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也因為此,后宮表面看來是難得的一團和氣。 突然,一個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高大挺拔身影從不遠處的郁郁蔥蔥的樹旁經過,她定睛細看,認出那時當今的皇上,心中正感疑惑為何皇上會作尋常百姓那般的打扮,又見他似是微微側頭與身邊一個纖瘦的身影說著話,因隔得遠,那人又被皇上擋了大半個身子,她一時也認不出來是何許人,只知道應是名女子。跟在兩人身后的,還有幾名年輕男子,瞧著一臉的嚴肅,倒像是宮里的禁衛(wèi)。 她不禁為之一怔,待要細看,那幾個身影卻已不見了蹤跡。 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想方才所見那一幕,片刻之后靈光一閃,隨即提著裙擺,逕自往了景和宮燕貴妃處。 “你是說皇上今日帶著愉昭儀出宮去了?”燕貴妃蛾眉輕顰,臉上神色莫名,呷了一口茶后,將茶盞放到了桌上,這才拭拭嘴角問身前的陳貴人。 陳貴人一臉的肯定,“嬪妾親眼所見,皇上那身尋常百姓的打扮,必是從宮外回來?!?/br> “你確定是親眼見到皇上與愉昭儀一同回宮的?”燕貴妃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陳貴人有些許遲疑,皇上的身影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旁邊的那個纖瘦的……她倒是沒有看清對方容貌,只是憑直覺便認定是蘇沁琬,當然,這其中也有向燕貴妃告蘇沁琬一狀之意。 “……嬪妾,嬪妾倒沒有看清楚皇上身旁那人容貌,可是娘娘您想想,宮里這么多人,除了愉昭儀,又有何人能得皇上那般愛護?”見燕貴妃面露不悅,陳貴人急了,也不及細想便沖口而出。 話音剛落她又后悔不已,這話豈不是明確指貴妃娘娘在皇上跟前還不如那愉昭儀? 她心中愈發(fā)的不安,不禁偷偷打量起燕貴妃的神色,見她依然是那副云淡風輕,似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樣,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皇上今日在龍乾宮中處理政事,愉昭儀身子不適閉門靜養(yǎng),方才你那番話,本宮不希望有第二個知曉,你可知道?”片刻之后,燕貴妃扶了扶發(fā)髻上的銀簪,嗓音不疾不徐,卻飽含警告。 陳貴人心中一凜,暗暗后悔自己多管閑事,不但沒有給蘇沁琬上到眼藥,反倒給自己惹了一身腥,今日她既能看見皇上的身影,難保沒有其他人看到,萬一她們四處亂說,那貴妃娘娘豈不是要怪她頭上來? 雖然心中又悔又惱,可表面仍是誠惶誠恐地應道,“嬪妾絕不敢外傳,娘娘明鑒!” 燕貴妃端過茶盞輕輕吹了吹,細細地抿了一口后,便讓她退下了。 直到陳貴人離開后,她才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果然,她那股直覺是正確的,這個愉昭儀的威脅只怕是比當年的夏馨雅更甚。 而另一邊,回到宮中后,趙弘佑并沒有著人將蘇沁琬送回怡祥宮,反而帶著她直接去了龍乾宮中,蘇沁琬嘴唇幾度張闔,可終也沒有表示異議,任由他牽著自己往龍乾宮去。 守候在宮門的郭富貴見二人歸來,遂上前見禮。 趙弘佑也不理會他,逕自牽著蘇沁琬從他身前經過,直接進了他平日歇息的暖閣里頭。 “來,先把身上這套衣裳換掉。”命人將早已準備妥當的宮裝捧了過來,再輕輕捏了捏蘇沁琬柔若無骨的小手,他才柔聲道。 蘇沁琬意外他思慮如此周全,連忙朝他福了福,“謝皇上!” 趙弘佑一愣,濃眉不由自主便皺了起來,仿佛有些不習慣她這般畢恭畢敬的模樣。