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的五月，一名從荊州來的信使，匆匆騎馬來到書院。這信使一身塵土，臉上也是灰黑色，一看就是連夜趕路、幾乎不眠不休的樣子。

    張忠亮看到這人這個樣子，趕緊問他何事。那人扯過后背背著的包裹，垂首喊道：“荊州信使，求見書院小先生?！?/br>
    信使嗓音嘶啞，似乎已是能發(fā)出來的最后一絲聲音。張忠亮趕緊讓他進(jìn)到書院里，給他倒了一杯茶后，才趕緊去后院把李泌叫了來。

    李泌過來一看，認(rèn)出此人是張九齡的一名手下。

    “小先生，張刺史五日前已是卒在任上……”

    不等聽完，李泌頓時就感到一陣陣眩暈。

    李泌定定神，扶住張忠亮的肩頭，有些不相信的問道：“你再說一遍?！?/br>
    信使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道：“小先生，張刺史……卒?！?/br>
    李泌再也撐不住了，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轉(zhuǎn)了起來……

    李泌醒過來的時候，已是躺在門房里的那張臥榻上。

    他睜開眼看到李承休和周氏后，“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他一邊哭著，還一邊喊著“老友啊老友，你我分別不到一載，你怎么就走了啊……”

    李泌哭的很凄慘，周氏暗暗流淚，李承休也是擦了好幾次眼淚，就連刀尖上滾過來的張忠亮也是暗暗垂淚。

    信使給李泌帶來的是張九齡的詩稿。做為一名讀書人，這是他唯一能留給李泌的東西。

    接著沒幾日，朝廷就頒布詔書，贈封張九齡為荊州大都督，司徒，謚號文獻(xiàn)。

    而經(jīng)過書院李泌等人整理好的張九齡詩稿，也在李泌的親自運(yùn)作下，以《張公文集》的書名刊印。首印一千冊，只短短一個時辰就售罄。

    于是，東市書肆數(shù)度加印，依然不能滿足人們所需。長安城中，不管是私塾還是坊間，人們都以吟誦張九齡的詩為雅事。

    特別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兩句，幾乎是人人都會，婦孺皆知。風(fēng)度氣質(zhì)俱佳，詩文更是美妙的張九齡，一時間竟然比他做宰相的時候，更是有名。

    深居宮中的玄宗也知道坊間到處傳誦張九齡的詩，想著當(dāng)初張九齡做宰相的時候，雖是經(jīng)常犯言直諫，可身邊沒了這人，好像還真的缺了點(diǎn)什么。

    就在玄宗自我犯賤的時候，李林甫正朝這里走來。張九齡名滿長安的事情，李林甫早已知道。他心中所想，不過是一個死人，就是名聲再好，此時也于事無補(bǔ)，對自己造不成什么傷害。

    若是這人還活著，誰這樣給他彰顯名望，我就把誰弄死。

    這么想著，李林甫就來到玄宗面前。李林甫今日來見玄宗，是為了舉薦一個人。

    玄宗聽完他的話后，想了想說道：“此人風(fēng)度如九齡乎？”

    李林甫一聽這話，頓時就是滿臉黑線。九齡九齡，莫不是這人已是鉆進(jìn)你心里去了嗎？

    “陛下，臣舉薦的這人……”

    算了，那人有點(diǎn)猥瑣，此時還是不要舉薦他為好。

    玄宗也不多問。因為，已經(jīng)有人給他安排了一件事情，一件無恥到極點(diǎn)的事情，正等著他去做呢。

    “李愛卿，你既然已經(jīng)無事，朕就去驪山了。近來身子乏的厲害，想來是該在溫泉水里泡一泡了，這里你就多費(fèi)心吧。”

    李林甫退了出來后，邊走邊想著，圣人以往去驪山，都是秋冬時節(jié)。此時不過是七月初，圣人怎么想起泡溫泉這事來了？再說，這時候也不是泡溫泉的時節(jié)啊！

    雖是這么想著，可想到圣人去了驪山那邊，這朝廷里里外外的事情全部都要仰仗自己了，李林甫又高興了起來。

    也是這一天，就在李泌看著桌上擺著的《張公文集》發(fā)愣的時候，壽王李瑁突然來了。

    李瑁原先是這里的常客，可自打李泌從荊州回來后，李瑁來的就少了。

    以前他每次來書院，李泌都會對他說，“荊州不錯，可以帶著壽王妃去那里散散心”。

    武明娘也經(jīng)常對他說，“可帶著壽王妃一起來，大家一起吃吃飯，喝喝茶，看學(xué)子們做游戲不也挺好嗎？”

    兩人雖是每次都這樣說，李瑁嘴里也是答應(yīng)著，卻沒去荊州，也從沒帶著楊玉環(huán)來書院。

    張九齡突然去世后，李泌一直忙著給他出文集的事情，就把李瑁給忘了。

    這會看到他來了，李泌一拍腦門，說道：“哎呀，這一陣我真是忙的糊涂了。你收到你家大郎的信了嗎？”

