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懷疑了一件便能懷疑第二件。昭襄王讓她一個女人做相國是為了對付齊相公西吾,可她嫁過給公西吾,誰知道這二人之間是不是還藕斷絲連。呂不韋是個心狠手辣、斬草除根的人,一直以此為理由勸他下殺手。 不管怎樣,子楚都無法再信任易姜是真忠心于秦國。她做了幾年相國,必然掌握了秦國不少底細,此人的確留不得。 殿外內(nèi)侍匆忙而入,奉上新相國呂不韋的奏章。 子楚拆開閱覽,驟然暴怒。 易姜在芷陵每晚都睡不安穩(wěn),每日的飲食也是糟透了,接連好幾日都沒有干凈的清水梳洗,覺得自己簡直已經(jīng)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守軍每日都會到墓地里來轉(zhuǎn)悠一圈,順帶在她的茅舍前檢查一番。 易姜抬頭看了看天,已經(jīng)是要入冬的時節(jié),這地方再待下去會無法住人的。 天快黑時,守軍又出現(xiàn)了,這次他們一隊人馬停在了茅舍前沒急著走。領(lǐng)隊之人下了馬朝茅舍而來,手中提著個包裹,一進門就丟在地上,摔散了口,露出一截發(fā)白的物事。 易姜站在門旁,謹慎地瞥了一眼,問道:“這是什么?” “不知道?”那領(lǐng)隊的桀桀冷笑:“這是王上特地吩咐給你送來的,你的舊主遺骸。” 易姜聞言一震,只覺渾身血液倒流,沖的大腦發(fā)脹,連忙伸手扶住門框才沒跌坐在地:“王上……派人掘了墓?” “哼,活該!阻礙我大秦宏圖大業(yè)的,即使死了也不得安生,這就是他的下場!” 易姜緊握著門框的指節(jié)因為太用力而隱隱泛白,臉上毫無血色,眼神也黯淡無光,整個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原先那道傷口結(jié)了疤,漸漸愈合,現(xiàn)在又被狠狠地撕扯開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刑場,到處都是血,而她無能為力。 領(lǐng)隊細細看著她的神情,又冷哼一聲,出了門,叫人將消息送去王宮。 第二日一早,守軍收到消息,秦王要求將易姜押往王宮。 易姜一夜未眠,形容憔悴,行尸走rou一般被拽上馬車時,腳步輕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的王宮,意識到自己人在王宮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周圍穿梭不斷的內(nèi)侍宮女看她的眼光大不相同,帶著避讓與嫌惡,再不是當初的逢迎。 她被拖進了大殿,狼狽得跌倒在地,殿中美人跪坐形狀的宮燈排了幾排,將整個大殿照得亮如白晝。她從青銅燈座的反光里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再不是當初高高在上的相國,渾身臟污不堪,如同乞丐。 沒有旁人在場,只有幾個內(nèi)侍垂手侍立,殿門在她進來時就被關(guān)上了。赤玄冕服的子楚坐在王座上,冷冷地開了口:“本王聽說易夫人得知故主遺骨蒙難,悲痛欲絕,此刻一見,果真如此。都這樣了,你還不承認與故主勾結(jié)?” 易姜哀莫大于心死:“小兒尚且懂得結(jié)草銜環(huán),我立身世間,若故主蒙難都毫無感覺,豈不是牲畜不如?” 子楚覺得她含沙射影,語氣登時滿含憤怒,一聲暴喝:“將人帶上來!” 易姜微微抬眼,看到那垂帳之后的內(nèi)殿里一個人被兩個內(nèi)侍拖了出來,摔倒在地,竟然是息嫦。她咬緊唇,朝子楚看過去時眼神已經(jīng)帶了恨意。 一看到易姜,息嫦就哭了起來,她好半天才撐著身子爬起來,一身的傷,想要往易姜這邊來卻被內(nèi)侍按住跪了下來。 子楚從王座上走了下來,視線牢牢盯著易姜:“易夫人隱瞞秦國的事不少啊,明明為齊相公西吾生了個兒子,卻謊報秦國流了產(chǎn),這就是你所謂的忠心?” 易姜驀然看向息嫦,她哭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以頭搶地,半晌才嗚咽著吐出字眼:“主公恕罪,他們用我兩個孩子的性命逼我,我實在沒有辦法……我可以為主公死,可孩子們還小啊……” “……”易姜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已經(jīng)無法救趙重驕,倘若無憂再出事,她不敢想象自己會怎樣。 呂不韋是經(jīng)商起家的,他的人脈耳目廣的很,子楚為了要她的命,已經(jīng)無所不用其極。 子楚閑閑地在她面前踱了幾步:“念在夫人這幾年為秦國立下過功勛,本王留你全尸,賜鴆酒一盞,本王就不送了?!毖粤T拂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內(nèi)殿。 息嫦聞言掙扎著想要到易姜身邊來,但被拖了下去。內(nèi)侍手托漆盤款步而至,其上盛放著精巧的青銅酒爵。 另有二人上前,分左右按住易姜的肩胛手臂。 