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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朝即嫁小公爺在線閱讀 - 第7節(jié)

第7節(jié)

    淚隨音落,掉到宋知濯臉頰,像一片梨花瓣兒,在湖面暈開了一抹淺淺笑容,“噓……”他伸著個(gè)指頭在唇邊比劃一下,又放回去,輕柔拍打她的脊背,“可不是,讓你給沖好的,小尼姑,你真有本事!我躺了兩年了,你一來,我就好了?!?/br>
    這一聲“小尼姑”譬如一擊閃電,在明珠眼前閃了又閃,她猝然撐著他的胸口起身,心里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男女可是授受不親!”

    “怎么,你在還愿不成?”宋知濯那張臉不再麻木不仁,朝她逗弄著睇上一眼。

    明珠有些看呆了,稍時(shí)回過味兒來,支著兩個(gè)手指在他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你是騙我的!你早好了!”

    “噓……”宋知濯吃痛,往旁邊讓了讓,還不忘提醒她低聲,“你是菩薩座下的人,我怎敢騙你?你伏在我身上這一頓哭,幽幽凄凄的像是送葬,我心里只想著可甭讓你年紀(jì)輕輕守了寡,或許上天垂憐佛祖開眼,嚯一下,就叫我好了?!?/br>
    見他閃得靈巧,哪里像是剛好的樣子?明珠氣極了,又脫了鞋在他腿上踹了一腳,“放你娘的屁!你分明是哄著我叫我見天的伺候你,替你端茶送水還不足惜,還拿我當(dāng)傻子似的蒙蔽!”

    她臉色氣得緋紅,峨眉緊蹙,鼓著腮幫子氣喘吁吁,頰腮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宋知濯呼吸一滯,“我記得有人說讓我盡管拿她丫鬟使呢,原來這話是說笑的……噯,誰叫我最容易輕易信人?罷了,真是帶累你吃了不少苦,要我賠你些什么你只管說,別的沒有,金銀管夠!”

    明珠伸回腳抱住雙膝,身上沾帶的雨露使衣裳有些濕潤(rùn)潤(rùn)的貼在身上,她倏然有些不自在,坐遠(yuǎn)了一一些些,避了又避,望著帳壁上掛的幾個(gè)龍綃香袋兒,得空悄悄斜一眼他,蚊吶一般,“多少銀子?”

    “什么?”

    “多少銀子?”她避無可避,眼睛險(xiǎn)些被那香袋兒上的復(fù)雜紋路晃花,只得垂下睫毛,“你不是說要賠銀子給我?”還不待人答,她又故作大方擺擺手,“算了算了,我們出家人豈能貪圖金銀?不過是些身外之物,只要你好了,比什么都強(qiáng)?!?/br>
    宋知濯按下笑意,抬手朝那方立墻高柜一指,“在里頭鎖著的那個(gè)箱籠,有幾千兩吧,還有一摞銀票根兒,你要就到外頭錢莊換去,我什么都沒有,只有這些金銀糞土?!?/br>
    “真給我?。俊泵髦橄袂芭惨慌?,兩手撐在被子上輕問。

    “自然給你,不過你不是說出家人不貪金銀?”宋知濯故作為難,懊惱地一咂舌,“我若這樣,豈不是有辱你們出家人?但我又想,還不曾見過出家人盯著一碟子豬蹄子暗暗咽口水的,想必這樣的‘出家人’也不大在意這些清規(guī)戒律……”

    不說還罷,一說明珠眼前又晃起那豬蹄的影兒來,咽了下口水,當(dāng)即羞得面紅耳赤,抬腳踹過去,“誰咽口水了?你別瞎說!”

    “好,這事兒我就當(dāng)不知道,你仍是最虔誠(chéng)的小尼姑。”宋知濯嘆出一口氣,將眼睛在她臉上看了又看,挪到裙下,那里頭隱約見一雙軟腳,方才踹了他兩下,踹得他心神蕩漾。

    他忽而收起調(diào)侃,端正起來,“我好這事兒你千萬別露一點(diǎn)兒風(fēng),你也知道了,這府里盡是要害我的人,咱們得防備著,只有見我奄奄一息,他們才能死心?!?/br>
    他說“咱們”,顯然將明珠拉入陣營(yíng),明珠說不上什么想法,只覺著碌碌塵世,她和他在一片汪洋中,同乘一艘孤零零的小船,這船要漂向哪里、泊在何處都不肖怕了。

    話鋒回轉(zhuǎn),明珠一下心又沉下去,直墜萬丈深淵,那下頭豎著刀尖兒,要將她一顆心扎得粉碎,“他們?yōu)楹我δ??難道不是一家子骨rou血親?做什么非要取人性命這么無情呢?”

