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谝黄锶~飄落……

    記得提醒我，把最好的故事，留在這個秋天。

    馬車的影子劃過夏日的水面，駛回遠方。路上滿是面目模糊、身形疲憊的過客。窗外風(fēng)景不斷變換，在馬蹄清脆而緩慢的聲響中，歷經(jīng)生命中必要的旅程和修煉。

    她花了整個夏天為九月做準備。如今她的夏日都用來回憶那些已經(jīng)退卻的熱度。 一半是因為倦怠，一半是因為奔忙。沒有雨，八月就要結(jié)束，九月還未開始。而她，……依然如故。

    馬車緩緩駛回密林，一路從夏日湖岸到繁茂凋零。當(dāng)?shù)谝黄锶~變黃時，窗外的風(fēng)也添了一絲蕭索。終有一天，幽暗密林以其焰火般的狂放方式結(jié)束了這種時冷時熱的現(xiàn)象。一次轉(zhuǎn)身，一個恍惚，一場睡夢，大自然完成了季節(jié)的更替。

    每當(dāng)獨處時，思緒不由自主回到在水晶洞里看螢火蟲星河的那一夜……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可……”

    萊戈拉斯輕輕啃咬她的耳尖，混合著急促的呼吸，立刻讓她噤聲。心砰砰跳著，幾乎快要躍出胸腔，而他熱燙的身體貼著她，她能感到他劇烈的心跳也快的驚人。得知他和她一樣慌亂，她卻不怕了。

    “不，”他的手指輕觸她的唇角，“這一處，我要留著。留給誓約，留給你欠我的，那些早該告訴我的話。”

    “是……什么？”她拽回理智問。

    他的聲音極其暗啞，“那些你在寫信給我時，那些你航海時想對我說的，還有，在進入密林那個夜晚我要你說給我聽的……”

    ……

    只要回想起來，臉上便一陣陣的潮紅。

    密林深處數(shù)千株楓樹，銀杏和冷杉已準備綻放存儲了一年的絢麗色彩。春天的生機，夏日的蒼翠，都比不上此刻的幽雅。

    她問他，還記得千年前他第一次帶她踏入密林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那時的她，愿用短短數(shù)十年的壽命交換此時此地的一刻。

    他笑了，點點頭。告訴她，到那一天，他一定不會再忍耐。

    她卻不禁好奇，那究竟是哪一天？

    溫潤如玉的面孔望向她，他薄唇輕啟——

    「when autumn leaf falls……」

    當(dāng)?shù)谝黄锶~飄落的時候呵……，她的眸光在窗外留戀，無比珍惜眼前的一切。當(dāng)然，如果車廂里，對面坐著的不是瑟蘭督伊的話。

    長湖回密林的路上，曬了一個夏天的瑟蘭督伊不愿染上風(fēng)霜，寧可坐慢吞吞的馬車，傳聞這輛馬車還是遠東某個國家敬獻的。除了護衛(wèi)，其他木精靈早就快馬加鞭而去。瑟蘭督伊邀她一起乘坐，美其名曰請她休息，于是她站在楓樹林的馬車旁，好生羨慕的看著萊戈拉斯和塔瑞爾說說笑笑的并轡而去。

    瑟蘭督伊難得沒有毒舌，低垂長睫看著公文，而她意識到他只怕是想利用這段時間處理堆積的公事。領(lǐng)土廣闊、精口眾多，難得他揮袖間擺的太平，平滑柔順的發(fā)絲都妥妥帖帖的垂在兩肩，不曾翹出一根來，她知道萊戈拉斯處理事情那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是遺傳自誰了。

    而她隨意翻著跟瑟丹一起研究的飛艇設(shè)計圖。即便是一路靜默，也不算如坐針氈。

    瑟蘭督伊頭也沒抬突然開口 ，“秋季賽單項是器械的近身格斗。你要是敢輸?shù)暮茈y看，看我不剁了你的……”“短手！”艾兒接了下去，“您不用總提！”看上去深不可測的瑟蘭督伊心思也蠻好猜的。

    瑟蘭督伊輕哼一聲，文書翻過一頁，“看什么看的眼都不眨？”明明沒有看她，卻把她的動作盡收眼底。

    有些精，他可以無視你，但你不能忽略他。就比如，瑟蘭督伊，還比如，萊戈拉斯。

    艾兒微微一笑，“我記得萊戈拉斯王子說過，若瑞文戴爾的溫暖是屬于春天的，黃金森林的絢爛是屬于夏天的，那么幽暗密林的明凈華美和蕭瑟凄意則是屬于秋天的?！?/br>
    瑟蘭督伊丟開公文，抬眸。有旁人在時，她和兒子稱呼彼此，你一個“萊戈拉斯王子”，我一個“晨光殿下”，明明疏離有禮的口吻，偏偏帶著別人無法介入的親昵，眼角唇邊都是恬然。搞什么呀，這兩個小家伙當(dāng)旁人都眼瞎了嗎？

