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沈珠曦把撿回來的奇花栽在了后花園的假山下。 奇怪的是, 她吩咐小廝栽花時,栽花的和路過的, 都面色古怪。 “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沈珠曦向隨侍的婢女問道,“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獨特的花,開起來像個毛球,顏色也青翠可愛。這樣的花,怎么會一點名聲都沒有呢?” “奴婢也不太清楚……”婢女神色閃躲。 “你知道嗎?”沈珠曦又問蹲在地上的小廝。 栽花的小廝含糊道:“小的家里是賣油的,對這些花花草草的也不是很了解……” 不知道名字也沒關(guān)系,反正從今往后,這里就是它的家了。她會好好照顧它,讓它茁壯成長。 別人不要它,她要。 沈珠曦看它蔫蔫的樣子, 擔(dān)心它不能適應(yīng)移植后的土地, 正想要不要仿照宮中培育牡丹的方法, 再給它搭個擋雨的小棚,李鶩回來了。 她把這事忘在腦后,起身去前院迎接李鶩去了。 李屁人這廝, 小氣得很,若是見她在家卻不來迎接, 立即就會噗噗放屁。體諒到他為這個家的身心付出,沈珠曦退讓一步,每次都用公主之身親迎。 這事以后不能叫太子知道,否則李鶩定會丟了屁命。 沈珠曦去到前院的時候,李鶩和李鵲正在神色嚴(yán)肅地商議什么,見她出來, 兩人自然中斷了對話。一旁磕光了整盤瓜子的李鹍見她出現(xiàn), 立即叫道:“豬豬來了, 吃豬豬……” 李鶩道:“我?guī)Я丝救樨i回來,你吃過沒有?” 沈珠曦:“……” 她吃過的美食佳肴比他吃的米飯還多,他這個問題,是對金枝玉葉的侮辱。 “沒吃過襄陽的?!鄙蛑殛乇苤鼐洼p道。 “正好,今日就讓你嘗嘗鮮?!崩铤F道。 “你吃過嗎?”沈珠曦好奇道。 “沒吃過。” “你想嘗鮮?” “這是大哥在隨記雞店對門買的?!崩铢o笑著插話道,“大哥見隨小姐站在店門口招呼生意,想也不想就邁進(jìn)了對門的烤豬店。隨小姐氣得翻了好大一個白眼呢。” “幼稚?!鄙蛑殛乜粗铤F道。 “我樂意。”李鶩昂著下巴道,“怎么著,讓隨大娘來打我啊?!?/br> ……這屁人,有時真的很欠揍。 沈珠曦不禁疑惑,他是怎么保持這欠揍的性子長這么大,而沒有被糾正過來的? 烤乳豬上桌后,沈珠曦不得不感嘆,不愧是能和隨記雞店打擂臺的烤食鋪子,這烤乳豬皮脆rou嫩,既保留了豬rou的原汁原味,又把香料的添香控制在了一個恰好的范圍,滋味卓絕,讓盲買的李鶩也吃了一驚。 四人圍坐一桌,除了身邊多了些沉默不語,會響應(yīng)要求的木頭人以外,平淡溫馨的日子和魚頭鎮(zhèn)時似乎也沒什么區(qū)別。 用過夕食后,沈珠曦坐在書桌前,提筆寫下一封報平安的短信封好,托小廝送到驛站寄走。 希望九娘收到她的信后,能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盡早原諒她的不告而別。 當(dāng)天夜里,沈珠曦睡得迷迷糊糊,被屋檐下嘩啦啦的雨聲驚醒。 一開始,她還心平氣和地傾聽這夜雨奏響,就在她即將再次墜入夢鄉(xiāng)時,沈珠曦想起昨兒才移植過來的奇花,一個激靈,完全醒了過來。 那奇花移植下去的時候就要死不活,要是再被大雨打上一夜,哪里還有活命的機會? 她心急火燎地翻身下床,跨過李鶩的時候,一不小心,不知道踩了他哪兒,惹得他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 “抱歉!”沈珠曦顧不上查看他的傷勢,穿上繡鞋急匆匆往外跑。 昨日種下奇花的地方黝黑一片,爆豆似的秋雨噼里啪啦地落在假山上,地上,草葉上。 守夜的婢女疾步走來,沈珠曦來不及解釋,吩咐她去找一盞燈籠,一張油布來。 婢女去找燈籠和油布了,沈珠曦毫不猶豫地跨進(jìn)了雨幕。 接著微弱的月光,她找到了白天種下的那株奇花。它被暴雨壓折了身體,毛茸茸的大腦袋垂落下來,沈珠曦一個箭步走到它身邊蹲下,用兩手合成一個小小的雨棚,為它遮擋無情大雨。 