半晌之后,他嘆息一聲,不得不接受現實,如今兩人已回到了宮中,再不是在外頭可以手牽手四處閑逛的‘公子’與‘夫人’。 蘇沁琬自是不清楚他內心的惆悵,由著龍乾宮的大宮女引著她到了屏風后,侍候她換上桃粉色的宮裝,再為她重新梳妝打扮妥當。 環(huán)佩撞擊發(fā)出的細細響聲從他身后傳來,趙弘佑循聲回望,便見已經換上妃嬪裝扮的蘇沁琬裊裊而來。 正要朝她伸出手去,郭富貴那獨特的嗓音突然響起,“皇上,靖王求見!” 不待趙弘佑有所反應,蘇沁琬極知趣地行禮請辭,“臣妾先行告退!” 趙弘佑濃眉擰得更緊,正想吩咐郭富貴請他回去,轉念一想,那話在唇邊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既如此,你暫且回宮,晚上朕再到怡祥宮瞧你?!?/br> 蘇沁琬低著頭應了一聲方離開了。 到了殿中,見趙弘瑾站得筆直地等候著,趙弘佑只瞄了他一眼便在寶座坐了下來,沉聲問,“你有何事要見朕?” 自上回二人不歡而散后,兄弟二人還是頭一回私下相處。而余太妃的下葬之處,趙弘佑終也是應了趙弘瑾的請求,允他私下將余太妃梓棺遷離妃陵。 趙弘瑾默不作聲地先向他行了禮,對這位異母兄長,他的感覺很是復雜,有怨有恨,也有羨慕及愧疚。 “臣弟此番前來,是懇請皇上容許臣弟將母妃生前常用之物帶走,皇上放心,臣弟只取母妃當年從余家陪進來之物?!?/br> 至于其他物件,他相信母妃也已經不稀罕了。 趙弘佑怔愣,很快便回轉過來,皺著眉稍想了想便應允了,那些本就是余少芙的陪嫁體已,交到她唯一兒子的手上是最好不過了。 “還有一事,也請皇上準許。母妃生前臣弟不能侍奉她老人家,如今她仙去,更讓臣弟痛不欲生。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遺憾及悔痛,日夜糾纏于臣弟心中。臣弟欲守孝三年,以報母妃養(yǎng)育之恩。而迎納徐府小姐一事,請皇上準臣弟延緩三年,當然,若徐丞相不愿耽擱女兒,臣弟亦不介意此門親事就此作罷!”趙弘瑾聲音沉緩,不卑不亢地道。 趙弘佑臉色難看,守孝三年倒也罷了,余少芙雖是他生母,但卻并非嫡母,守孝三年于禮不合,但這些也不會有人與他較真,而他自己,自然也不會在意。 可是延緩親事…… 他開始懷疑,趙弘瑾明目張膽地向自己提出守孝三年,根本就是為了推搪與徐府小姐的親事! “此事不妥,你要守幾年隨你,朕無意干涉,可徐府小姐必定要在明年七月進門,若按早前定下的日子,她本該下個月進府的,如今推至明年,也是考慮到了你身處孝期一事?!壁w弘佑毫不猶豫地拒絕。 君無戲言,他既下了旨,便是天塌下來,也得先把徐家那姑娘抬到靖王府再說! 趙弘瑾胸口一滯,對他這番話也是在意料當中,這個皇兄向來自持身份,對不有礙于他帝王威嚴之事并不會多作計較,可一旦涉及帝王顏面,那便絕無轉圜之余地! 見他神色灰暗,趙弘佑抿了抿嘴,好一會才道,“不過一個側妃,便是納她進門又當如何?哪怕她是出身丞相府,可終究也不過皇家的一個妾,又能礙著你與王妃何處了?” 一語既了,他便是一怔,也是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番含著勸慰之語。 “你又怎會懂得,若是兩情相悅,那斷斷是容不得第三人,哪怕她僅是頂著名份?!壁w弘瑾低低地道。 趙弘佑一愣,不及細想又皺眉問,“莫非是靖王妃不滿你納側妃?” “不滿?”趙弘佑自嘲般一笑,隨后落到趙弘佑身上的目光,似憐似同情,看得趙弘佑不由自主便生出幾分惱意來,正想著斥責他一番,卻聽他道。 “皇兄坐擁六宮,哪會明白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幸福與歡喜。若是有朝一日她對臣弟納妾再不含半分不滿,臣弟才該心傷頭疼。都道妒乃婦人之大忌,可若一個女子待你無心無情,哪怕你擁盡天下絕色,她也不會有半分不豫!阿柔心中再不樂意,可也不會表現出來,是臣弟離不得她,不舍得她有半分委屈?!