    “這里的秋天真是太美了。我頭一次覺得羅斯洛立安以外的森林竟可以這么美?！彼袊@。

    瑟蘭督伊的鼻子鉆出一股氣，“再好你也休想賴在這里不走！”

    艾兒回眸望他，又移向窗外，“偉大的森林國王呵，您可知道，我曾經(jīng)航行在世界的盡頭，我到達過大海彼岸的仙境，我見識過生命的起源，我墜落過地底的深淵，我閱讀過古往今來的歷史，我目睹過沉沒在大洋深處的文明，我會制造把生靈送上天空的飛艇……，所以，”淡然一笑中卻掩不住的傲骨與聰慧，“您不必擔(dān)心，我不會如蕓蕓眾生，永遠只呆在一個地方，日復(fù)一日做著一成不變的事！”

    她感覺到瑟蘭督伊的眸光越發(fā)深沉，周身散發(fā)著逼人的冷凝，過了半響，寒意才漸漸退散，他只輕輕說了句，“你可不要后悔……”

    每一個字都像是深埋佛羅契爾的萬年冰層之下。她卻聽不明白。

    馬車停到了宮殿門口的石橋?qū)γ妫揪`們擺好了墊腳的小凳，萊戈拉斯站在旁邊候著，瑟蘭督伊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緩緩而下。國王擺駕回宮自然是排場十足。

    萊戈拉斯陪著瑟蘭督伊回宮。一路上都沒來得及說話，艾兒在后面默默的跟隨，突然橋當(dāng)中的他回頭向她眨了下眼，那調(diào)皮的眼色令她不由一笑——他在安撫她呢。

    走在石橋上，微微揚起頭，回想千年前的光景。一片半綠半黃的葉子悄然掙脫樹枝的桎梏，輕盈的翻飛，自她面前舒緩的飄落。伸手接住葉片，上面的絲絲葉脈依然清晰可尋，就像生命依然在延續(xù)。

    ——喂，近在咫尺的你，可否知道，第一片秋葉已經(jīng)飄落？

    秋季的單項比賽以器械類格斗為主。賽場就搭在密林的紅楓林內(nèi)。

    器械類格斗并不區(qū)分器械種類，每個選手可以選擇自己擅長的近身格斗兵器。于是，經(jīng)常可以看到長鞭對陣匕首，雙鐵尺對陣長劍。委員會旨在強調(diào)兵械只是一個工具，尺有所短，而寸有所長。初賽是積分制，進入復(fù)賽才是淘汰制。

    這是艾兒最不擅長的項目，而萊戈拉斯也害她沒有贏了外圍賽而直接晉級復(fù)賽，他卻一臉與我無關(guān)。她只好老老實實的一個個對手打過去。

    瑟蘭督伊倒是覺得如此甚好。兵器格斗練到極致的確是無關(guān)兵器了，但是大部分年輕戰(zhàn)士還達不到那個水準。

    瑟蘭督伊充分發(fā)揮他的策略優(yōu)勢，將每個兵器的優(yōu)勢和劣勢以及每位對陣的選手都剖析的清清楚楚，聯(lián)合艾兒超群的學(xué)習(xí)能力，再加上萊戈拉斯卓越的演示能力，便無往不利。

    紅色的橡樹葉被風(fēng)吹得皺巴巴，而金色的銀杏葉也被太陽烤得干干的，一層層的鋪在了地面上。上層樹葉的掩蓋下，底下的樹葉數(shù)年后才會在黑暗潮濕的世界里慢慢腐化，在夏季的雨水里碾成碎屑，順著密林河流入安度因大河。大地猛然吸了一口氣，將夏季的熱力盡數(shù)納入腹中，再緩緩的將秋季的涼意散布到森林深處的每一株樹中，讓葉片呈現(xiàn)出難以想象的美色。