    宋知濯脧她一眼,牽出一抹摧頹笑容,“骨rou血親也講利益紛爭(zhēng),我占了他們的位置,礙了他們的眼,自然容不下我?!?/br>
    那笑嬴蕩在臉上,似一片烏云壓下來,讓人有些喘不上氣。明珠想了又想,還是將老話兒拿來寬慰他,“有我呢,我容得下你?!彼灌恋氐蛇^去,“只是你可別再騙我了!”

    15.  洗衣   姑奶奶潑一盆水!

    自那日下了一場(chǎng)春雨后,天又放晴,日頭反噬,愈見毒辣,恍然有入夏之勢(shì),然仍是桃紅杏白,不見菡萏。

    宋知濯敗露后,在明珠面前便不再遮掩,當(dāng)著她的面兒下地走動(dòng),但當(dāng)著人,還是那副半死不活吊氣兒的模樣。有時(shí)明珠見了好笑,也只得按捺住,等人走了,她便撲到床上去笑得直打滾兒。

    她這種無意親近,叫宋知濯頭痛不已,不知她到底是不通人事還是鮮有矜持。

    這日明珠仍將帳子放下來,預(yù)備在外頭換衣裳,脫了羽紗掐花兒對(duì)襟外褂方停住手,抱著衣裳想往外頭去,被宋知濯遽然攔住,“好好兒的上外頭做什么,讓人看見恐生疑心……”

    “那……你不許撩看簾子偷看啊?!泵髦橥嘶貋?,嗦嗦又解下中衣,隱約可見一抹赤色肚兜掛在頸上,自兩邊兒各有錦帶穿過來,在后背上打了個(gè)結(jié),當(dāng)中凹陷一根脊椎,隱約往下延伸,消失在裙腰間。

    因有天光,宋知濯能見她模糊輪廓,一片單薄背脊嵌在藕荷色的帳子上,隔得不近不遠(yuǎn),永遠(yuǎn)懸在他的眼前。他無納她多此一舉的叮囑,仍盯著帳子,被這二層紗帳一捂,他的聲音有些悶悶的,“知道了,什么也看不見?!?/br>
    什么亦看不見,天地歸虛,四方退盡,只有她一縷烏發(fā)半掩的倩影在他眼前。

    換好衣裳,明珠掛起帳子,驟然見他眼神閃避,心里疑惑,“你又臉紅什么?”見他撲下睫毛闔上眼皮,她嘴里便開始嘮嘮叨叨,“你這病也奇,怎么還落下個(gè)動(dòng)不動(dòng)就臉紅的病根兒?我要去洗衣裳,你等我回來再給你做晚飯吃,今兒吃東坡rou!”

    甫落,她端著個(gè)木盆出去,里頭好幾件兒宋知濯的外裳與寢衣。日頭有些大,辛而井邊有個(gè)老槐樹,遮了半片陰,明珠在下頭蹲著,打了皂角搓。

    不一會(huì)兒,來了兩三個(gè)丫鬟亦是來洗衣裳的,不巧,里頭有那日湖邊中的一人。真是冤家路窄,明珠端著盆默然轉(zhuǎn)了個(gè)方向,她不欲惹事兒,誰料事兒要來惹她。

    那丫鬟自那日被她一陣惡罵震住后,回去想來是又氣又怒,心里有一百個(gè)不服,后聽說她被罰抄了經(jīng)文,那火氣才熄下去一寸,如今驟見,那一寸又騰燒起來。

    “喲,我們大奶奶怎么親自來洗衣裳?”丫鬟提著拓花石榴裙兒,墊著桃紅繡鞋尖兒,一步步靠近,躬腰在明珠身邊兒,朝盆里細(xì)看,“怎么盡坐一些下人活計(jì)?可見吶,雞窩里切實(shí)飛不出金鳳凰來,縱然飛出個(gè)什么,亦不知是山雞還是鵪鶉。”

    不遠(yuǎn)處有個(gè)丫鬟正把著搖桿打水,聞言細(xì)看看明珠,“慧芳,這位就是大奶奶?方才恍眼一看,我還以為是哪個(gè)院兒里的小丫鬟呢。”

    那慧芳立在明珠身邊,伸直了細(xì)腰,與她對(duì)笑,“可不是大奶奶嘛,你可當(dāng)心,我們這位大奶奶最會(huì)罵人,什么粗話野話一大筐,不論是不是姑娘家該說的,她都能說得出口。”

    大毒日頭底下,明珠手浸在微涼井水里,兩手把著衣襟洗搓,心里將《金剛經(jīng)》默了一遍,只當(dāng)看不見也聽不見,面色無異,連喘息都平緩柔和。

    慧芳見她端得跟菩薩一樣穩(wěn)重,心里又來了些氣,朝她肩上橫推一把,“噯,大奶奶,今兒怎么話這么少?別是隨了屋里那個(gè),也變了啞巴?”

