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溫珩受著小竹的排斥,自始至終都是秉承著近人的笑,眸底遠(yuǎn)山黛水隔著不變的從容。 這份從容,就慕禾想來亦可讀作不介意的無動于衷。 自小到大,她自詡也能了解一些溫珩的情緒與微表情。那么些年的相處,總還是會留下些痕跡。 他可以不做理會,慕禾則是上心的偏頭瞧著小竹,詫異道,“可是阿貍?cè)氯轮缘牟皇枪鸹ǜ饷??!?/br> 慕禾本人尚且沒察覺,小竹聽聞桂花二字即刻便變了臉色。萬沒想到自己千叮嚀萬囑咐叫阿貍莫要提這么個字眼,那個小包子還是天不知地不知的給喊了出去,遂而一時臉色陰晴不定,沒有吱聲。 慕禾原沒想什么,見到小竹一副受沖擊的神情,眸光流轉(zhuǎn)至溫珩身遭才堪堪想明白緣由。 然而此時此刻屋中的氣氛卻有些微妙了。慕禾念想一轉(zhuǎn),干脆挑明的開口道,”早前忘了問,祈容公主可還好?你到南陸來公主可曾隨行?“ 方才的寒暄之時,溫珩雖然開口不多,但一直對答如流。慕禾問什么他便毫不吝嗇言辭的答什么??蛇@一回卻默了許久,才道,“我尚且沒有同公主完婚,公主自當(dāng)不能與我同行?!?/br> 一句無甚異同的言論,只因那方才時機(jī)微妙的一頓,痕跡淺淡的著了些有別于溫和從容的情緒。 慕禾略出乎意外的將之望著,不懂那個可為他罔顧一切的公主,是怎么隔了兩年還沒有入住溫府。 溫珩的唇角淡了笑意,語調(diào)卻沒什么改變,“一年多前,先帝忽而駕崩,新帝繼位。公主與先帝感情甚好,便要為之守孝三年?!?/br> 先帝駕崩的事慕禾還是知道的,只是記不得是應(yīng)該在他們婚禮前還是婚禮后,如今聽這么一說,就該是婚禮前的。 臨到婚前,卻忽然出了變故要推遲三年,擱誰身上也不大好受的罷。慕禾想通溫珩情緒變化的緣由,淡淡應(yīng)一句原來如此。 溫珩沒有坐多久,管事便來敲門,顯然是有事要匯報。 慕禾聞此未再將他多留,起身送客。 臨近門邊時見小竹正去了院外同那管事說話,便伸手將溫珩攔了攔。 兩者身形皆隱在門口,慕禾自然地側(cè)身,唇角維持的弧度終是降下來些,顯出一份正經(jīng)的淡然來。 像是曾經(jīng)為數(shù)不多,對溫珩提出不容拒絕要求時的模樣,低聲道,”這趟寒暄我做得實在是有些累,下一回并不打算奉陪了。你若要是想來封我的口,大可不必如此彎繞。蘇大人不會知曉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公主自然更不會知道,若他問起,我只會道你我當(dāng)初僅僅有了一面之緣,還望你也同我口徑一致,好過鬧了笑話?!?/br> 過往時,溫珩也曾周全將的兩人的關(guān)系對世人瞞下,故而公主一直不知道溫珩曾有過慕禾這么個無名分的夫人。 梨鎮(zhèn)縱然同北陸相隔千里,依他滴水不漏的性格,會來走一趟也是應(yīng)該的。蘇瑜終歸是朝廷的人。 昨日溫珩莫名在蘇瑜的府上就兩人的關(guān)系起了個頭,想必也是覺著當(dāng)時兩者再見措不及防,局勢微妙的尷尬,與其給蘇瑜看出來不好,還不如自己承認(rèn)了。欲蓋彌彰才叫人起疑。 陽光透過門窗宣泄,溫珩得了那一番攤牌式的話語并沒有解釋什么,過于平靜的模樣讓慕禾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將這話放到心上。 “阿禾……”溫珩終于開口。 可話頭將起,便給人平淡截了,“溫大人往后喚我慕大夫,或者慕姑娘就可?!?/br> …… 第二日,小竹將做好的梅花糕送去溫珩的府邸,對著溫珩又說了幾句客套,便一刻未留的回了院。 慕禾沒有再過問這件事,她自然也就沒向之匯報,只當(dāng)揭過。 過了正月,天氣開始回暖,院子里的冰雪卻沒能盡數(shù)融化。 阿貍打量著院中的那堆愈來愈小的葫蘆,始終沒能見著里頭的娃娃,心中甚是惆悵。 近來阿禾經(jīng)常會去忙得不可開交的醫(yī)館,家里卻時常會來一個好看得似個仙人般的公子。 阿貍迷迷糊糊的從前幾日的一面之緣了解到,神仙公子應(yīng)該是與慕禾相識的,所以才會乖乖的開門讓他進(jìn)屋來。 公子說話的時候,感覺上同尉淮的迫人截然相反,微微一笑都好比暖風(fēng)拂過心頭,讓人覺著很親切,很舒服。但偶爾獨自坐在院中斂了笑時,點漆如墨的眸中便會透出一種遙不可及的淡漠,像是真正的仙人。 他經(jīng)常會問起阿禾。 …… 小竹近來時常在吃晚飯前,看見阿貍蹦蹦跳跳的從溫珩的府邸中出來。心里頭不安,不由板起臉說道了兩句,讓他莫要跟溫珩太近乎。 阿貍本就膽小,見小竹表情嚴(yán)肅便喏喏的答應(yīng)了。乖乖的進(jìn)屋盛飯,回身見慕禾從門外走進(jìn)來,面色從沮喪登時化作歡欣,”阿禾阿禾,桌上有封信說是給你的。” 小竹幾乎是立馬以為這信是從溫珩那拿來的,大驚,伸手先與慕禾一步的將信捏在手中。拉下臉,對著阿貍,“這信哪來的?” 阿貍被吼得一縮脖子,委屈的癟著嘴,當(dāng)著一貫護(hù)著他的慕禾面,說話也沒那么喏喏了,“是有個人送過來的,你們都不在,所以我就代為接下來了,說是給阿禾的,我也不知道是誰?!?/br> 小竹不敢私自拆開慕禾的信,也怕信里頭是什么會讓小姐不開心的內(nèi)容,繃著身子在一旁站著不吭聲。 只有慕禾好似個局外人般,入門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喝完了一盞涼茶解渴,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在碗里,”別愣著了,都來吃飯吧。” 小竹默然上前,心底卻是焦躁不安。 應(yīng)當(dāng)說慕禾愈是當(dāng)沒事人,她才愈是焦躁,怕慕禾將什么都悶在心里,像從前那般悶壞了身子。 兩年之前,慕禾離開溫府時正是大病未愈,小竹本是溫府派給慕禾的貼身侍女,不過擔(dān)心慕禾一個人,便一咬牙偷偷地收拾行囊追了上去。 慕禾待她終歸是極好的。至少在被親生父母賣到溫府的小竹眼中,慕禾就是她唯一的親人,jiejie。 這一追就是從北陸到了南陸,好在慕禾發(fā)現(xiàn)后并沒有將她丟下,見她跟著上了也就自然將她安置在了身邊。 可那時的小姐就好像變了個人,不再總是變著法的逗她笑,告訴她十幾歲的小女孩總拉著個臉才不好。 到了南陸,慕禾起初只是身子不好,受不得寒,一病就要臥床許久。 再一陣,就不怎么說話了,臨在窗前看些書,神情眸色安靜得好似死去了一般,空余一具完整的軀殼。 最長的時候,慕禾有一個星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小竹守在一邊瞧著,才終于意識到,慕禾并不是沒有觸動。 收到休書時那一句“可以不作數(shù)嗎?”的戲謔給了哭紅雙眼的她多少安慰。她只是個婢女,了解的不多,慕禾渾不在意,所以她也以為不是大事。在她心中,慕禾就是主子,是天。 然而這天崩塌的時候,并不那么驚天動地,卻是叫人意料不到的安靜與遲緩。 慕禾不曾當(dāng)著她的面哭過,沒露出過多少落魄失神的頹唐。在溫府時大病未愈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渾似不痛不癢。 小竹當(dāng)初會跟上,也并非因著同情,那樣若無其事的慕禾也叫人生不起同情。只是在慕禾安然接受的背后,她代為憤慨于溫珩的背叛,怒不可扼,以為跟著慕禾才算是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她那時還并不知道,慕禾從不是決絕的性子,也慣來堅強(qiáng),不至于當(dāng)著人的面垮下去。她的崩潰顯露在流逝的時間之中,一點一點的,安靜著逝去。 直到再遇了華大夫,態(tài)度強(qiáng)硬的將慕禾從屋中拉出來,莫名其妙的給看似健健康康的小姐配了一大苦沁心扉的藥,小竹才知道慕禾病了,是心病。 那一場病之后,慕禾便像是由開朗活力忽而轉(zhuǎn)換做淡然從容,叫人看不透了些。 言辭舉止之中對旁人并不上心,卻也論不上是冷清。她只是將自己的關(guān)切集中起來,給了少數(shù)的幾個人,才不那么好相與。 也正因如此經(jīng)歷,如此的變化,小竹才分外忌憚于溫珩的再度出現(xiàn)。 慕禾的面上是不可能顯出什么不好來的,她的心思埋在心底深處,痛也無聲無息。 …… 吃過飯,慕禾同著阿貍在前院走動走動,消消食。見小竹自吃飯時起便坐立不安,時不時拿眼光去掃那信封而不愿離遠(yuǎn)了的模樣,心底暗嘆一聲,開口道,“唔,倒忘了看信了,我牽著阿貍不方便,小竹你能不能代我瞧瞧?” 小竹旋即回過神來,連連點頭也順帶將手在裙邊無意識的擦了擦,這才端起信封來。 嚴(yán)肅著臉看了許久,只待瞧見落款眉心才緩緩一舒,笑將起來,“小姐,是尉淮公子來的信?!?/br> ☆、第五章 “恩?!