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皇帝都沒有做聲，可原本虛托住她右肘的手卻慢慢地收緊。

    他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平息胸中的怒火。卻事與愿違，那怒火非但沒被壓制住，反而越燒越旺，最終噴涌出來。他驀地伸手握住阿瑤雙肩，將她扳過來，雙目因怒火微微發(fā)紅。

    “為什么？”皇帝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顫，“為什么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次你都會站到他們那邊去，你就這么放不下他？還是你放不下的并不是他，而是唐連？阿連……阿連……總是這個人，為了他，你真是一點(diǎn)點(diǎn)臉面都不肯給朕。你說……你說，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不要跟我說什么姐弟情深的鬼話，朕不信！你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傾心盡力，連命都能不要，若非是心懷戀慕，又有誰肯做到這一步？”

    阿瑤氣的渾身發(fā)抖，一張臉因?yàn)閼嵟图訚q得通紅:“你這是血口噴人，根本……根本就沒這回事！”

    皇帝瞪著她道:“沒這回事？你還敢說沒這么回事……朕真是看錯了你，原來你們……竟有這等齷齪事……”

    阿瑤愕然看著他:“你到底在說什么？”

    皇帝簡直要被自己的臆想弄瘋了:“還有秦放歌，上次他為何要去偷偷找你？你是不是同他也有過……什么？”

    對于秦放歌一事他本是打心底里都不肯信的。但眼見阿瑤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心頭繃著的那根弦頓時便斷裂了開來。

    這竟然是真的！

    他放在心頭疼愛的，竟是這樣一個女人！皇帝只覺渾身的血都沖到了腦中，一時恨的牙齒都在打戰(zhàn):“你竟果然與他……十二姐，你好……你真好啊。呵……不如說說看，你究竟有過多少個男人？嗯？一女三……數(shù)夫的滋味如何……”

    一語未畢，臉上便“啪”地挨了狠狠一記耳光。

    “住……住嘴！”阿瑤眼中盈滿淚，哆嗦著雙唇囁嚅，尚未收回的手仍自在半空顫抖。

    他怎么可以……怎么能這么說她？

    皇帝的臉被打的偏向一邊，面上火辣辣的，很快騰起幾個紅紅的指印。

    室內(nèi)倏然靜了下來。

    一片靜寂中，只聽到皇帝極力壓制著的粗喘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忽然霍地站起身來，背對著阿瑤站了好一陣，好似身上的力氣被抽干了般，許久才抬腳慢慢地朝外走了出去。

    阿瑤眼中的淚一顆顆悄無聲息落了下來。淚水模糊了視線，令她無法看清帳帷外那漸漸走遠(yuǎn)的身影。有那么一刻她非常想爬起來沖出去拉住他，但一想到唐連的慘死，伸出去撩開帷幕的手便縮了回來。

    房門吱呀打開繼而砰然合攏。

    稍后，便聽華公公尖著嗓子高聲吩咐回宮。

    一通忙亂之后，外面安靜下來。這期間再無任何人進(jìn)來打擾過她。

    他走了。

    并如她所愿，放過了她。

    她那一巴掌算是徹徹底底底將他們間的緣分打斷了。

    外面的天還黑著。阿瑤眼望著黑沉沉的天，只覺心頭茫然一片，竟不知出路在哪里。她這一生的路好似已走到了盡頭，唐連一死，她還有什么可留戀？想想自己這輩子也真是夠悲哀，半生為人驅(qū)使利用。既無父母疼愛，也無親人可依靠，與唐連也算是同病相憐，一路相扶相持著走來，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卻不成想他竟舍下她就這般去了。

    想到唐連的死狀，她心里便一陣陣揪著疼，眼淚不停地下落。

    有唐連的死橫亙在中間，她想她恐怕是再也無法原諒皇帝了。

    哭了一陣，她掙扎著下了床。她得去找唐連，皇帝那么恨他，必不會叫人好好安葬他，也許早便命人把尸首扔去了野地。他在這世上時孤苦無依，連個家也沒有，總不成死了還要孤零零地陳尸荒野。她要去將他的尸骨收殮了，請人做法事替他超度一番，讓他下輩子投去好人家，別再受這一世的苦。