    她說她的,明珠仍舊不理,這些年別的沒學(xué)會(huì),最拿手的就是入定,將腿一盤,直把魂兒神游九天。

    當(dāng)著另兩個(gè)丫鬟的面兒,慧芳臊了,猛地將她手里正搓著的衣裳搶了過來,扔在水和著灰渾渾濁濁的青石地面上,狠跺了兩腳還不足,墊著腳尖兒將那衣賞蹍了又蹍,啐了一口,“呸!什么上不了臺(tái)面的東西,也敢跟我叫板兒!”

    那衣裳是宋知濯的,后背那團(tuán)靛藍(lán)所繡的麒麟紋正被她蹍在腳下,屆時(shí),明珠將衣裳從她腳下扯回來,擱回盆中,就著清水蕩了又蕩后,站起身來,她往井邊走去,搖了一桶水上來,掂在手上走近兩步,“嘩啦”一聲,猛然朝慧芳身上撲去。

    慧芳頓時(shí)濕了一身,拓花兒橙黃石榴裙貼著腿根,隱約可見兩條蓮藕細(xì)腿,頭上發(fā)髻坍塌些許,耷下幾縷貼著臉頰,那面上的脂粉和著水渾濁而下,好不狼狽,明珠噗嗤一笑,“姑奶奶是不是山雞還有待考證,眼下你卻切切實(shí)實(shí)是一只落湯雞!上回我怎么說來著?叫你只管來!”

    眼見慧芳?xì)獾弥倍迥_,像要撲上來扭打,明珠閃了一下,“你來,看我撕不撕爛你那張臭嘴!”

    另兩人見慧芳吃虧,忙從腋下牽出一方絲巾贊帕,一面替她揩著臉,一面暗暗刻薄,“你何苦跟她計(jì)較?她不過是個(gè)市井村婦,你是家生子,又是二少爺身邊兒的紅人,何苦壞了自己的身份?回頭有的是法子收拾她,眼下還是先回去換身衣裳吧,可別著了涼。”

    三人匆匆離去,連幾盆衣裳也忘在原處,明珠立在老槐樹下頭挽著袖口,頗有些志得意滿,原要回去繼續(xù)洗衣裳,冷不防眼睛一脧,朝那幾個(gè)盆走過去,挨個(gè)撿了衣裳,也不管是誰的,一應(yīng)撕成碎布條!

    端著衣裳回去時(shí),她臉上還掛著笑,迎面撞上小月在亭子里納鞋底兒,挑眼一看是雙大腳,不知是誰這府里誰的。一見自己,她著急忙慌的就往身后躲,臉上霎時(shí)一抹略微尷尬的笑,“大奶奶是去洗衣裳呢?”

    見她面上似乎掛不住,明珠只得垂下眸子,假裝沒看見,“是呢,剛回來,怎么就jiejie一個(gè)在這里獨(dú)坐?我去給jiejie沏盞茶來?”

    “別別!別麻煩了。”小月笑笑,朝屋子指指,“快進(jìn)去吧,想是里頭等你呢?!?/br>
    明珠在后院兒晾了衣裳甫歸,帶著滿身被日頭曬得發(fā)熱的暖意。她將宋知濯扶坐到椅上,捺下聲兒?jiǎn)枺骸拔易惨娦≡略谕ぷ永镒龌顑?,她?duì)我倒是客客氣氣的,覺著她人倒是怪好的,怎么也不好生伺候你?”

    她一進(jìn)來,就帶來滿室陽(yáng)光,宋知濯陷在里頭,望她明亮又爽利的笑,心里也覺得有些金澄澄的東西在流淌,對(duì)著看她坐在案前,從一個(gè)嵌金邊兒的汝窯碟子里撿出一顆顆杏仁果,剝了絨皮兒,堆在一張絲帕上,這是要給自己吃的,宋知濯心里雀躍起來,連語(yǔ)調(diào)都透著舒坦,“人好不好不是看皮面的,難道佛祖沒有教過你人心難測(cè)?”

