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三太太得空就去寧元娘房里說說話，不外乎是嫁過去之后要謹小慎微、好生服侍夫君的話，蔣修染讓誰說，都是個脾氣陰晴不定的主兒，她擔(dān)心女兒不知輕重地跟他較勁。

    寧元娘嗯啊的應(yīng)著，心里想的則是另外一回事。她嫁人之后，自然是要恪守本分盡力跟他把日子往好處過，可他要是在成婚后跟她?；熨~，她也不能忍氣吞聲吧？她如意與否興許不要緊，四哥和爹爹的臉面往哪兒擱？就任人踩踏他們的顏面？

    好生過日子，得不到好的回報的話，她只能快刀斬亂麻，求四哥四嫂給自己做主早做了斷。

    她這樣想，興許是有些悲觀，可是世事難料，她早就不敢樂觀了。一個凡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太樂觀有時候就等同于異想天開。

    自然也是向往好光景的。天下的夫妻若都像四哥四嫂那樣，也就沒有勞什子的小妾通房庶子庶女了，四嫂的日子才是女子該過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也是一步一步謀取來的，也要有個有擔(dān)當?shù)姆蚓姆龀植拍艿玫健?/br>
    但愿，蔣修染一如她所看到所以為的那樣。不求琴瑟和鳴，給她一份安穩(wěn)就好。

    **

    襲朗與蔣修染碰面時，隨口問了問吉日，聽了道：“日子這么緊，來得及準備么？”

    蔣修染挑眉，“怎么來不及，我這兒有十日時間就足夠了?！?/br>
    襲朗失笑，“你這是廢話，我表妹的嫁妝是那么容易就準備齊全的？”

    “放心，我隨時命人觀望著呢，有不好籌備的，我命人去辦?！?/br>
    “隨你折騰吧?！?/br>
    蔣修染忽然想到一件事，笑起來，“你我以后從哪兒論?。窟€是從你二嬸那邊兒論吧？襲肜可是我的外甥……”

    “滾！”襲朗一擺手，“你想都別想?！背捎H就成親，還想在他面前長一輩？想得美。

    蔣修染哈哈大笑，“你叫不叫是一回事，我這輩分肯定是擺在那兒了?！?/br>
    “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跟著我表妹喊我四哥，日后我還能少跟你為了軍務(wù)作對。”襲朗自行拍板決定了，之后迅速岔開話題，“考場舞弊案就要有下文了?！?/br>
    蔣修染對輩分的話題更感興趣，但是徐迅能不能落實罪名是他很關(guān)心的一件事，“我聽幕僚說，宮里的太監(jiān)摻和這種事了？”

    襲朗頷首，“還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

    蔣修染笑開來，“皇上這日子，就快沒法兒過了?！辈挥孟胍仓?，一定是太子布局或是推波助瀾導(dǎo)致的此事。作為儲君的兒子說一套做一套，較偏愛的兩個兒子差不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換了誰是那個做父親的，也沒法兒不窩火傷心。

    襲朗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婚期定得早一些也好。”

    蔣修染想了想，笑，“你說話是真毒?！?/br>
    襲朗的確是在擔(dān)心皇上幾番急怒攻心駕鶴西去，“你以為我好端端咒他？都吐幾次血了?！?/br>
    蔣修染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那他可得慢點兒走，好歹等我成親再說?！?/br>
    襲朗繃不住了，朗聲笑起來。私底下能與他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的，滿朝也只有一個蔣修染。

    蔣修染想到了夏映凡，“夏家怎么說？管不管夏映凡的死活？”要是夏易辰管她的話，就不能讓她等著皇家或是淮南王的發(fā)落了。到底，夏氏夫婦通過香芷旋，幫襯了寧元娘不少，蔣修染心里有數(shù)，所以每次安排與夏映凡有關(guān)的事情之前，都要這樣問襲朗一句。到了眼下，還是該問問。

    襲朗搖頭，“不管。夏家永不會與這個人有關(guān)。”

