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儀仗馬
李泌告訴武明娘,天道就是順勢而為。李林甫此時得勢,自己就該順著他,不能讓他心里對自己產(chǎn)生絲毫的芥蒂。 自己先前和張九齡等人走的很近,李林甫與張九齡有仇,他又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自己只有暫且順著他,才不至于給自己和書院帶來災禍。 今日自己做出一副討錢的樣子,一個是讓李林甫有面子,再一個就是告訴李林甫,李泌也有求著他的時候,也是一個愛財?shù)娜恕?/br> 當然,這樣做還有別的目的。只是,現(xiàn)在暫且不說罷了。 李泌原先想著,只要這百官之首的宰相做事公正,盡心盡責,這大唐就壞不到哪里去。 事實證明,李林甫做了宰相后,做事情有公道的地方,也有不公道的地方,可大唐依然做到了海晏清平,行者雖萬里不持寸兵。 這是大唐長治久安的結果,也是歷任宰相苦心經(jīng)營的結果?,F(xiàn)在,看似被李林甫撿了個現(xiàn)成便宜,實際上,李林甫的行政能力確實很強。 在有些方面,他確實比那些讀書人出身的宰相做事利落干脆。 比如,就拿李泌哭窮這件事來說,當年玄宗命在兩京分別設病坊收容乞兒的時候,張九齡和裴耀卿都想到李泌的書院早就做過這事,就想著給書院要點費用。 結果,兩人合力上了一道奏表,還是選在玄宗高興的時候,這才把這件事辦妥。 人家李林甫就不一樣了。李泌哭窮后,人家當場就拍板定下了,還知道錢糧應該哪里出,怎么出。這件事放在別的大臣身上,少不了一些案牘之勞,還有宰相們商議的過程。 不過,李泌也知道,效率高也代表著擅權。而李林甫就是大唐最大的權臣,別說給書院的那點錢糧了,就是再多的錢糧,也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李泌說完后,武明娘并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得了好處的喜色,而是看到李泌臉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 于是,她就說道:“阿弟,話雖是這么說,可我看你這模樣不像是得了錢,卻像是丟了錢。” 李泌臉色更是難看了,說道:“李林甫行事雖然利落,可大唐府庫里的資財他可隨意調(diào)用,此為大患?!?/br> 武明娘這時候才明白,李泌守著李林甫哭窮,并不是因為書院真的連買幾匹布的錢也沒了。而是他想知道,李林甫究竟已經(jīng)擅權到什么地步了。 現(xiàn)在可以確定,戶部和戶部所管的倉部,都已是唯李林甫馬首是瞻。而且,李林甫調(diào)撥錢糧,根本就不用與其他官員商量。 “阿姊,所謂的大唐氣運,無非是民心和錢糧,這李林甫已經(jīng)掐住大唐一半的氣運了?!?/br> 武明娘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氣運是民心和錢糧。仔細想想,李泌說的倒是也對。有了民心,有了錢糧,這王朝必然是盛世王朝,也就是氣運足足的表現(xiàn)。 “阿弟,我聽說李林甫行事很是果斷,手下的官員既怕他又服他?!?/br> “這倒是真的,他管人管事都要強過許多人。且頗有手段,就連裴耀卿也說,此時朝廷里百官各安其位,各司其責,拉幫結派打群架的事情也不見了?!?/br> “所以啊,你知道他有手段,就不要再像以前和那些宰相們一樣,也和他勾肩搭背的以老友小友相稱?!?/br> “阿姊你放心,他看不上我,自然不肯與我為友。” 李泌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李林甫不是看不上李泌,他不肯與李泌交友,是因為李泌和張九齡、裴耀卿等人關系太好。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此話放在此時,是最為恰當不過的。可放在李林甫身上就不靈了。 因為,李林甫更多的時候,是在唱獨角戲。而他的朋友,就是大唐所有聽他的話的官員。 這就很可怕了。