一副甜嘴。” 田榕嘿嘿地笑了笑,半晌,他也嘆了口氣,道:“……你是沒看見我哭的時候?!?/br> 古驁微微一怔,揚眉,看了田榕一眼:“……哭得傷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