    那女子一如她培育的花，帶著劇毒，別說夏易辰根本不記得那個人，便是記得，到了這地步，又怎么可能自尋麻煩。

    **

    夏映凡該得到怎樣的下場，是淮南王一直記掛在心的。

    其實沒必要。夏映凡怕到骨子里的，是落到最不堪的境地。時至今日，有了這段日子的緩沖，她已經(jīng)為自己選好了去處。

    ☆、148|140.139

    這晚，侍衛(wèi)來向淮南王通稟：“夏氏已有兩日水米不進，只獨坐、獨酌?！?/br>
    淮南王若有所感，前去看了看。

    門窗大開的廳堂內(nèi)，夏映凡坐在羅漢床一側(cè)，手中有酒。

    她穿著一襲煙青衫裙，一頭長發(fā)松松綰在腦后，幾縷青絲垂落，被晚風(fēng)輕輕拂動。

    淮南王站在廳堂門口，靜靜地看著她。

    夏映凡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酒，才察覺到他來了，視線散漫地看過去，又淡然移開。

    到了這一刻，她已不再驚恐、畏懼。

    她看著燭光，若有所思。

    淮南王緩步進門，到了此刻，他情緒莫名平靜下來，“在想什么？”

    夏映凡沉了片刻才輕聲道：“在想我這一生，所圖所忙不過二三事——待嫁、報復(fù)、求而不得?！彼聪蛩?，目光恍惚，“我要謝謝你，讓我在死之前，幫你報復(fù)睿王?！?/br>
    淮南王應(yīng)道：“不為此，你是不是在回到王府之際，便已自盡？”

    “對?！?/br>
    淮南王語氣宛若嘆息，“是為了誰才如此吧？”

    她比他清楚，她得不到好下場，她始終擔(dān)心他何時發(fā)怒折磨她，為此日夜驚懼，卻是不曾求饒。即使如此，還是照著他的意思，悉心調(diào)制熏香、迷藥，讓淮南王在似夢似醒地狀態(tài)下說出了諸多要事。

    必然不是為著他，必然不是為著彌補他。

    他之于她，在那個天大的荒誕的誤會未解除之前，讓她厭惡，在他訴諸實情之后，她將他視為陌生人。

    誰都不會為了一個陌生人，日夜承受著恐懼接受安排。她可以?；?，可以試圖搭救睿王，從而連同自己一并解救。

    但她沒有，從未曾耍過一點兒心計。甚而在單獨面對睿王的時候，都不曾做過手腳。

    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極其厭惡睿王的，必然恨不得殺之而后快。但是也沒有。

    在王府甚至宮廷里走動的時日已很久，她必然知道，睿王不能殺，殺了會影響到大局和很多人的前程，是為此，才沒下殺手的吧？

    是怕影響到誰呢？——要淮南王說清楚她具體的心思從而驗證自己的感覺，他做不到，但就是有那種感覺。

    夏映凡只是輕輕地笑了笑，不予回應(yīng)，轉(zhuǎn)而說起另外一件事：“內(nèi)室床榻有個暗格，里面有些東西，你去找出來，交給太子。那是睿王簽字畫押的證供，可信?！?/br>
    淮南王頷首，去往內(nèi)室的時候，凝了她一眼，“你呢？”

    “我？”夏映凡苦笑，“我這一生都不曾放縱一次，不敢貪杯，怕酒后吐真言。今日也嘗嘗喝醉的滋味，醉了，也該睡了?！?/br>
    淮南王清楚，與她訣別的時刻已到。興許等他回來時，與她已是人鬼殊途。

    想說點兒什么，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們早已到了相對無言并且一定會生死無話的地步。

    夏映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托腮看著杯里琥珀色的液體，食指撫上杯沿，輕輕磕打纖長指甲，有白色粉末落入杯中，溶于無形。

    死是何其艱難又何其容易的一件事。

    讓睿王失去翻身之地，是淮南王要看到的結(jié)果，也是那男子想要的局面吧？

    離開這塵世之際，清晰浮現(xiàn)于心頭的，是那一次在襲府的驚鴻一瞥。

    他有著清雅俊倫的容顏，清寒寂寥的氣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籠罩，獨守一方寂寥。

    在那之前，就聽說過他風(fēng)華無雙，見過之后，知道那是個讓人一見便決不能忘的人。

    聽過他很多事，從遠嫁前的二公主口中，從王府下人口中。人們能談?wù)摰年P(guān)于他的事情，大多是沙場上的鐵血傳奇、官場上的殺伐果決。他成婚之后，人們偶爾提起，都說自然是與香氏琴瑟和鳴——那么有擔(dān)當?shù)娜耍粫苏l。

