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逢場作戲罷了,有什么舍不得?!?/br> 黑夜悄無聲息地進(jìn)行著,時家大宅闃靜無聲。 這幢宅院是幢民國時期留下來的老建筑,修修補(bǔ)補(bǔ)許多年,到底比不上新樓踏實穩(wěn)固,每到秋冬,北風(fēng)便順著墻縫往屋里鉆。 久未修葺的閣樓尤甚,生怕屋里干濕失衡影響畫紙和顏色,時濛暖氣都不開,在畫架前站到夜深,手僵得拿不住筆才停下。 這次畫的是一幕與冬天有關(guān)的景,白雪皚皚,陸地荒寒,一個人形單影只地走在其中,日光在山野禿枝間靜靜移動。關(guān)燈下樓的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時濛幾乎能沉浸般地感受到畫中人的寒冷。 穿過二樓走廊,時濛低頭看了一眼盡頭那間房的門地縫,有光,里頭的人還沒睡。 樓下只停了兩輛車,時懷亦今天沒回家。回到房間,時濛盯著桌上放著的湯碗看了很久。 記憶中第一次見到用如此精致的碗盛的湯時,他都不敢伸手去接,唯恐把碗碰臟。 后來他長大了,明白了這碗湯存在的意義并不是擔(dān)心他受涼,而是象征性地走個過場,那個名叫李碧菡的美麗女人對他笑也不是因為喜歡。畢竟沒有誰的喜歡是分兩面的,當(dāng)著旁人笑得溫柔,無人的時候又冷若冰霜。 時濛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還記得這些,或許跟孫老師家的貓喜歡挨著他一樣不講道理,睡前,他還是把這碗涼得鉆心的湯喝了下去。 半夜驚醒,時濛警覺地豎起耳朵,只聽到北風(fēng)拍打窗戶的聲音。 胃部隱隱作痛,他下床走到衣帽間,從里側(cè)抽屜的最里層摸出一件看尺寸并不屬于他的毛衣。 抱著毛衣躺回床上,嗅著已經(jīng)幾乎聞不見的味道,時濛還是睡不著。 可能是煙癮上來了,他想。 欲望沒被滿足的時候,所有平時忽略的感官都蹦出來刷存在感,令時濛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比如小時候和那兩個人一起學(xué)畫畫,自己永遠(yuǎn)得不到老師的夸獎; 比如明明出生在同一天、同一家醫(yī)院,自己卻要喊那人“哥哥”; 再比如,傅宣燎今天來家里了,他們擁抱,接吻,可是傅宣燎走的時候沒來同他告別。 為什么不來呢? 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時濛打開上了密碼鎖的床頭抽屜,從里面拿出個文件單,再掏出一沓紙,借著窗外院子里的燈光翻看。 一張接著一張,可這并不足以壓制煩躁,時濛只好摸一根煙捏在手里,不能抽,就把過濾嘴擰折,讓烤干的煙草落在掌心,揉出能讓人身心放松的香氣。 他逐字逐句地?fù)福窠?jīng)質(zhì)般地苛責(zé),煙草的味道涌入鼻腔時,突如其來地想起上回傅宣燎聞到煙味的反應(yīng)。 ——傅宣燎不喜歡,不可以再讓他聞到。 接收到指令的時濛再度下床,飛快行至陽臺,將窗戶全部打開。 下一秒,灌入室內(nèi)的風(fēng)吹起床上攤放的紙,窗簾跟著飄蕩,胡亂地映在白墻上,參差交錯,堪比幢幢鬼影。 場面一時混亂,時濛跳起來夠,趴在地上找,鉆到床底下翻,好不容易才將合同收拾歸位。 做完這些已然出了一身汗,前額碎發(fā)都被打濕。時濛邊平復(fù)呼吸邊挨著床邊跪坐下來,腳背貼著地板,青色血管浸透寒霜,殘留膚表的一點溫度也被吞噬。 喧囂停息,窗外月亮高懸樹梢,屋里的人累得不想再動彈。 伸手摸到床上的毛衣,撈過來,連同視若珍寶的約定一起抱在懷里,時濛佝腰任臉頰貼著它們,闔眼沉沉睡去。 第4章 一夜過去,傅宣燎醒來時天剛蒙蒙亮。 他在會所的包間里將就洗漱,換上昨晚差人準(zhǔn)備好的西裝三件套,推門出去時碰上從spa間回來的高樂成。 “這么早,不多睡會兒?” 被好友身上的刺鼻香味熏得皺眉,傅宣燎往邊上退開一步:“不了,公司開例會?!?/br> “嚯,傅總上線了?!备邩烦蓴n緊身上的浴袍捂味道,感嘆道,“我要有你一半的事業(yè)心,我爸做夢都能笑醒。” 其實傅宣燎不喜歡被人喊“傅總”,一來聽著像極了“副總”,二來他對這行并無興趣,擔(dān)此重任完全是趕鴨子上架,被逼無奈。 因而一大早接到父親傅啟明的視頻通話,他“嘖”了一聲,接起來的時候語氣便不怎么好:“早啊老傅總,歡迎下到基層視察工作?!?