    16.  轉(zhuǎn)贈(zèng)   誰能配得上這血瑪瑙?

    想他說得確有道理,卻使人心里不大爽快,明珠轉(zhuǎn)頭望一望窗外,看春風(fēng)席卷桂樹,那葉子沙沙連響。人心不是樹葉,不是見風(fēng)就能擺動(dòng)的。

    她垂下眼眸,寥落轉(zhuǎn)回來,扯著繡帕的兩個(gè)角扯到他跟前兒,“……我看不透,亦不大想去揣摩?!彼敢恢概辽系母晒澳愠?,這玩意兒吃了好?!?/br>
    宋知濯?jiǎng)傄?,又暗暗收回去,心里使了個(gè)壞,朝明珠低語(yǔ):“得要你喂我,萬一有人闖進(jìn)來見了可怎么好?”

    一時(shí)忘形,經(jīng)他指點(diǎn),明珠立即警醒過來,挪動(dòng)一下圓凳,往他跟前兒靠了靠,兩個(gè)手指捉了一枚粉白杏仁送到他嘴邊,“我忘了和你說,頭先我在井邊洗衣裳,遇見推你下水的那伙丫頭……”

    “她們又欺負(fù)你了?”宋知濯吊起十二個(gè)擔(dān)心,忙將嘴里的東西囫圇吞下問她,擰起兩道濃眉,將她細(xì)細(xì)打量起來。

    “沒有,她們可沒這個(gè)本事!”明珠兩個(gè)手肘撐在膝蓋上,一手捧著帕子,一手捉了杏仁,他咽下一顆,她便投喂一顆,“她們?cè)肫圬?fù)我來著,沒得逞,我原也不是吃素的,啊呸!我就是吃素的,可我也不是白吃的,我潑了她一身水,嘿嘿嘿……”她張揚(yáng)地笑著,“你是沒瞧見她那樣兒,好大個(gè)啞巴吃黃連!”

    睇見她的笑,宋知濯提起的心緩慢擱回肚子去,嘴邊也跟著蕩出笑容,微微張著嘴接她送來的東西。

    “噯,你做什么?”明珠猛地抽回手,在盈紫散花裙上抹抹,抹完吊起眼角望過去,“你還是孩子?或是我手上有蜜,怎么連手指頭都含進(jìn)去?沾我一手的口水,臟死了!”

    那上頭沒有蜜,卻似山澗清泉,若有似無的一絲甘甜,叫人飲了又飲、嘗了又嘗,叫他欲罷不能,他在她臉上反復(fù)梭巡,“我是不小心,這杏仁太小,難免的事兒,你怎么突然和我計(jì)較起來?”

    “我……”這一說,反倒成了明珠的不是了,她垂下睫毛,撅著巧嘴吟囀,“臟嘛……我也不是吼你,你可別氣!你這人心眼兒小得很,我可不敢輕易得罪你。你快吃吧,吃完我好給你做晚飯去?!?/br>
    說罷一次連喂進(jìn)去兩三顆,不待他咽下,又急急送進(jìn)去,不多時(shí)喂完,她便逃似的躲出這間屋子。

    明珠不能告訴他,偶時(shí)與他親密相接,總叫她一顆心突突驟跳個(gè)不停,像要從嘴里跳出來。她想,那是害怕,是自己用黃土亂石掩埋起來的往事又被人刨出來重見天日的恐懼。

    那原本是不該見光的穢事,是她終其半生想要擺脫卻始終不見成效的夢(mèng)魘,亦是她始終參悟不透的善與惡。

    窗外的桂樹還在搖晃,投進(jìn)屋里斑駁漏影,宋知濯望著滿地細(xì)碎的陰涼不停想,她是怎么做到的?把襤褸破碎的自己凝起來,還要普渡另一個(gè)久墮地獄的人。

    然則他亦一時(shí)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答案就在這個(gè)活佛化身的小女子身上,他可以用時(shí)間去參悟她,或是,溶解她。

    上了燈后,院兒里的丫鬟就撤盡,只剩值夜的兩人在外頭守著,不肖多時(shí),她們也會(huì)偷偷遣回去睡覺,懶得管這屋里的活死人。

    這晚值夜的是嬌容,她只來轉(zhuǎn)了一圈兒就想走,卻陡然被檻窗上探出頭來的明珠叫住,“嬌容jiejie,你且等等!”