    她一度與二公主走動得頻繁些，是因二公主時常詢問她一些調(diào)香的方子，來往間時不時地閑聊一陣子。

    皇室中人，知道二公主鐘情他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是二公主從來沒有爭取過。遠嫁之前，很是憔悴，日日巴望著想見他最后一面，又不曾設(shè)法如愿。她不解，說你這是何苦，你又不似我這出身卑微的，要見甚至要嫁一個臣子，真有那么難？

    二公主只是苦笑，說你來日見到他應(yīng)該就明白了，女子對他傾心，要么如我一般沉默退縮，要么豁出臉面變得瘋魔。不是誰都能自認為配得起他，起碼我就不覺得。

    那時沒放在心里，見過之后才明白。

    見到了人，想想以前所聽聞的，繼續(xù)聽著人們的議論，他在人心里就鮮活起來，便是不能再相見，也不妨礙他住在人心里。

    這心思，她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對任何人提及，不想玷污了他的名字。

    她算什么？她其實比誰都看不起自己，她連自由都沒有。便是不想，還是要設(shè)法開罪他，去他夫人面前自討沒趣，去謀害他表妹的性命。

    那么做的時候，偶爾竟會想，便是讓他憎惡也無妨，起碼他知道她是誰，總比不知她是誰要好。

    是他讓她明白，人可以因為另一個人，變得卑微至極。

    回到淮南王府當夜，淮南王著急幕僚議事的時候，她完全可以自盡，但是猜測淮南王會對睿王盡興瘋狂的報復(fù)，興許能用到她。

    為這個，她一日一日捱到了如今。

    她知道，淮南王以為她在恐懼邊緣，連死的勇氣都沒了。自然不是那樣，可又何須解釋。

    她只是想為了那個人、為了自己，做點兒什么。

    那個人是皇上與太子器重的，睿王回京是拼上一切要拿回他手里的罪證，甚至于，睿王被淮南王輕松找到，應(yīng)該都是他的安排。

    這樣很好，最好的安排，她與淮南王都能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一次。

    她自認再無利用價值，是時候離開了。

    夏映凡端起酒杯，緩緩飲盡杯中酒。

    淮南王走出來的時候，見她伏在幾案上，眉宇平寧，睡著了一樣。

    可他知道，她再不會醒來，再不會說只言片語。

    他凝視她許久，轉(zhuǎn)身出門，吩咐侍衛(wèi)：“入殮，厚葬?！?/br>
    三日后，淮南王命人傳話，請?zhí)右撇交茨贤醺?，將一些東西親自奉上。

    同一日，襲朗將睿王罪證交由內(nèi)閣，送到太子面前，太子再轉(zhuǎn)呈皇上。

    睿王私通封地附近將領(lǐng)，暗地里招兵買馬；與西夏皇長子書信來往，長達兩年；干涉朝廷用兵、在前方將士作戰(zhàn)之余私吞軍餉，用來招兵買馬。

    只這些罪名，已足夠睿王死上幾次，其余他在京城官場、王府、宮廷內(nèi)的大錯小錯，都顯得無足輕重。

    此外還有一份睿王黨羽的罪證，只是這一份證據(jù)未經(jīng)內(nèi)閣之手，直接到了太子手里，轉(zhuǎn)呈皇上過目。

    不論皇上是何心思，是不是還想保住睿王，局面都已無從控制。經(jīng)由內(nèi)閣再送到他手里的睿王罪證，他若不給出個說法，內(nèi)閣中一心輔佐太子的人便會將這些事宣揚得天下皆知。

    皇上在寢殿思忖整日，至黃昏下旨，一世囚禁睿王。之后除了服侍自己多年的宮人，誰也不見，朝政交由太子。

    睿王從送親途中私自回京落到淮南王手里，再到如今這些板上釘釘?shù)闹\逆大罪，早已經(jīng)讓皇上應(yīng)接不暇。太子、臣子都沒給他緩口氣從頭到尾細細思量慢慢詢問的時間，這一陣除了生氣就是心寒。

    皇上料想的到，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能讓太子滿意。太子希望他親自下旨，逐步重整朝堂格局——這個惡人，該由他來做。

    他想，但他已有心無力，不認為自己能在最壞的情緒下處理諸事。

    他最心寒最憂心的事情，是睿王與西夏皇長子互通書信一事，這不能不讓他懷疑，連三公主與西夏順王的婚事，都是睿王促成的。

    假若三公主是皇后、睿王的傀儡，到了西夏之后，與那邊的皇室中人圖謀不軌，來日必會掀起兩國之間的腥風(fēng)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