微帶寒意的秋雨接二連三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單薄的褻衣很快就濕透了,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滴下。 “沈珠曦!你又在發(fā)什么瘋?!”一只手臂用力把她一扯,沈珠曦險些跌倒在地。 她沒時間回頭,趕緊又把雙手重新遮擋在奇花頭上。 “遮雨的油布馬上就來了,我就為它擋一會!” “你會生病的!”李鶩怒喝道。 “我不會,我身體一直都很好……再一會,就一會……”沈珠曦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在她手心下重獲一小片安穩(wěn)天地的奇花。 “沈珠曦——” 李鶩伸手來拉,她用力掙脫,大聲道:“沒有我,它會死的!” “它只是一株大蔥!”李鶩氣得大吼,“一株隨處可見的大蔥開的花罷了,送人都沒人要!這么低賤的東西,你有必要搭上自己嗎?!” “我喜歡!我喜歡——無論它是牡丹還是大蔥花!” 一股強烈的委屈涌上心頭,沈珠曦氣得渾身顫抖。 是牡丹還是大蔥有什么區(qū)別? 風(fēng)瀟雨晦的時候,毫無價值的它一樣會被遺棄。 無論是偽裝成牡丹的大蔥還是偽裝成大蔥的牡丹,即便她用盡一生力氣長成他人喜歡的模樣,依然難逃被遺棄的結(jié)局。 “你們不要它,我要它!它被扔在大街上,還抓著泥土想活下去——我會讓它活下去!我不會拋棄它!” 她的聲音在密密織成的雨網(wǎng)里回響。 奇花重新站直了身子,團子般的圓腦袋在夜風(fēng)吹拂下微微搖晃,就像在和她點頭道謝。 這么乖巧的花,為什么會有人將它遺棄呢? 播種的人是他們,把它從土里□□拋棄的也是他們。 難道他們不知道,將它隨手拋棄,它只會死路一條嗎? 難道他們不知道,她一個人,無法在寬廣的世間活下去嗎? 沈珠曦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沖出了眼眶。 她恨自己的軟弱。 她多想變成水火不侵的鐵人,多想一夜過后,就變成可以遮天蔽地的大樹。 沒有人教過她要怎么做。 她在深宮里卑微且孤獨地生長,她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前進(jìn)。 父皇因她在御書房里偷看史書大發(fā)雷霆,讓她禁足七日的同時,命宮人在她的案頭放上女子唯二應(yīng)讀的烈女傳和女戒。 母妃發(fā)現(xiàn)她和宮女偷學(xué)舞蹈,燒了她的舞鞋,活活打死了給她縫制舞鞋的宮女。 傅玄邈得知后,送來了琴棋書畫中的各種精品。 她開始行最端莊的禮,說最自謙的話,穿最黯淡的衣,多余的一部分自己,被她和其他人,一點點剝離。 然后,遺棄在黑暗里。 可是到頭來,留下的這部分行尸走rou的自己,依然還是被人拋棄,抓著微少的一捧土,從看似風(fēng)光的云端,落到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沒有土,沒有水,沒有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從她身上踐踏而過。 牡丹和蔥花,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不管不顧脫口而出后,好一會的時間里,只有雨聲噼啪奏響。 落在她身上的雨滴卻忽然沒了。 沈珠曦抬起頭,怔怔看著脫下外袍擋在她身上的李鶩。 他站在連綿的雨幕中,大張的雙手盡可能地拉開外袍,遮擋從她頭上落下的冷雨。 “沈珠曦——”他鐵青著臉說,“我不管誰拋棄過你,你都可以忘了。因為我,絕對不會拋棄你。你記住我的話,天崩地裂,你和老子都要死一塊?!?/br> 密集的雨箭,匯成千萬重的雨幕,偏偏在沈珠曦這里,遭到隔斷。 冰冷的天地間,唯有她身在之處,是一片無雨之地。 牡丹墜落凡間,變成低賤的蔥花。 人人都可踐踏。 是一個人,將她拾回自己家,讓她重獲新生。 