    只是等下了地，阿瑤才知以她眼下的身體狀況根本就做不到這些。

    她伏在地上，想起之前皇帝與太醫(yī)所說的話。她的武功……當(dāng)真是全廢了？她不愿相信，可丹田里確實(shí)空虛一片，提不起氣不說，連七筋八脈也好像走了位置。

    阿瑤想，上天待她可真不薄！

    她心里又悲又苦，想要放聲大笑，卻連笑得力氣都沒有。

    后來還是這寺里的慧能主持進(jìn)來，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实垭m已離開，但因著她與皇帝的那層關(guān)系，慧能也不敢薄待她，一面吩咐人端來湯藥，一面道：“姑娘內(nèi)傷不輕，眼下還行動不得，還需好好將養(yǎng)些日子才是。”

    阿瑤哪有心思將養(yǎng)，只問他唐連在何處。

    那慧能卻說不知，仍是勸她好生養(yǎng)病。阿瑤見他說話時神色間遲疑不定，便知他在推諉隱瞞。有心自己去尋，奈何抱病在身,無法親力親為。她心里著急，卻又別無他法，便也不管那些湯藥是不是有用，每日里但凡送來，便咬著牙往嘴里灌，一面苦苦求那慧能。如此苦求了幾日，慧能終沒能撐住，告訴她說唐連并未被拋尸荒野，尸身現(xiàn)仍擱置在地宮里還未入殮。

    阿瑤又是驚惱哀慟又是詫異。皇帝對阿連恨之入骨，又豈會容他陳尸于地宮當(dāng)中？那可是佛家圣地。

    卻不知皇帝卻不是拘于這等小節(jié)之人，若不然也不會將唐初樓囚在那地宮中。之所以將唐連陳尸其中，自是因恨極了他。他實(shí)在未想到唐連這廝到死到死還要擺他一道，害阿瑤與他反目。若依皇帝的意思，當(dāng)日就該將他斬成八塊，暴尸于城頭上才能解恨。但礙于阿瑤，他還是忍下了這口氣，只是事因唐初樓而起，他便將這火一并燒到了唐初樓頭上。

    慧能當(dāng)日其實(shí)便在現(xiàn)場，他自然無法告訴她，當(dāng)日皇帝是如何吩咐的?；实鄣溃骸凹热凰@般忠心于相爺，便叫他死后也陪著相爺好了，如此相爺也不至于寂寞，倒是兩全了?！?/br>
    ☆、第94章 別亦難〔1〕

    幾日后，阿瑤身體稍好些，便著手處理唐連的喪事。

    慧能不予阻攔不說，還指派了寺內(nèi)僧人相幫，她也就只動動嘴而已，并不需親力親為。這般看來，皇帝在這件事上多是松了口的，否則慧能也不敢如此。不管皇帝怎樣狠心，到她這里，總是留了那么幾分余地。他待她不可謂不好，她對他也并非無情，只是中間隔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又如何能在一起？說到底還是沒有緣分。

    過了這么些天，她的心境已平靜許多。

    那些積聚在心頭的憤怒和怨恨已漸淡去，留下的更多是一種來自心底深處的無奈和感傷。

    唐連是尊佛家之禮焚化的，所謂涅槃重生，無外如是。

    她沒想到的是在這期間唐初樓會托人給她帶話。帶話的是負(fù)責(zé)去地宮給唐初樓送食水的僧人，他對阿瑤道:“唐施主讓我給女施主帶句話，他說阿連的家鄉(xiāng)在襄州，女施主若心疼他的話，就請送他回家鄉(xiāng)?！?/br>
    阿瑤冷笑，問他道:“他還說了些什么？”

    僧人道:“他還說，等到了襄州，便請女施主留在那里，再也不要回來?！?/br>
    阿瑤道:“若我不這般做，他是不是便會殺了我？”

    僧人搖頭道:“唐施主只讓我?guī)懊婺莾删湓?，至于其他，便沒有再說了?！?/br>
    阿瑤道:“你回去告訴他，我留在何處是我的事，與他再也無關(guān)。還有，你幫我問問他，這許多人為他喪命，他心里可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超度完唐連的亡魂，阿瑤已無必要留在慈恩寺。京師之內(nèi)并不是她能呆的地方，只是該去哪里？她也是茫然一片。