    而此刻在密林里最美的，卻是位來自遠方的客人。

    當(dāng)裊裊婷婷的暮星公主被萊戈拉斯王子從馬背上抱下，替她揭開兜帽時，引來眾戰(zhàn)士們的圍觀，一個個都驚訝的張大嘴。

    這位美名流傳千年，隱身在遠古精靈國度正中心的神秘公主竟然應(yīng)邀觀看比賽——這次主辦方，森林國王果然神通廣大。

    聽聞這個消息，艾兒就差沒一路撒歡跑去，看到亞玟的那一刻，卻猛然剎住腳步。

    百年不見，她美麗尤甚。衣袍不染纖塵。黑發(fā)如墨披散，皮膚閃爍著象牙般的色澤，承襲自父親的灰瞳是最明亮的星星也比不過，眸光中流轉(zhuǎn)著無法想象的智慧和深意令她添了一份可近不可親，卻更引人遐思。

    新生紀元的精靈們終于得以想象遠古傳說中露西安的美貌。無比震懾中，不由感慨晨光的柔暖畢竟比不上暮星的明亮。

    她柔若蒲柳般站在俊秀挺拔的萊戈拉斯身邊，他們親密的行著禮，敘著舊。

    艾兒心中像是杵了一根枯樹，毫無美感的枝頭只挑著一片枯葉，在風(fēng)中亂晃卻硬撐著不肯掉落。

    不待她多想，亞玟卻已看到她了，展顏一笑間，可令滿林楓葉羞落，艷若丹霞般的雙唇微啟，還未開口，一道光影硬擠入三人中間，卻是艾明。

    艾明彎下高挑頎長的身軀，執(zhí)起亞玟的手，用昆雅語道，“請容我一定要當(dāng)面表達對您的歡迎之情——亞玟·安多米爾公主。您的美名早已遠播西方，連在維林諾侍奉維拉與英格威王的吾等都有所耳聞。唯一能與伊露維塔子女中最美的那位相提并論的您，在我看來遠不止此，你的淵博學(xué)識和優(yōu)雅儀態(tài)讓某個出身不詳?shù)囊把绢^在您身邊如云比泥。”說完，就想在她的手上印下禮儀的一吻。

    艾兒翻翻眼睛，他怎么就不用他那毫無語法錯誤卻總是引人遐思的辛達林語說這么一大篇呢？就好像知道亞玟一定聽得懂昆雅語。連贊譽對方的時候都不忘強調(diào)自己的高貴身份，最后還順帶回馬射了她一箭。論身份論地位論出身論名望，無論哪一條她都完全沒有辦法跟亞玟相提并論，“云比泥”這一箭正中紅心，狠絕至極。她就想直接倒地氣絕。

    好不容易見到想念不已的艾兒，還沒好好敘敘，卻半路殺出個綠眼睛家伙，亞玟暗自打量艾明，態(tài)度高傲又沒眼色，但還是禮貌的讓對方執(zhí)起雪白如玉般的手，靜靜聽著，但聽到最后一句，她神色冷了幾分，緩緩抽回自己的手，紅唇開啟，優(yōu)雅的問了句——

    “你誰??？”

    愛隆王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精貴女兒，凱蘭崔爾捧在手心怕飛了的寶貝孫女，精靈同胞們的暮星公主——擁有如此眾多頭銜的亞玟大駕光臨幽暗密林，當(dāng)真蓬蓽生輝呀。

    瑟蘭督伊望著亞玟在王座之下高貴又優(yōu)雅的行禮，跟某個倔強驕傲的流浪貓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么美的暮星怎么不嫁到密林來，順便還可以氣死瑞文戴爾那個老賊禿，咳咳。

    亞玟自然是要留宿宮中，而且是除王之外最好的房間。那個「最好」不做他想，當(dāng)然是萊戈拉斯王子住的地方。于是，瑟蘭督伊大袖一揮，把暮星公主的住所安排到了艾兒的房間，而艾兒被趕去跟木精靈同住。

    艾兒頓時如五雷轟頂。

    之前她并未多想住在萊戈拉斯上面會有多么的安心，舒適又愜意。

    但從此反而是亞玟可以每天從窗戶中探出頭就能跟萊戈拉斯道早安，晚上還可以一同去大池子里泡腳，當(dāng)她累的爬不上臺階時，萊戈拉斯還會抱她上去……；

    而萊戈拉斯每天晨跑時采摘新鮮的花葉裝飾她的房間，當(dāng)她不開心時會在房間里藏著好吃的小點心，她睡不著時，他會陪著她給她講故事……；

    想到這一切，她就欲哭無淚。

    瑟蘭督伊這招實在夠狠。他早就知道艾兒住在哪里，卻一直隱忍不發(fā)，過了兩季才突然給了她一擊，比一開始就趕她走還要狠的多。

    父命難違，再加上一個公主，一個殿下，表面上不能厚此薄彼，萊戈拉斯也好生為難。

    正在艾兒落落寡歡，耷拉著耳朵，準備卷鋪蓋走人時，亞玟看看萊戈拉斯，又看看艾兒，溫柔得體的對瑟蘭督伊表明，自己初來乍到，很少夜宿外面，就怕有些不適，有個熟人陪伴比較好。不如她和晨光同住可好？