币娳w弘佑愣在當場,他突然有些泄氣。 “罷了罷了,是臣弟糊涂了,竟與皇兄說這些莫名奇妙之話,皇兄若無他事,臣弟便且告退了!” 趙弘佑腦中一片空白,也不知趙弘瑾是何時離開的。 ‘若一個女子待你無心,哪怕你擁盡天下絕色,她也不會有半分不豫’趙弘瑾臨去前那番話不斷地在他耳邊回響,重重地沖擊著他的心房。 他是當今天子,三宮六院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了,便是尋常男子,三妻四妾亦屬平常,哪怕待妻情深如謙王,也是曾有過側妃的。 可如今,趙弘瑾這番話卻為他開辟了夫妻相處的另一種情形。身為夫君的,只因不舍得妻子有半分委屈,所以不愿別的女子頂著名份到府中來。 他突然生出幾分迷茫,趙弘瑾無疑是喜歡他的妻子的,而他自己,也是很確定是喜歡小狐貍的??墒?,身為大齊親王的趙弘瑾,卻想方設法希望能許妻子一份獨一無二;而他呢?除了那些表面寵愛之外,還能給小狐貍什么? 靖王妃會因夫君納妾而心生不喜,可他與小狐貍之間,卻是隔著許多女子,便是他在擁有小狐貍之后,也仍到過別的女zigong中去,可小狐貍…… 難道她待自己是無心無情的,所以才不會在意這些?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他便覺得有成千上萬根針往他心上扎,一下又一下,密密實實的痛,痛得他臉色愈發(fā)的蒼白。 他根本不敢去想像,假若他喜歡的女子心中無他,他會怎樣…… ☆、108|26 當晚,趙弘佑本想著按原定計劃到怡祥宮去陪蘇沁琬用膳,可剛走出了龍乾殿大門,不知怎的又想起白日里趙弘瑾那番話,腳步一頓,片刻之后,便又折返殿中。 跟在他身后的郭富貴滿臉疑惑地望了望他的背影,可卻什么也不敢說,連忙又跟了上去。 趙弘佑回到了殿中,重又在寶座上坐下,將殿中眾人摒退后,隨手拿過手邊一卷書冊翻開鋪在案上,微微低著頭作認真閱讀狀,眼神卻時不時往門口處望去。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漸漸開始有些忐忑,當郭富貴那有些發(fā)福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趙弘佑眼神頓時一亮,隨即又低著頭壓下心中激動認真翻著終于再次被翻動的書頁。 “……皇上,時候不早,該傳膳了?!惫毁F斟酌著輕聲提醒道。 趙弘佑呼吸一滯,一股說不出的失望卷席而來,陡然將手邊的書冊推開,重重地道,“如今這時辰傳什么膳!” 郭富貴被他這突然的語氣唬了一跳,連忙將腰彎得更低,更為恭敬謹慎地道,“是,奴才這便讓御膳房再等等?!?/br> 言畢就要躬身離開,卻又聽到趙弘佑仿若不經意地問,“怡祥宮可有人過來?” 郭富貴不明所以,也不及多想,老實地回答,“回皇上,怡祥宮并無人前來?!蓖低档赝送w弘佑立即便沉下來的臉色,又斟酌了片刻,這才試探著道,“不如,奴才讓人去怡祥宮瞧瞧?” “去什么去,不許去!”趙弘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他一個哆嗦,卻是再不敢多話。 天邊的晚霞終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與萬物告別,被霞光浸染過的宮殿各處,很快便陸陸續(xù)續(xù)點起了燈。 龍乾殿內已是燈火通明,趙弘佑面無表情地端坐著,心中卻像被東西捅了一個大窟窿,空落落得難受,甚至感覺有絲絲的涼氣從那洞口吹進體內,卷向身體每一處角落。 他明明白日已經和小狐貍說過晚上會到怡祥宮去陪她,可如今天色已暗,他不曾出現,也不曾讓人去告知她今晚會不會過去,可她為何卻不會主動派人來問一句? 如今細想起,宮中其他嬪妃,無論品級高低,有寵無寵,總會隔三差五地送些滋補湯水或特色吃食往龍乾宮來,唯有怡祥宮,卻是少之又少。 