    張九齡去世后，李泌授意慶王李琮，接任荊州刺史一職。李琮也明白，荊州沒了張九齡這個父母官，說不定張九齡之前做的那些就會白費(fèi)。

    再有一個，荊州青上書院說不定也會受影響。所以，接到李泌的信后，李琮就上書玄宗，說要任荊州刺史一職。

    說實話，在玄宗心里，他這三十個兒子里，他覺得只有這個李琮最像他。

    玄宗少時喜好射箭，李琮少時能開五石之弓。玄宗少時喜好與人搏擊，李琮少時好舞刀弄劍，還拜了禁軍將領(lǐng)為師父。玄宗好游玩，李琮窮游了整個大唐……

    如果沒有熊羆的那一巴掌，這大唐的太子殿下，妥妥的是李琮的。

    現(xiàn)在，所有人都認(rèn)定李琮是最不可能做太子，甚至認(rèn)為他連做太子的想法也沒有。

    所以，玄宗對他很放心，對他的所有要求，幾乎都是有求必應(yīng)。李琮想做荊州刺史，玄宗也痛快的就答應(yīng)了。

    李琮接替荊州刺史一職后，李泌就讓他給李瑁去信，說是邀請李瑁和楊玉環(huán)去荊州游玩。所以，李泌見到李瑁后，就問他收到李琮的信沒有。

    一聽這話，李瑁頓時就是一臉后悔的樣子，慢慢從衣袖里抽出一封信，說道：“大兄的信，我是前些日子收到的。只是，現(xiàn)在想去也去不了了，環(huán)環(huán)今日被力士帶走了，說是圣人請她泡溫泉……”

    李瑁說不下去了，看他臉色竟是要哭出來一樣。

    李泌心里一沉，暗暗在心里罵了一句，“麻麻批的，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有人說大唐是臟唐。其原因是大唐的男男女女們都比較開放，在男女關(guān)系方面，不是像別的朝代的人那么含蓄。

    其實啊，大唐那些被人詬病的臟事，幾乎歷朝歷代都有，只是別的朝代不那么大張旗鼓的寫在史書上罷了。

    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他們沒有玩出玄宗這種檔次，沒有白居易這種高手給他們背書。

    即使如此，李泌也覺得就玄宗把楊玉環(huán)弄到驪山去一起泡溫泉這事，就該把玄宗打入十八層地獄。

    不過，想想李二殺了兄弟，還把弟媳婦占為己有。還有高宗李治娶庶母武媚娘為老婆，李泌覺得玄宗邀請兒媳婦一起泡溫泉，也就沒什么可奇怪的。

    倫理禁忌，通常都是靠自覺遵守的。只要突破自己心里那道防線，這一切都不是事。

    看著一臉倒霉相的李瑁，李泌問道：“高力士去你家?guī)说臅r候，你就這樣讓他把你老婆帶走了？”

    李瑁嘴角抖動，訥訥說道：“力士說，上去驪山，請壽王妃作陪……估計他們過兩天就會回來吧？”

    李泌一瞪眼，怒道：“你問我??？”

    李瑁快要哭出來了。李泌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這樣子更是讓李瑁心里焦灼，就說道：“小先生，你快些想個辦法?。　?/br>
    此時李泌還能有什么辦法？自打李瑁和楊玉環(huán)成親，李泌只要見了他就說，“找你阿耶說說，去你的封地壽州。我聽說那里不錯，山清水秀的，民風(fēng)也好，你和你娘子到那里去做神仙眷侶不好嗎”。

    可人家不聽啊！

    武慧妃又整日給他灌輸做太子的欲念，李泌也不知道他不離開長安，到底是舍不得長安的繁華，還是真的想留在這里做太子。

    武慧妃死后，李泌又對他說，“帶著環(huán)環(huán)出去散散心，不要想三想四了”?？伤恢獮槭裁矗€是遲遲沒有動身。

    等到李琮來信，他也想去荊州玩了，高力士卻搶先帶著皇帝的口諭去了壽王府。

    “環(huán)環(huán)呢，環(huán)環(huán)走時說什么了？”

    “她說，莫掛念她，讓我好好保重自己?！?/br>
    李泌一聽心里就涼了半截，沉吟了一會，問道：“李瑁，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說實話。”

    李瑁趕緊回道：“小先生問吧，我一定據(jù)實相告?！?/br>
    “我問你，先前你阿娘想讓你做太子的時候，環(huán)環(huán)是怎么說的？”

    “她說，我做太子也罷，做壽王也罷，都好！”