/br> 傅啟明被噎了下,顧及長輩威嚴(yán)沒輕易發(fā)作,只問他:“周一例會準(zhǔn)備得怎么樣?” “湊合吧?!备敌钦f,“你要是不放心,就早點回來接手,好讓我喘口氣?!?/br> 瞧見視頻里奢華的背景墻,傅啟明冷哼一聲:“我看你進(jìn)氣比出氣多,滋潤得很?!?/br> 聊不下去,手機(jī)換到母親蔣蓉手里,她把攝像頭切后置,走到落地窗邊給傅宣燎看南半球的夕陽,小聲勸道:“你爸就是嘴上嚴(yán)厲,昨天還擔(dān)心你一個人忙不過來,說要把老劉派去協(xié)助你?!?/br> 傅宣燎連忙拒絕:“那倒不必,劉叔比我爸還嚴(yán)厲,他要是來了,我就真沒法喘氣了。” 蔣蓉笑了:“你呀,跟你爸一樣,嘴硬得很。” 知子莫若母,她明白傅宣燎的打算——劉叔是傅啟明的左膀右臂,傅家在國外還有生意要打理,傅宣燎自是不會不懂事到讓父母跟著cao心。 說到拓展國外的生意,蔣蓉口吻輕松:“都挺好的,你爸也沒在國內(nèi)的時候忙了,每天都陪我散步。這邊氣候暖,空氣也不錯,上周復(fù)診,醫(yī)生說我調(diào)養(yǎng)得很好?!?/br> 見母親氣色紅潤,所言非虛,傅宣燎放了心:“那就好,等忙完這陣……算了,能忙完再說吧,老傅總走得干脆,根本不管小傅總死活。” 蔣蓉被逗得直笑。 難得放松,傅宣燎在會所大堂找了塊安靜地方,陪母親看了會兒風(fēng)景。 “那下回過來,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啊?”蔣蓉慢聲細(xì)語地問。 傅宣燎裝傻:“您讓我去哪兒大變個活人跟我一起去?” 眼神微暗,蔣蓉想起很久之前,傅宣燎也是個開朗性子,也曾趁寒暑假期帶時沐來家里玩,有意無意地打探家人的看法:“媽,你覺得時沐怎么樣?” 而那時她只當(dāng)十來歲的少年愛恨如風(fēng),根本做不得真。 蔣蓉嘆了口氣:“要是不開心,就別往時家去了。” 傅宣燎一愣。 “當(dāng)年是爸媽無能,公司運(yùn)轉(zhuǎn)出問題,為了渡過難關(guān)竟允許你簽下那種合同,害你在被困在時家這么久?!闭f著,蔣蓉的聲音便帶了些哽咽。 作為母親,蔣蓉認(rèn)為自己是失敗的。當(dāng)年她非但無力保護(hù)兒子,還默許羽翼未豐的他站出來撐起整個家,后來纏綿病榻的那些日子,為了讓自己心里好受些,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時沐和時濛是親兄弟,長得又有五分相似,傅宣燎定然也會喜歡。 如今想來,何其自私。 轉(zhuǎn)身面向窗戶,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傅宣燎說:“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干什么?!?/br> “現(xiàn)在還來得及,如今公司走上正軌,我們商量過了,維持現(xiàn)狀就好,借時家的錢也已經(jīng)還上,我們不再欠他們了。”蔣蓉難得表現(xiàn)出急迫,語速都快了起來,“到時候我和你爸一起出面,看在多年交情還有如今兩家的業(yè)務(wù)往來的份上,時家定會讓幾分面子,不會再勉強(qiáng)?!?/br> 沉默延續(xù)了半分鐘之久,傅宣燎故作輕松地笑了下:“媽,別開這種玩笑。” “mama沒在開玩笑。”指腹揩去眼角水漬,蔣蓉調(diào)整了狀態(tài),冷靜敘述經(jīng)過深思熟慮得出的結(jié)論,“況且當(dāng)年那合同定得倉促,漏洞百出,就算走法律程序,也必定能銷毀這一紙荒唐約定,還你自由?!?/br> 此時的另一邊,時濛悠悠轉(zhuǎn)醒,直起身扭了扭僵痛的脖子,彎起膝蓋想站起來,才瞧見地板上的雙腳被凍得發(fā)了紫,用手掌包著焐了半天才緩過來。 時家的規(guī)矩包括工作日的早上全家共進(jìn)早餐,時濛下樓的時候已經(jīng)開席。 時懷亦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外套都沒脫就坐下了,縱然在外面呼風(fēng)喚雨,眼下也就是個夜不歸宿的丈夫,在妻子面前總有些氣弱。 而時濛的入席無異于火上澆油,時思卉只在節(jié)假日歸家,偌大的餐桌三人分足鼎立,李碧菡再惜面子,也很難像在外人面前那樣給好臉色。 椅子還沒坐熱,就聽李碧菡問:“昨天小傅沒在家留宿?” 時濛“嗯”了一聲。 時懷亦問:“昨天小傅來過?” “是啊,在外面碰到,順便喊他來坐坐,原以為他會在家里住一晚呢?!?