    最終她還是決定將唐連的骨灰送去襄州。

    她花了幾日的時間準(zhǔn)備行裝。由京師去往襄州恐有月余的路程，長途跋涉自然得有代步工具。阿瑤便請慧能出面托人幫買了匹馬，原想著她那點(diǎn)銀子買不到什么好馬，可等慧能將那馬帶到她面前時，她便呆住了。那哪里是尋常馬市上能買到的，分明是皇家御苑里的御馬。她便知道這事終究還是皇帝在暗中cao作，包括唐連的喪事，只怕都是他插了手的。

    既然從頭到尾都得了他的關(guān)照，如今再為著一匹馬來計(jì)較，未免便太矯情了。索性只做不知，帶著盛裝唐連骨灰的瓦罐上了路。

    為著方便出行，她改換了男裝，黑氅青衣氈笠，盡量不顯眼。

    相較慈恩寺內(nèi)的清寧，外面可就不那么平靜了。街頭巷尾議論的都是近日來朝中的變故。帝相之爭引發(fā)的諸多爭端變成逸聞趣事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只是在這些談資里，一朝權(quán)相的結(jié)局并非如事實(shí)中是被囚在某處，而是被人說成了畏罪潛逃。

    也不知唐初樓本人聽到這些作何感想？也許他早就該想到有此一天?；实圻@一手實(shí)在是狠，當(dāng)然若將唐初樓與皇帝顛倒個個，唐初樓所為只怕并不比皇帝要好多少，說不好比皇帝下手還要狠辣。所謂是非曲直黑白，在這詭譎多端變化莫測的朝堂上原本就是一個笑話。

    而人們說的最多的便是前兩日在菜市口被處決的那幾個刺客。阿瑤聽著總覺像是泛香、承平他們幾個。據(jù)說他們妄圖在皇帝郊祀祭天之時行刺不遂，被宮中禁衛(wèi)拿下。這樣大逆不道的亡命之徒自是死路一條。

    與唐初樓過從甚密的幾個朝廷大員也被連累，中書侍郎魯隱、京兆府尹厲霄、御史大夫蘇季萇等人，皆被貶黜，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京城之中一時風(fēng)聲鶴唳，鬧得人人自危，再無人敢替唐初樓說話，甚至還有那心壞的，這當(dāng)口上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數(shù)，人情冷暖可見一斑。

    當(dāng)然，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倒也無可厚非。唐初樓有此結(jié)局說來也是他咎由自取，只是白讓阿連枉送了一條性命。

    出城時還算順利，并未遇有被人阻攔之類的事情。阿瑤在松了口氣的同時心里竟泛起些許失望。

    到得護(hù)城河對面，她勒住馬回頭看向這座她生活了三年多的城池。想起一年多前她也曾在此回頭佇望，只不過那時她是被人驅(qū)逐不得已才離開，心里不甘，總想著有朝一日還會再回來。

    可這一次，她卻是再也不能回來了。

    阿瑤仰臉久久地朝皇城方向看著，雖然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看不到什么，但她還是近乎癡迷地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有雪落了下來。她將大氅上的風(fēng)帽掀起戴在頭上，掉轉(zhuǎn)馬頭將要離開的剎那卻看見城樓上有道熟悉的身影。

    隔著一條護(hù)城河的距離，她清楚地知道那扶著城墻垛子往她這邊凝望的人是誰。

    眼望那道赭黃色的身影，阿瑤心里到底由不住震動，一時淚盈于睫。兩人便這般一上一下隔河相望，有一瞬她幾乎動搖，想要打馬返回，卻被“?！钡匾宦暣囗懼棺?。那是馬鞭無意碰到行囊中盛裝唐連骨灰的瓦罐發(fā)出的聲響，她頓時如夢初醒。

    唐連臨死前的哀求如魔咒般在耳邊轟響:“十二姐你答應(yīng)我，不要跟他在一起……不要跟他在一起……一起……”