李林甫一改張九齡設定的擇優(yōu)晉級的舉官制度,而是又把當年裴光庭做宰相時,實行的那套“循資格”制度搬了出來。 只這一次變革,李林甫就收羅了一大批善于專營、主動投靠他的官員。而那些對他有潛在威脅,不肯順從他的官員,就很難再有出頭之日。 這幫人做官沒什么政績,張九齡做宰相的時候,他們沒升官的機會。 李林甫一搞“循資格”,這些人大多都是為官多年的老油條,雖說沒什么政績,可他們官齡長,也就是資格老,也就有資格遷轉(zhuǎn)升官了。 他們升官后,對李宰相視同再生父母,對李宰相交辦的事情,也是麻利的快辦。 可以這么說,李林甫讓他們向西,他們不敢向東。李林甫讓他們喝稀飯,他們就不敢吃干飯。 所以說,就連裴耀卿也是感嘆這朝廷百官的風氣變了。不但各司其責,安安分分的了不說,還不吵架了。 原先,宰相和皇帝吵架,宰相和宰相吵架,百官自然有樣學樣,一個個都和斗雞一樣??删褪沁@樣吵來吵去的,竟然就吵出來一個開元盛世。 現(xiàn)在不吵架了,裴耀卿雖是覺得耳根清凈了些,卻總是覺得怪怪的。有一次他和李泌說起這件事,李泌對他說,“他們在朝堂上吵架是好事,這世間就太平”。 估計李泌說的這話過于深奧,裴耀卿當時也沒有聽懂。等他看到越來越多的庸官坐上高位,都是一副和氣生財?shù)哪雍?,他突然明白李泌那話說的是什么意思了。 今后,再也不會有人拼死納諫,也再也不會有人指正朝政得失了。日積月累,世間必然會不太平。而現(xiàn)在大唐海晏清平,行者雖萬里不持寸兵,是在吃老本。 一旦時日日久,衰敗之象必然顯現(xiàn)。這只是裴耀卿自己想的,眼下的官場,他對誰也不敢這樣說。況且,此時大唐前所未有的強大,他敢說這樣的話,會被人當成瘋子。 好在他有李泌這樣一個知己,兩人可以在書院里說說那些心里話。兩人見面后常說的話,還是和李林甫有關。 兩人對此也很無奈,發(fā)現(xiàn)他倆不管說什么事情,最后都會把話題落在李林甫身上。 裴耀卿告訴李泌,李林甫給御史臺那些御史和諫官又開會了。開會這個詞,是他跟著李泌學的。 李泌把茶杯斟滿,然后說道:“李林甫以前做過御史臺的官,對那些御史和諫儀大夫們很了解。你上次說,李林甫給他們開會,讓他們少說話多做事。怎么,這些御史臺的官員沒聽他的嗎?” 裴耀卿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指了指茶杯說道:“小友,你還記得這李林甫當年做御史中丞的時候,做的那件沽名釣譽的事情嗎?” 看著裴耀卿指著的宋公杯,李泌笑了…… 李林甫做御史中丞的時候,專門派人買了一批宋公杯,給每位御史和諫官都發(fā)了一個。此舉深受玄宗賞識,認為他是在勉勵御史臺的各位官員,清心寡欲,一心為公。 等他做宰相后,有人說他當初那樣做,是在沽名釣譽。說這話的就是張九齡。 張九齡這人吧,李泌一直覺得他會看相。后來也這樣問過他,張九齡只是笑而不答。 不過,張九齡倒是說過三個人。第一個就是安祿山,他說這人雖是笑起來滿臉rou,給人一股憨厚的樣子??伤难劬?,藏著一道兇光。不仔細觀察,沒人能發(fā)現(xiàn)。 再一個就是李林甫。張九齡說,此人見人先帶三分笑,裝的。言簡意賅,一句話就把李林甫的皮扒了。 張九齡說的最后一個人,是一個叫做吉溫的人。當年,有人引薦這人給玄宗,當時張九齡也在。 玄宗和張九齡看過那人,又與那人交談了幾句,然后就讓那人退了出去。那人走后,玄宗突然童心大發(fā),就和張九齡說,兩人都把自己對剛才那人的看法寫在紙上,看看是不是一樣。 結果,兩人寫的都是“一不良人,不可重用”。 現(xiàn)在,裴耀卿說起當年之事,李泌便笑著說道:“我記得當時東市白瓷鋪子里沒有那么多宋公杯,他竟然加價讓鋪子里趕緊運來。結果,那一批宋公杯,我這里多賺了許多錢?!?/br> 裴耀卿也笑了,說道:“當年他給同僚送宋公杯,現(xiàn)時他卻威嚇那些同僚,讓他們學那些儀仗馬……” “慢著慢著,你說的儀仗馬是不是就是皇帝出門的時候,做前導的五色馬隊?” “對,就是那些養(yǎng)在宮里、專做這儀仗之用的馬匹?!?/br> 李泌實在想不出那些御史臺的官員和那些五色儀仗馬有什么聯(lián)系,就等著裴耀卿繼續(xù)往下說。 