    李泌有點(diǎn)搞不明白了，心說這楊玉環(huán)的心思，怕是這李瑁也沒搞明白吧？

    想到李瑁曾說過楊玉環(huán)很聰明，而且智算過人，李泌突然覺得楊玉環(huán)會不會早就有了勾拌玄宗的心思？

    還有，李瑁沒有當(dāng)上太子，難道真的是因為玄宗知道他阿娘做的那些壞事，而因此討厭他了嗎？

    還是玄宗早就看上了楊玉環(huán)，就等著時機(jī)成熟約她一起泡溫泉，從而，不讓李瑁做太子？

    畢竟，一位王妃和一位太子妃，兩人的身份是有天壤之別的。

    太子妃只有一個，堪比大唐的臉面。而王妃嘛，有多少親王，就有多少王妃，多一個少一個不是那么顯眼。

    偷東西肯定是要偷不容易被人察覺到的。

    “小先生，你倒是想想辦法??！”

    看到李泌好一會兒不說話，李瑁急眼了。

    李泌看向他，心說你是腦子里進(jìn)水了嗎？你剛才告訴我，高力士是一個人進(jìn)到你府里，讓你屏退左右后，才說是奉了圣人的口諭，請?zhí)渝髋闳ンP山。

    這樣分明就是告訴你，此事不可讓外人知道。你求我想辦法，已經(jīng)是泄露了皇帝的隱私，置我于險地。

    可你知道不知道，自打我來到大唐，幼年時心里就對你老子有了陰影。

    “小先生------”

    李瑁再一次帶著哭腔喊道。

    “張九齡。”

    李泌突然想起張九齡來了。在他心里，只有張九齡能制止玄宗做這件丑事。除此之外，再無一人能制止這件事情發(fā)生。

    “他已經(jīng)死了------”

    李瑁絕望的喊道。

    李泌真的犯愁了。想了又想，他看到李瑁，突然又想起一個人來，“還有一人，或許可幫你------”

    李瑁眼睛一亮，趕緊問道：“何人？小先生快些告訴我，我這就去求他?！?/br>
    李泌看著他，說道：“就是把你養(yǎng)大那人。”

    李瑁一怔，說道：“我伯父？”

    “對，寧王。他是圣人的親哥哥，又是把你養(yǎng)大的人，環(huán)環(huán)也算是他的兒媳婦，他總不能看著環(huán)環(huán)------”

    李泌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盯著李瑁，眼里有鼓勵他的意思。

    李瑁一聽，頓時如同看到了希望一樣，趕緊說道：“小先生言之有理，我這就去寧王府，求我伯父出面，讓環(huán)環(huán)回來?！?/br>
    說完，李瑁轉(zhuǎn)身就要走。

    李泌喊住他，一臉嚴(yán)肅的說道：“李瑁，寧王出面，此事或有轉(zhuǎn)機(jī)。可我問你，若是寧王不肯出面，或是出面無用，你打算怎么做？”

    李瑁沒有想到這些，一聽這話，就訥訥說道：“這、這------”

    “我告訴你吧。這娘子是自家的娘子，能保護(hù)她的，只有你這做夫君的。

    自古沖冠一怒為紅顏，大丈夫為保護(hù)自己的愛人，就該敢橫刀立馬，與那些不肖之徒?jīng)Q一死戰(zhàn)。”

    李泌說完這話后，看到李瑁眼睛瞪得如同牛眼，只是傻乎乎的看著自己。

    看到他這個樣子，李泌心里就泄氣了，揮揮手無奈地說道：“我只是這么一說，算了，你趕緊去吧?！?/br>
    李瑁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李瑁剛剛離開書房，武明娘就閃身進(jìn)來了。李泌道：“阿姊，偷聽可不好??！”

    武明娘沒有理會他這話，而是滿臉驚訝的問道：“環(huán)環(huán)被高力士帶去了驪山？”

    李泌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武明娘眉頭一皺，說道：“我不是看到李瑁來了，就遵照你的吩咐，來給他說那些讓他帶著環(huán)環(huán)出門的話嘛?！?/br>
    李泌嘆氣道：“已經(jīng)晚了。先前我一直想讓李瑁夫婦離開長安，離他阿耶遠(yuǎn)遠(yuǎn)的，沒想到，這一天來的竟是這樣快?！?/br>
    武明娘聽到這里愣了，蹙眉問道：“阿弟這話的意思是，你好像早就知道圣人要帶著環(huán)環(huán)去驪山?！?/br>
    李泌笑著看著她，心說這件歷史上最為著名的扒灰事件，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是，“武惠妃去世后，圣人就變著法兒的玩樂。環(huán)環(huán)長得美若天仙，早晚會被他惦記上，所以------”

    武明娘接過話茬說道：“所以你才一次次的對他說著那些讓他二人離開的話，還讓我也找機(jī)會說服他們離開?！?/br>
    李泌點(diǎn)點(diǎn)頭，道：“可惜，該來的總會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