    嬌容住了腳,擰彎了一雙平眉瞅著她,渾身都寫滿了不耐煩。明珠臉上卻是掛著笑,跑到外間打開兩扇欞心門迎她,“jiejie進(jìn)來坐坐,我有東西給你呢?!?/br>
    什么狗不拾的東西?嬌容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里進(jìn),坐在一個(gè)雕著斜飛羽鶴的黑檀木榻上,手撐著一方矮案懶怠怠地望她,“大奶奶太客氣了,給我什么,有什么是你有我卻沒有的?自己留著吧?!?/br>
    明珠眼角掛著笑,并不介意她的譏諷,自身后捧著那個(gè)金箔描牡丹的木盒擱在案幾上,“我知道嬌容jiejie打小就穿金戴銀,我自然是比不過的,只是這個(gè)東西,我冷眼瞧了一圈兒,確實(shí)只有jiejie配得上,要擱在我身上豈不是憑白玷污了好東西?”

    她說得煞有其事,將嬌容的好奇心亦吊了起來,她懶懶朝那盒子一瞥,看著確是精貴東西,方給了臉面抬著軟臂將那盒子打開,里頭是兩只上好的紅瑪瑙對(duì)鐲,看水頭得值好幾千銀子。

    “這是哪兒來的?當(dāng)真給我?”哪里有好東西不要的道理?就連宋知書也不曾這樣大方過,平時(shí)送她的也不過是些平常的金簪項(xiàng)圈兒之類。

    “自然是給jiejie的,jiejie放心,不是我偷更不是搶。原是二少爺來看大少爺,說是送他的新婚之禮,他橫豎也不帶這些女人的玩意兒,我也戴不上,看著倒像是值錢之物,我更無福消受了,就想著來送給jiejie,只有jiejie這肌膚勝雪才配得上它?!?/br>
    “……二少爺怎么想著突然送東西給你們?”嬌容心內(nèi)懷疑,抬著眼將她上下打量,見她雖形容嬌俏,身上卻還是個(gè)山野丫頭不見端莊,心里又隱隱放心下來。

    明珠知她生疑,便在心里轉(zhuǎn)了個(gè)彎兒,將謊話說得合情合理,“我去給太夫人請(qǐng)安,撞見二少爺,他說是不放心大少爺,死活要來看看,我心里過意不去,忙讓他不必麻煩,何必叫他白跑一趟?他又說大少爺成親,他還沒來賀過,自然要備禮前來,不想后來果然來了。”

    二少爺對(duì)那癱子的身子不放心,故而要來看,又無故被這糊涂丫頭阻撓,自然要編個(gè)理由來,想要也對(duì)。嬌容將疑心盡撇,仔細(xì)端看起那兩只鐲子,含笑一一套進(jìn)手腕上,提著看了好一會(huì)兒,笑容見大,“大奶奶客氣了,既這樣我就收下了,改明兒大奶奶有事兒就招呼一聲兒?!?/br>
    明珠自然曉得她假客氣,只將她送至屋門外,“jiejie慢走,早些歇息吧,原該明日再給jiejie的,又怕被其他人見了眼紅,故而才等你晚上上夜時(shí)單獨(dú)給你呢?!?/br>
    “放心,我與誰都不多講一句,免得她們給你氣受。”嬌容看她待自己與別個(gè)著實(shí)不同,雖然她和青蓮平日多說幾句話兒,但到底還是最敬重自己,因此也軟了幾分,“你就送到這里,進(jìn)去歇著吧,天也晚了,有什么話兒明兒再說?!?/br>
    她乘著夜色,提著一盞四角美人燈扭動(dòng)裙邊兒離了院子,明珠在后頭扶著那扇老紅木門框靜靜看著,偶見她回過頭來時(shí),她便瞬時(shí)笑起來,“jiejie路上當(dāng)心?!?/br>
    天上寒月高掛,將那棵桂樹影子拉得老長(zhǎng),乍眼一看,像個(gè)含冤吊死的女人,斜斜一個(gè)身子輕輕搖擺。明珠半明半昧的收起最后一絲笑意,吱呀將兩扇門闔攏,門上只見她纖長(zhǎng)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

    17.  是非   手鐲惹禍。

    門上的影子漸行漸遠(yuǎn),桂樹底下窗戶上的影子卻緩緩放大,屋里亮堂堂的昏黃燭光和屋外的清冷涼月形成對(duì)立,使這間屋子猶如黃泉路上唯一的避難之處。

    明珠換上青灰素裙,飄搖燭火中她將兩色帳簾掛在半月鉤上,替宋知濯掖被角,即使知道他好了,她也是凡事親為,“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還要念晚課呢?!?/br>
    行動(dòng)間她就要將那帳子重新放下來,卻被宋知濯抬手一阻,“別下帳子,讓我也聽聽,就當(dāng)替我超度?!?/br>
    “呸!”明珠伸出粉紅小舌,在唇上一縮,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超度不超度的,你又不是死人!以后說話兒當(dāng)心些,別什么不吉利的詞兒都掛在嘴邊,仔細(xì)被閻王爺聽見真叫人來拿你?!闭f罷,她一臉懊悔,又啐一口,“呸呸呸!你瞧你,把我都帶壞了!”