/br> 李碧菡拿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又看向時濛,“說起來,這一點倒是和你母親不同,要是換做她,無論如何不可能讓人就這么走了?!?/br> 輕飄飄一句話,讓時懷亦臉上差點掛不住。 后來李碧菡吃完提前離席,時懷亦重拾一家之主的架子,問時濛近來可有和他親生母親聯(lián)系。 時濛說沒有,時懷亦點點頭:“少同她來往,別被她帶壞。” 時濛垂眼不語,以為他不滿,時懷亦說:“你伯母她就是怨我,對你沒有壞心,你平時可多與她親近?!?/br> 見時濛仍是無甚反應(yīng),時懷亦似乎想再說點什么,話到嘴邊變成一聲嘆息:“她這些年不容易,你別生她的氣?!?/br> 對于不想接收的訊息,時濛向來反應(yīng)遲鈍。 比如早上在餐桌上的談話,直到兩小時后站在展館的咖啡廳里,他才回過味來,有些迷茫地告訴坐在對面的人:“父親讓我不要生她的氣?!?/br> 只聽“啪”的一聲,妝容精致的女人把手中的菜單往桌上一拍:“憑什么不能生氣,她又不是你親媽!” 動靜不小,引得廳里就餐的客人紛紛側(cè)目,只有時濛波瀾不驚,低頭繼續(xù)攪咖啡。 女人顯然也習(xí)慣了他總是置身事外的淡定模樣,自顧自出主意:“我看你還是搬出來吧,反正不缺錢,剛才廳里那兩幅又拍了高價。要是嫌看房子麻煩,直接搬我那兒去,雪姐家的大門永遠(yuǎn)向你敞開?!?/br> 自稱雪姐的女人名叫江雪,是時濛的合作伙伴,也是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人。 江雪今年二十七,比時濛年長三歲。按說性格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很難和平相處,可這些年來兩人小矛盾有,卻從沒吵過一場架。 這里面有時濛性子冷跟誰都吵不起來的原因,也有兩人都被對方看到過自己最落魄的樣子的關(guān)系。總之從畫手與伯樂,再到畫家與經(jīng)紀(jì)人,冰與火般的兩個人互相扶持,奇跡般地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不了,住在家里挺好的?!比欢俸玫呐笥岩惨3志嚯x,時濛拒絕道,“再說男女有別,我搬過去會耽誤你談戀愛?!?/br> 早就打定主意游戲人間的江雪聳肩道:“不必替我把‘約炮’用‘戀愛’美化,全世界的男人都不配?!闭f著轉(zhuǎn)動勺柄,沖抬眸看過來的時濛眨了下眼睛,“——你除外。” 這次約在展館附近,除了監(jiān)督拍賣情況,也是為了商談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談及工作,江雪秒變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你說你,一點事業(yè)心沒有,白瞎了一手畫技,那些跟你同輩的青年畫家擠破頭搶節(jié)假日的展位,你倒好,特地叫人安排在工作日人流量少的時候,生怕金主爸爸長了眼睛能看見?” 時濛有點感冒,眉眼淡漠,神色懨懨:“節(jié)假日沒空?!?/br> “嗯嗯嗯知道你周六忙,周日呢,上趕著給老孫送畫,讓他中間商賺差價?” “孫老師沒有從中牟利?!?/br> 江雪哼笑一聲:“也是,那種敗壞藝德的事都讓他干了,還想在這圈子里待下去,他也只能安分點?!?/br> 時濛說:“當(dāng)年的事,孫老師可能并不知情。” 江雪這根炮仗猝不及防地被點著:“好,就當(dāng)他不知情,再撇開你家那位跟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繼母不算,你親爸親媽呢,他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眼睜睜看著你受欺負(fù)?” 她語速極快,也極其犀利,句句直戳要害,“還有那個姓傅的,他當(dāng)年怎么對你,你都忘了?” 咖啡從guntang到冰涼只需短短十分鐘。 江雪別過身去平復(fù)呼吸,轉(zhuǎn)過來時已然重歸平靜。 “抱歉,總是把我的經(jīng)歷帶到你身上?!毖劭暨€是紅的,江雪笑得勉強(qiáng),“我這個當(dāng)朋友的真是,也不盼著你點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