    她痛苦地閉上眼，感覺到眼淚從頰上滾落的冰涼，到底是冷靜了下來。

    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即便沒有唐連的事在中間阻隔，也不該在一起。

    許久她才又抬起頭，飽含熱淚凝望著那道俊逸挺拔的身影，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著他的字:“秀之，秀之……我欠你的便等來生再還你！”

    皇帝在城樓上眼見阿瑤打馬離開，便知她已做好了決定，她對他向來便如此狠心，這也是意料之內(nèi)的事情，可他還是被狠狠地傷到了。

    看著那一人一馬漸漸遠(yuǎn)去，他猛地一拳砸在墻上。

    杜汶嚇了一跳，見他埋著頭塌著肩靜靜站著，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也頗有些感同身受，猶豫了會，還是上前道:“皇上，不然還是讓人去把娘娘追回來？”

    皇帝好一陣才抬起一只手，略顯費(fèi)力地?cái)[了兩擺，啞聲道:“算了……讓她走吧！”

    他總不能一輩子綁著她拘著她，她要走，便讓她走好了。

    ☆、第95章 別亦難（2）

    阿瑤走時確是沒一點(diǎn)想過要回來的。只是世事難料，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竟會在路上病倒。

    其實(shí)她的身體自那日在地宮重傷后，便明顯差了許多。雖有皇帝留下的湯藥諸多調(diào)理，無奈已傷及根本，又豈能在短期內(nèi)完全恢復(fù)？

    以她目下的身體狀況，就不宜亂走亂動，原該再養(yǎng)上一陣子的。偏她急著要走，外面天寒地凍，她又連日不停趕路，弄得自己疲累不堪，如此內(nèi)外交困，病邪乘虛而入也是在所難免，何況她如今的身子骨還這般虛弱。

    起初阿瑤只覺得身體輕飄無力，她只當(dāng)是之前的內(nèi)傷所致，在客棧歇了兩日，略覺好轉(zhuǎn)便又上路。故而等到她察覺身上猶如火炭，發(fā)著高燒時恰恰是在冰雪皚皚的路上。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她想找個地方休息一陣都不行。她想要喝口水，但水囊中的水已被凍成了冰，根本就倒不出來。

    她那時大約是燒糊涂了，竟就跳下馬來就在雪地里捧了雪往嘴里塞?；秀敝兴孟衤牭接腥嗽诤八拿?，循聲望去，眼前卻是模糊一片，隱約看到數(shù)個人影晃動。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醒來的時候她便躺在了葉如誨去往京師的馬車上。也是她命大，正好遇上葉如誨奉旨回京述職，這才沒凍死在雪地里。

    所以她如今是在走回頭路，與她想要去的地方背道而馳？

    阿瑤萬沒想到事情竟會有這樣的轉(zhuǎn)折。當(dāng)然照她自己的意思那是打死都不能回去的，不過這時節(jié)卻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一病便是數(shù)日，最初的幾日差不多都處在昏睡當(dāng)中，即便有明白的時候，也都是一瞬間的事情。

    故而等她意識完全清醒時，人已被葉如誨帶入了京城。她被安置在葉府別院。許是因了皇帝的關(guān)系，葉如誨對她十分客氣，態(tài)度與以往有了很大不同。每日里噓寒問暖，難得和氣。

    他那里一意奉承，阿瑤這里卻如坐針氈，一心想著要走。只是既進(jìn)了葉家，又豈是那般好走的？看到別院內(nèi)外那許多的守衛(wèi)，阿瑤便知自己這是被葉如誨變相軟禁了。這等嚴(yán)密的防守，莫說她如今武功全無，便是換個武藝高強(qiáng)的來，只怕也難以走脫。

    自然，他說的話還是格外好聽的，以致聽在阿瑤耳中，都禁不住有些詫異了。才知當(dāng)初那心冷如鐵，動輒惡言相向的葉三爺也是能舔著臉說出這等軟語溫言的。

    只是話里話外軟硬兼施恩威并濟(jì)，骨子里仍是相當(dāng)強(qiáng)硬，并不容人違逆。

    最關(guān)鍵他手上有她所在意的底牌——當(dāng)知道唐連的骨灰甕在他手上時，阿瑤不得不為此低上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