    宋知濯側(cè)過身,一只手撐著頭笑她,“呵…,你還真像個(gè)神棍了。說真的,你別下簾子,我眼下還睡不著,也叫我聽聽?”

    “下了帳子不是一樣能聽見?”明珠哪里懂他心里彎彎繞繞的小九九,輕輕白他一眼,“隨你吧,想來你受我熏陶,也開始禮起佛來,這倒是好事兒?!?/br>
    不,這不是好事兒。宋知濯在心頭默默回嘴,眼看她落了個(gè)燭臺(tái)在南墻下頭打坐,將一本《法集要頌》癱開,捻這菩提開始吟誦,“莫輕小惡,以為無殃。水滴雖微,漸盈大器,凡罪充滿,從小積成……”

    一字一句飄浮入耳,又是一段不一樣的江南軟調(diào),他一面聽,一面譴責(zé)自己在菩薩面前的點(diǎn)點(diǎn)yin/念,但他很快又同自己據(jù)理力爭(zhēng):她是我的妻子,我可以隨心所欲暢想!我甚至可以將她扯過來,做這世間至情至愛之事!

    可眼眸定著,透過明珠側(cè)顏上卷翹的睫毛,以及她那雙羸弱卻有無窮力量的肩,他仿佛看到噩夢(mèng)中的她,正在月色籠罩的荒漠里無頭蒼蠅一樣徒徙。

    下一時(shí)他便無情批判自己,這個(gè)小小女子,曾以菲薄之力在他的陰寒地獄里點(diǎn)亮一盞螢火,那么他也將用足夠的時(shí)間在那片無垠荒漠做她的駱駝,指引她走出來。他們會(huì)在煙火人間重逢,然后一如所有夫妻,擁著彼此看每一個(gè)日升月落。

    而明珠,此時(shí)仍在她的荒漠里跋涉,夜空中回響著自己平緩的吟誦,她的確是在超度,替自己的罪惡。

    或許嬌容并不會(huì)因?yàn)槟菍?duì)瑪瑙手鐲惹上什么禍?zhǔn)?,或許也會(huì),只因這一點(diǎn)點(diǎn)惡念,她將那個(gè)刺眼的容光贈(zèng)予她,一并也送她可能的萬劫不復(fù)……

    適才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1,轉(zhuǎn)天,又是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2。春已至末,嬌容人如其名,正若一闕婕妤怨,長(zhǎng)墜地獄,玉帳已空。

    獨(dú)她自己還不知曉,這日換了件乳云紗長(zhǎng)褂,一條鯉戲蓮花緞彩群,踩著銀線所刺的一雙繡鞋在外頭閑逛。不為別的,就為了顯擺她那對(duì)新得的血瑪瑙鐲子,還特意搭了個(gè)桐葉式湘妃竹紈扇,那扇面上素素淡淡一棵青松,下頭立一只垂翼孔雀。

    將扇子撲在胸前緩緩一搖,春袖下疊,就赫然能見那雪白腕子上殷紅如血的瑪瑙,寸得她更是肌膚凝脂。

    路上恰巧遇見慧芳迎面而來,因兩人與宋知書均有染,正是王不見王。

    那慧芳自那日被明珠一桶水潑出一身病氣后,竟稀稀拉拉不見好,拖了好些時(shí)日,已見病容堪憂,人亦瘦了一圈兒,只是要強(qiáng),唯恐自己將息養(yǎng)病后,被其他有些姿色的丫鬟在宋知書面前占去先機(jī)。

    眼下,一看嬌容這副媚態(tài)橫生的妖精模樣,更是咽不下一口氣,“喲,你不在屋里伺候病鬼,又打扮得妖精似的覓食?只可惜我們二少爺出府去了,你縱然把這園子逛遍,也是遇不著他的。若是實(shí)在耐不住,只爬到那病鬼身上胡作一通,只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