他努力在記憶里搜刮一通,發(fā)現竟是連三回都不曾有過。 只是頭一回這般簡單地試探便得到這樣的結果,若是日后……絲絲縷縷的失望與難受像張開的大網,緊緊纏繞著他,躲不開,掙不脫…… 清高如當年的夏馨雅,都會放下身段主動向他靠近;精明如現今的燕碧如,縱是寵愛漸微,也時常過問他的衣食住行??伤谝獾哪莻€人,對此卻絲毫不上心。 有些酸,有點痛,更多的卻是失望與恐慌…… 郭富貴守在門外背著手不停地來回踱步,他已經進去催了三回,可皇上卻依然沒有傳膳的跡象,天色已暗,早就已經過了用膳的時辰,皇上依舊不聲不響地坐著,他也漸漸沒了主意。 怡祥宮中,蘇沁琬用過了晚膳,又到園子里走了一陣子消消食,仍是不見御輦前來,也不見有龍乾宮中人來稟,心中猜測著皇上許是另有要事抽不開身來,也不在意,心安理得地沐浴更衣準備就寢。 今日到外頭走了大半日,雖來回的路上小憩了一會,可她仍是覺得累得慌,干脆早早便命人侍候梳洗,比往常早了一個時辰上床就寢。 身體雖然已經很疲累了,可不知為何偏是無法入睡,輾轉反側間,她一會想到凌淵,想到那些年他一個半大孩子陪著自己四處淘氣,為自已背了無數次黑鍋的點點滴滴;一會想到謙王妃,相由心生,年屆中年的女子瞧起來比二十來歲的小媳婦也不差多少;一會又想到她的娘親,曾經她怨她那般決絕地舍棄自己,如今她好像有些明白,明白當時她的絕望心死…… 她數度輾轉,漸漸地困意襲來,眼皮連連抖動,終是抵不過來勢洶洶的困倦,緩緩地就要完全闔上。 突然,眼前的光亮被陡然冒出的黑影擋住了,她一個激零便醒了過來,掀開紗帳一望,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燃燒得正旺的蠟燭,面朝自己站于床前。 她一時之間也看不清對方容貌,驚得心跳幾乎要停止,勉強壓下心中恐懼仔細一瞧,認出那人竟是皇上,心中頓時一松,可仍有幾分驚魂未定,帶著nongnong的哭腔指責道,“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跑來這里嚇人,哪有這樣的!” 趙弘佑本是陰沉著臉,心里更是難受得很,如今見她沒大沒小地怪責自己,那些難過竟不知不覺地消散了幾分,臉色也多了些許緩和。 他定定地望著拍著胸口壓驚的蘇沁琬,良久之后啞聲問,“你為何不來?朕明明與你說過晚上會到怡祥宮來瞧你,可過了時辰仍不來,你為何不問?為何不來?” 說到后面,他的語氣不由自主便加重了些,指責失望之意極其明顯。 他其實想問她,是不是從不曾把他放在心上,從不在意他來或不來,可與生俱來的驕傲,以及對蘇沁琬心思的無法把握讓他問不出這樣的話。 他是喜歡她,可若她對自己無意,他是絕不可能將自己的心思坦白于她的面前! 蘇沁琬一愣,想不到他夜深人靜之時過來,竟是為了問她這樣一番話。 她一時語塞,論理,是他先許諾要來的,如今失信未至,難道不應該是她來質問的么?卻怎么角色對調,反由他來怪自己不去? “你為何不來,為何、為何不來?”趙弘佑卻不理會她,固執(zhí)地一定要得到答案,至于得到答案后會怎樣,他卻沒有多想。 他只知道,他今晚懷著滿懷期盼空等了一晚,等她或親自或派人來問一聲‘今晚可會來看我’。 可是,從日落時分一直等到如今夜色迷離,他都未能等到那一幕出現。 他記得皇伯父只要稍稍遲歸,皇伯母都會遣人來問一聲,曾經他覺得皇伯父實在是夫綱不振,被女子管束太多,男兒心懷事業(yè),在外辛苦打拼,又怎能婆婆mama束手束腳。 可如今,他方醒悟,那是他們夫妻情深的表現?;什笗r時心系夫君,自然放心不下,那不是管束,而是圖個彼此的心安。 這一晚,他在龍乾殿內坐了幾個時辰,心中愈是失望,腦子便愈是清醒,清醒地回想蘇沁琬往日待他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