    一句話萊戈拉斯頓時面露喜色。

    艾兒的耳朵蹭的一下豎了起來。

    就聽森林大王慢條斯理的首肯，也好。

    頓時，三顆年輕的心都安了。

    萊戈拉斯注意到窗外秋葉飄落時，就想跑去告訴艾兒。

    可是她正慘烈的在嚴師指導(dǎo)下參加秋季賽，不想讓她分心。直到亞玟前來，他更是分神無暇。

    瑟蘭督伊的住宿安排簡直如一道巨雷劈下，他本來就對父王邀請暮星的動機有所猜忌，此刻更是懷疑——宮殿號稱第三紀元的「千石窟」，房間那么多干嘛非挑艾兒的呀。

    多虧亞玟的機變才逃過一劫，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天真了。

    雙子好不容易才走，對于暮星的到來他喜憂參半，見到美麗的公主當(dāng)然開心，但鑒于她哥哥們的不良前科，他總疑心亞玟是她爹派來的禮儀官和親熱妨害者。

    雖然她不像雙子那么會挑時機，但艾兒不打比賽時，總跟她黏在一起——他真搞不明白，女孩子們哪有那么多話好說？

    每天早上他都能聽到兩個美麗的年輕姑娘在上面嘰嘰喳喳，梳妝打扮，晚上還睡衣枕頭派對，又夜話綿綿，真是心癢的不行——哪里還睡得著？

    他不知道自己還拉了滿滿的仇恨——宮外傳言他左擁右抱得意至極呢。

    每次去看艾兒比賽，亞玟都第一個到，膽戰(zhàn)心驚，揪著手帕，捂著嘴，每次都要萊戈拉斯在旁安慰。

    艾兒更覺得煩躁?？纯矗@才是公主的樣子。再瞧瞧她，打扮的伶伶俐俐，抄起兩把刀就跟人家打架。心中那片枯葉還沒掉落，令她恨不得一把扯下來。

    萊戈拉斯與塔瑞爾自幼結(jié)伴的熟稔，與亞玟身份地位的般配，艾明的嘲弄以及瑟蘭督伊的安排已在艾兒心中連連畫下抹不去的印記。

    她脾氣越來越大，比賽時遇到強的死不認輸，遇到弱的下手也重，對手都要哭爹叫娘。

    一路摸爬滾打進入了復(fù)賽，艾兒的好運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因為復(fù)賽里遇到了一個極麻煩的對手——是艾明。

    懶得流汗的艾明自然是很快打過了外圍賽直接進入復(fù)賽。過早相遇，瑟蘭督伊也覺得無奈，不過并沒有制定什么特別戰(zhàn)術(shù)，艾明這種級數(shù)的對手，并無太多經(jīng)驗的她只有依靠應(yīng)變，然后早死早托生！

    終于到了對戰(zhàn)的那天早晨。

    紅紫的霞光映照著一排排粗壯高直、枝杈斜伸向天的銀杏樹，一片片金色小扇在風(fēng)中搖顫。漫天飄落的銀杏葉是嫩黃的，鮮黃的，橙黃的，各式各樣的金黃色，仿佛雅凡娜拿了一支色彩濃郁的筆，飽蘸金色，在天地之間任意粉飾，濃的，淡的，深的，淺的，一支神來之筆，便描繪出大自然最絢麗的圖畫。

    樹下像鋪了一層厚厚的金毯，高臺上的刀光劍影讓秋意的蕭索和肅殺更濃了幾分。

    艾兒走上了臺子，手握慣用的雙手長匕首。對面臺下走上來的艾明，則左手握著一柄奧力打造的長劍。待他站定，手極緩極緩的將長劍一點點從鞘中抽出。

    別人還看不出門道，但萊戈拉斯臉色一變，這么慢的拔劍速度，竟然連劍身和劍鞘摩擦的聲音也沒有，說明他的手極穩(wěn)，果然是個麻煩的對手。

    而亞玟眉毛微蹙的模樣，則看呆一群男精。

    長劍如一泓秋水，淡然無痕。艾明極少使用兵器，很少有人親見來自海外仙境維拉打造的武器，此刻都屏息以待這場從春節(jié)賽后就拖延至今的大戰(zhàn)。

    裁判請雙方行禮。

    左手垂下，右手背后，艾明做出一個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