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發(fā)上的水滴甩在郝春肩頭，涼的，像是那天陳景明掉在他唇邊的眼淚。

    “……阿春，你是不是恨我？”

    七月十五日，在到達民政局的那天，從那輛破舊的白色面包車下來時，錢癟三也曾這樣問過郝春——“郝春，你是不是恨我？”

    恨不恨錢癟三郝春是清楚的。他對錢癟三的恨意深沉，如同一條條黑色鎖鏈，套在他脖子，束縛著他手腳，他每走一步，那些黑色鎖鏈都會叮當(dāng)作響。

    他對陳景明的這份愛情無能為力，于是他選擇了逃亡，然后將這罪放在錢癟三頭上。他私自將錢癟三綁在十字架上，恨不得下頭能燃起一堆木柴，活活地將這原罪連同這個犯罪的人一同燒死。

    然而這個問題，當(dāng)時對著錢癟三，他也沒答。

    現(xiàn)在陳景明又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卻反倒不清楚了。

    恨不恨？

    十字架上的罪人變成了他郝春心中的神子。神子皎然潔白，手腳垂落，正轉(zhuǎn)頭哀切地望著他。

    神子眼中有一滴淚，將墮未墮。

    郝春劇烈地喘息，頭腦內(nèi)有一陣尖銳嘯音，腳趾在拖鞋內(nèi)不斷勾住，然后全身起了痙攣。他整個人如同一片落葉，在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陳景明忙沖過來一把抱住他，將他納在懷里?！鞍⒋?！阿春，我不逼你了！”

    陳景明慌張地安撫他，不斷在他鬢角耳垂落下輕吻。“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阿春?！?/br>
    事實是二十年后，他和他再次陷入了僵局。陳景明不敢逼他，郝春也不敢逼自己。

    郝春閉了閉眼，呼吸聲粗重。他現(xiàn)在生怕他發(fā)病，然后再也好不了了。也許下一秒，就連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陳景明，他也不認得了。

    只要想到有那種可能，他就覺得不能呼吸。

    “你就放過我吧？”他在陳景明懷中苦笑了一聲，啞聲道：“陳景明，你放了我，也放過你自己，好不好？”

    “不放！”陳景明不管不顧，近似于狂熱地吻他?！鞍⒋?，你醒來時我們說好的，這一次，就算死，我也陪你一起?！?/br>
    郝春猛地推開陳景明。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像一尾離開海后即將干死的魚，喉管內(nèi)赫赫地喘著粗氣。

    “……阿春，你甩不掉我的！”陳景明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料峭長眉高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可是你他媽的到底要做什么！”

    郝春突然蹲下.身，雙手捂住臉，幾乎是要暴躁嚎啕了?！瓣惥懊?，你想把我逼瘋嗎？”

    “你本來就瘋了。”這次陳景明聽起來格外冷漠。“阿春，十年前你趕我走，我就已經(jīng)當(dāng)你是瘋了?！?/br>
    *

    ……余生漫漫。

    十五歲的時候，郝春認為二十年他媽太長了！他和陳景明怕是好不到那時候。

    二十五歲的時候，郝春想，就在這里戛然而止吧，一切剛剛好。這份愛情死了，他就能放在玻璃瓶里藏好，死亡成了鹽，可以永久替這份愛情保鮮。

    他想得很美好。

    可是又十年過去了。三十五歲的他失去了一切賭注，狼狽失措地站在陳景明面前。他剛被陳景明抱入懷中，擁抱兇狠，悶到他不能呼吸。

    對方光.裸肌膚的每一絲兒褶皺紋理，他都曾刻骨熟悉。

    這個家伙，這段不能回避的愛情，終于還是活生生地撕裂在他面前。

    空氣中有血的腥味。

    “如果……”郝春蹲在那里，聲音從十指縫間滲出?！瓣惥懊?，如果有天我病了，再也認不得你了，怎么辦？”

    “不會有那一天的！”陳景明快步走到他面前，也蹲下.身，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對他道：“阿春，我不會讓你有那一天的。”

    “可是我這病治不好！”郝春苦笑，笑的比哭還難聽?！爱?dāng)年我媽是那樣，如今我也……”

    “阿春，你要相信我！”陳景明打斷他，慢慢地掰開他捂住臉的雙手，一字一句地對他承諾。

    “阿春，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現(xiàn)在是我的合法伴侶，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會帶你去A國，我們一起去找最好的醫(yī)生?！?/br>
    “阿春，你會好的?！?/br>
    “我們的愛情，也會好的。”

    ☆、15

    27

    “阿春，一切都會好的！”陳景明慢慢地起身，用浴室毛巾替郝春擦干身上沾到的水汽。

    聲音又輕又緩。

    “阿春，你記不記得，當(dāng)年在金星中學(xué)你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什么？”

    “……什么？”郝春啞著嗓子問他。

    陳景明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當(dāng)年，在初三那年，每天在我睡著以后你房間里的燈會突然亮起來。每天都是。一直到夜里三點，燈才會熄。那時候，你在一個人偷偷寫作業(yè)……”

    話語匯成河。

    郝春思緒順著它往回漂，然后低下頭，垂著眼皮道：“沒有！我那時候，是在打游戲?！?/br>
    “還在騙我！”陳景明笑，聲音沉沉的。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面卻一點笑意都沒。仔細看，反倒有點苦澀。

    “阿春……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很喜歡我。很喜歡很喜歡?！?/br>
    *

    那時候，是十九年前。

    郝春在金星中學(xué)的天臺上，從欄桿跳下來，對陳景明大言不慚地道，你去你的九中，我留在冀北，反正老子也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