裴耀卿道:“李林甫是這樣對那些人說的,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 李林甫這話的意思是,如今,明皇在上,大家恭順他還來不及呢,誰也不用多說話! 你們看不見那些儀仗馬嗎?不亂叫就能吃到三品的精料。如果胡亂嘶鳴,立刻就會被趕走,后悔都來不及。 裴耀卿說完后,李泌簡直是無語了。這李林甫也太會比喻了,用儀仗馬來警示那些靠著直言進諫的御史和諫儀大夫。 不說話就有飯吃,說話就會被趕走。 “真的沒人說話了嗎?” 李泌不相信整個御史臺的人都是孬種。 “有,一名叫做杜琎的八品補闕,散會后就上了一道奏表,想把此事奏報給圣人。可這道奏表根本就沒送到圣人面前,而是落在了李林甫手上?!?/br> “這杜琎-----” “李林甫倒也沒很難為他,把他貶到一個偏僻之地去做縣令去了?!?/br> “我以為李林甫會把他弄死,現(xiàn)在看來,李林甫還是給他留了條后路?!?/br> 裴耀卿搖頭,說道:“看似留了后路,實則是死路一條?!?/br> 李泌一怔,趕緊問道:“怎么講?” “那地方歸屬崖州,歷來是流放重犯的地方。在那里做縣令,與囚徒無異?!?/br> 李泌搖搖頭,心說這人算是完了。 “自此以后,再也無人直言進諫。于是,天下太平乎!” 說這話的時候,裴耀卿是一副氣憤填膺的樣子。 李泌和裴耀卿說這些話的時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李林甫,除了立李享為太子一事沒合他的心意,恐怕這大唐其余各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史書記載,“上在位多載,倦于萬機,恒以大臣結對拘檢,難徇私欲,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絕逆耳之言,恣行宴樂,衽席無別,不以為恥,由林甫之贊成也。” 也就是說,李林甫沒做宰相前,玄宗過的很慘,難徇私欲。有了李林甫后,就過上了不以為恥的日子。 玄宗的墮落,看上去好像是李林甫的原因??衫蠲谝恢庇X得玄宗骨子里就帶著墮落的基因。 還有,玄宗變得不以為恥,還有被那些像韓休、張九齡一樣的大臣長期壓榨的原因在里面。 玄宗之前一直勵志圖新,那是因為他知道他這個皇位來的不容易,還背負著巨大的倫理包袱。 所以,他想干出個樣子來給那些人看看,讓他們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材料,自己做皇帝,是天命所歸。 等到天下太平,已是盛世之時,玄宗就想享受享受了。作為皇帝,作為一位精通音律,很有才華,也很會玩的皇帝,當然,也作為一名男人,他這樣想、這樣做很正常。 可問題是,他手下那些大臣不讓他這么想,也不讓他這么做。甚至弄得他出去游玩都要擔心大臣問責。 說實話,這就有點過了,皇帝正常的娛樂還是要保障的。 長期如此,是個男人就會崩。況且,他還是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帝。 別說是皇帝了,就是一名普通男人,你整天在他耳邊叨叨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估計沒多久這人也會崩了。 所以,玄宗不顧張九齡的反對,硬是讓李林甫做了宰相,實際就是他心里明白,這李林甫能讓他喘口氣。 現(xiàn)在,玄宗果然過上了不以為恥的日子。 玄宗在洛陽的時候,李泌曾數(shù)次給張九齡、裴耀卿去信,讓他們進諫的時候,要留出三分余地,不要把玄宗逼得心態(tài)崩了。 現(xiàn)在看來,好像這些信去的晚了。玄宗早在姚崇宋璟做宰相的時候,心理已是開始逆反。等到韓休做了宰相,又給他心里加了一把鹽。 到了張九齡這里,事無巨細皆力爭,估計玄宗會對自己的皇帝身份產(chǎn)生懷疑。 一根皮筋拉的越長,反彈的力度就越大。 無人再肯直言進諫,玄宗行事必將越來越令人不恥。 對此,李泌確定以及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