蹦胶滩⒉蝗缧≈癜闵袂鍤馑?,只若尋常般問,“他寫信來做什么?” “他道三天之后就會回來梨鎮(zhèn),讓你備上些好吃的,去前段日子同他一齊采藥的山里頭等他。”說及此,話語一頓,小竹抬起頭來,擰眉道,”小姐,你還曾同他孤男寡女兩人上山采過藥?” 慕禾牽著睜著圓溜溜大眼睛的阿貍只是笑。 小竹又苦口婆心的接著道,”小姐,你可不能這樣,尉淮他性子跋扈,又比您小,實在并非良人?!八詾橹挥邢裉K瑜蘇大人那樣善解人意的人,才適合慕禾。 那日小竹只聽到了個開頭,卻沒聽到結(jié)尾。原以為小姐既然開了口,定然是將兩人劃得干干凈凈了,可尉淮走的時候分明是喜滋滋的,實在叫她擔(dān)心。 慕禾見小竹這一副掏心掏肺的樣子,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戲謔著道,“上了年紀(jì)之后,也就沒工夫要求那么高了。尉淮他出手闊綽,少說也該是個富賈家少爺,我若是能攀上他,下半輩子不愁吃穿,還能將渝水救出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小竹從沒見過慕禾開過這種玩笑,聽罷便動了真心的在思索。 雖然她分外不待見尉淮,但是慕禾一直待他若常,兩人一來一去,似乎處得異常的和諧,感情這種事又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竹想了半天,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小姐你喜歡他么?”又覺著不對,“可你當(dāng)初明明都委婉拒絕他了?!?/br> 小竹自己被自己的話提點了,才倏爾嚴(yán)肅起來,“小姐,你可不能為了要將渝大人從牢里贖出來,將自己給賣了,這么不劃算。再說現(xiàn)在還沒到大赦,我們還有時間籌錢?!?/br> 慕禾隨手揉捏著阿貍的臉頰,笑著,“我只是開個玩笑?!鄙焓纸舆^小竹手中的信,垂眸時淺淺涼薄的眸光卻不像是在笑,“不過早些嫁了也是好的,不然等你的婚事也定下了,我就只剩一個人了。” 小竹一哽,”小姐你這是說什么話,我不會……“ 慕禾原是垂首瞧著信,抬起一手,覆上小竹的頭。那輕飄飄,卻不容置否的力道好似一層無形的阻隔,截斷了小竹將要說的話。 小竹身量要比慕禾矮上半個頭,屬于嬌小的那一類,站在慕禾身邊時更是給人一種柔弱,需得人保護(hù)的感覺。 她前些日子剛滿十六,二八年華,正是俏麗可人的時候,自然也到了適宜嫁娶的時候。 慕禾沒有說話,只是抬手覆上了小竹的頭,在她忽而安靜之后,輕輕的拍了拍,予之安撫。 小竹不自覺的低下頭,心中涌上莫名的情緒,紅了眼眶。 她自然知道,慕禾不會讓她在身邊留一輩子的。甚至于從很早起就開始幫她備至嫁妝了,說是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將她嫁出去。 慕禾笑著,”尉淮說要好吃的,還只能仰仗你了,我在廚藝一面實在是拿不出手,到時候讓他生氣就不好了。” 小竹哼了一聲,“小姐就知道寵著他。” 寵?慕禾心中不適然的一頓,就這樣也能算寵著么? 阿貍牽住慕禾的袖子,鼓著腮幫子不滿道,“才不是,阿禾最疼的是阿貍?!?/br> 小竹失笑,終于有心思回屋去收拾東西。 慕禾低頭重新認(rèn)真看了一遍手中尉淮寄來的信,微微斂眸。 既然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還是要去見一面的吧。只不過她沒能想到,尉淮離開將過十來天便又打算回來了,寫了封信讓在山中見面,究竟意欲何為? 少年的心思,總是一會一個準(zhǔn),難以捉摸的。 …… 翌日,蘇府。 慕禾在蘇家書房進(jìn)進(jìn)出出,搬著一摞一摞的書籍到前院的長桌上攤開晾著。初春清晨的日頭下,愣是添了些薄汗。 蘇瑜肩上披著一方外衣,坐在石凳邊悠閑的飲著茶??匆娔胶虖臅勘е鴷鰜恚呕亓隧谜韵镜?,”今個怎么不理人?” 慕禾俯身一本本將書攤開,頂著蘇瑜的視線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你喚我來搬書,我自要盡職盡責(zé)些?!?/br> 上回曬書,蘇瑜家的小書童不識字沒衡量,一進(jìn)一出將他書架的順序都換了,害得他自個又重新整理了遍,故而此回才喚了慕禾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