雖然他沒有文化,沒有家世,沒有財富,每日將老子掛在嘴邊,罵罵咧咧不停,但是又照辦她的每個要求,粗俗又細(xì)心,暴躁又溫柔,刀子嘴卻又豆腐心。 他對她這般好,她要怎么樣,才能不辜負(fù)他十分之一的恩情? “李爺,夫人,油布和燈籠來了!”婢女帶著兩個小廝急急忙忙奔來,“你們快回來避雨吧,剩下的交給奴婢們來做?!?/br> 兩個小廝帶著油布沖入雨中,很快就在蔥花邊上搭建起一個小小的雨棚。 李鶩伸手來拉沈珠曦,她這次沒有拒絕。 他以往都是握她的手腕,這次卻握在了她的手上。掌心貼著掌心,暖的不止是秋雨。 沈珠曦愕然望著李鶩,他沒看她,卻握得更緊。黯淡的月光下,他堅毅的側(cè)臉不動如山,一雙聰明深沉的眼眸,像夜航船閃著明光。 她的心在那一刻劇烈跳動起來。 她也不知為了什么。 為了他明亮的眼,還是為了這漫天的雨幕。 她像踩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暈乎乎地就被李鶩牽回了主屋臥室。 奴婢流水般送來熱水和干爽衣裳,沈珠曦在屏風(fēng)后更衣出來,李鶩翹著腿坐在桌邊喝著什么,見沈珠曦出來,把另一碗朝她一推。 “姜湯,趁熱喝了?!?/br> 沈珠曦聞了一下就開始反胃,奈何李鶩窮追猛打,定要逼她喝下這碗姜湯。 她本想拒絕,視線落在李鶩仍濕著的頭發(fā)上,沉默了。 “你喝不喝?不喝老子灌豬了。”李鶩惡聲道。 “……我喝?!?/br> 沈珠曦坐了下來,憋住呼吸,一口氣把熱乎乎的姜湯強送進(jìn)喉嚨里。 剛一放松呼吸,喉嚨里的姜味就涌了出來。她忍了又忍,才沒沖到屋外吐了出來。 “夫人,這里有蜜餞?!币幻九酥〉呱锨皝怼?/br> 沈珠曦拿起一塊蜜餞,頓了頓,轉(zhuǎn)手遞給李鶩。 李鶩一愣:“……給我?” “……嗯?!?/br> 沈珠曦飛快把蜜餞塞進(jìn)他手里,重新從婢女手里拿了第二塊蜜餞送進(jìn)嘴里。 蜜一般的滋味在嘴里漫開,沖淡了姜湯的辛辣,對面的李鶩不知為何沖她咧嘴一笑,搞得她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淋了一場秋雨,可她并不冷。 希望李鶩也如此。 沈珠曦對婢女道:“拿一張干凈的巾子來。” 婢女很快照辦,沈珠曦接過巾子遞給李鶩:“擦擦頭?!?/br> 李鶩兩手不動,反把頭給伸了過來。 “你來。” “你自己擦!”沈珠曦訝然。 “不行?!?/br> “你……” 沈珠曦還沒對婢女說完,李鶩就抬起頭,惡狠狠地掃了一眼屋里的婢女們:“都滾出去?!?/br> 侍人們有的端凈手盆,有的抱洗澡水,紛紛腳踩疾風(fēng),煙消云散。 “你來?!崩铤F再次朝她低下頭。 李鶩突變李屁人,硬要讓她親自上手。 沈珠曦沒辦法,只好拿著手巾起身。 “……我沒給別人擦過,擦得不好,你不許怪我?!?/br> “不怪不怪?!崩铤F語氣輕快。 沈珠曦把手巾蓋在他頭上,硬著頭皮擦拭他淋了雨后更顯烏黑的一頭長發(fā)。 他為了配合她的動作,低著頭,露出后頸一段活靈活現(xiàn)的游鳳花繡,沈珠曦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了眼。 卻又在之后,忍不住瞥回同樣的地方。 李鶩像是后腦勺長了眼睛一樣,篤定道:“好看吧?” 沈珠曦含糊應(yīng)了一聲。 “你也繡一片怎么樣?”李鶩道。 男子紋繡,還可說是風(fēng)流。女子紋繡,那可是從未聽說過的駭人之舉。不是受了黥刑,就是淪落風(fēng)塵,刺上主人的奴印。 沈珠曦知道李鶩不在乎這些,可她還不能做到無視旁人目光。 她不想掃他的興,反問道:“……繡什么?” “繡鴨子?!崩铤F拍了一下大腿,惋惜道,“我一直想繡鴨子。這次我給你找個靠譜的花繡師,一定……” 沈珠曦果斷拿著手巾故意往他臉上一陣亂揉,以免他繼續(xù)后邊可怕的話。 “我沒有那個氣質(zhì),天底下,還是你最適合繡鴨子?!?/br> “也是……”李鶩喃喃道,“只有我……啊呸!你是給老子擦頭還是擦臉?。 ?/br> “一并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