昭襄王的貼身內(nèi)侍素來與她接觸最多,也算親厚,此刻手中已經(jīng)端上酒爵,走到了她跟前,重重嘆息一聲,眼底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不忍:“易夫人該明白,王位換了人做,臣子也會跟著換,您好走,到了地下,先王自會為您主持公道?!?/br> 他一手抬起易姜下巴,將酒爵抵在了她的唇邊。 易姜緊抿著唇,一直渙散的思緒愈發(fā)飄忽。 她只是個懶散的小人物罷了,平生未做過大事。來到這里輾轉(zhuǎn)已近十年,從回避到迎難而上,為了生存無時無刻不再掙扎,竟然成了頂端的一員,擺弄著天下大局??勺罱K,她終究還是什么都做不了。 救不了想救的,改變不了想改變的,企盼不了可企盼的。 這些年迷茫過,彷徨過,跌跌撞撞,走過彎路,愛過人也被愛過。一面為了生存在這世間苦苦掙扎,一面又因為這個靈魂而不愿屈服這世間的規(guī)則。 怨責于被.cao縱的生活,期望著自由,可為了這份自由自己又何嘗沒有cao縱過別人?何嘗沒有利用過別人?一面不愿變成別人手里的人,一面將別人變成自己手里的模樣。她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莊周夢蝶,一夢浮生。究竟是她變成了桓澤,還是桓澤本就是易姜?究竟是她的出現(xiàn)改變了歷史,還是歷史改變了她?究竟是現(xiàn)在身在夢中,還是心中的現(xiàn)代世界才是南柯一夢? 她已不是原來的易姜,也再也做不回原來的易姜。 閉上雙眼,嘴唇被用力捏開,那杯酒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內(nèi)侍的手一順她脖子,她便咽了下去,竟是輕車熟路的架勢。 易姜忽然理解了趙重驕臨終時的心情,這一刻竟然出奇的平靜。 人之將死,忽然沒有了怨責,沒有了企盼,沒有了一切情緒,無愛亦無恨,無怨亦無怖。 唯有可以慶幸的是,還好無憂沒有接來身邊,還好少鳩和裴淵都走了,還好她及時推開了公西吾…… 如果從未來過該多好,從未遇上該多好,這里的一切都不曾觸及該多好。她本就不屬于這里,也不該在這里苦苦掙扎,也許這是一種解脫,無聲而來,寂然而去。 ☆、第93章 修養(yǎng)九二 夜已深,后宮卻依舊喧鬧。王后趙姬稱病不能侍奉,子楚便另擇美人在寢殿里狎玩。 處決了易姜,他心情分外的好,左擁右抱,歡聲笑語不斷。殿中杯盤狼藉,門外宮人已經(jīng)困得要打瞌睡了,還不見停歇,只怕要侍候一夜了。 昭襄王的貼身內(nèi)侍弓著身子進了殿門,佝僂的身子,一襲黑衣看起來像個飄浮的影子。他垂著頭沒有看殿中場景,恭敬地向子楚回復,易夫人已經(jīng)沒了氣息,送出宮門了。 子楚推開美人,攏了攏不整的衣衫:“也別太寒酸了,撿塊薄地安葬了,免得叫天下人說我秦國苛待功臣。” “是?!眱?nèi)侍一把年紀了,說話也不緊不慢的:“王上容稟,還有一事,王龁將軍去蜀地點兵準備攻楚,方才送了奏章上來?!?/br> 子楚擺擺手:“明日再看?!闭f罷又要去摟美人。 “王上,似乎很緊急?!眱?nèi)侍依然不緊不慢。 子楚只好皺著眉伸出手:“拿來?!?/br> 內(nèi)侍徐趨上前,雙手呈上奏章。 子楚粗粗閱覽完,霍然坐正身子,怒道:“這是怎么回事?王龁為何說蜀地軍隊需要易姜的同意才能調(diào)動?” 內(nèi)侍抄著手想了想:“此事老奴倒是略知一二,當初易夫人攻韓有功,又破了齊楚之盟,問昭襄王討蜀地做封賞,事后又要了這么個特許。昭襄王應(yīng)允她,蜀地軍隊沒有相國允許不會調(diào)動。” 子楚臉色緩和下來:“原來事這么回事,那叫呂不韋拿出相國之印送去蜀地就是了?!?/br> “這……”內(nèi)侍訕笑:“昭襄王說的相國,特指易夫人,所以需要的是易夫人的私印?!?/br> 子楚一愣,狠狠地摔了奏章:“祖父是瘋了不成,竟然答應(yīng)這種荒唐的要求!” “昭襄王認為易夫人能壓制公西吾,使大秦帝業(yè)順暢,給點好處穩(wěn)住她是應(yīng)該的?!?/br> 子楚煩躁地擺擺手:“且不提這個,你毒死她時可有搜到她身上的私???” 內(nèi)侍搖頭。 “派人去相國府搜!” “相國府被呂相接手時,王上不是將能搜的都搜來了么?” “……”子楚忿忿道:“必然是知道要出事,她事先給藏起來了?!?/br> 內(nèi)侍道:“王上那日直接將她從王宮押去芷陵,她并沒有機會接觸旁人,如何私藏???” “混賬!”子楚暴怒掀了桌案,嚇得幾個美人連忙閃避開去。他氣得不輕,捂著胸口一陣猛咳,臉都漲成了紫紅色:“難不成本王以后就再也無法調(diào)動蜀地軍隊了不成!” 難怪當初一開口她就大大方方送出了兵權(quán),原來是在這里等著他呢!所幸她不知道他提早了攻楚的事,否則還不以此事要挾他以保命?當真可惡! 內(nèi)侍伺候慣了君王,面對他的怒火一點也不慌張:“王上英明,身邊又有才智過人的呂相,想必一定會有解決之策。” 子楚并未得到寬慰,臉上全是不甘之色,又咳了幾聲:“祖父當真是老糊涂,竟然會如此相信那個女人!” 內(nèi)侍賠笑,笑出了一臉的褶子:“昭襄王當初也是為了讓易夫人定心效力秦國才答應(yīng)的,他對易夫人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卻并不介意,他常言臣子有用就行了,那些個沒用的,去懷疑時也就是不打算用他了,有用的則無須懷疑,易夫人便是有用的。” 子楚斜睨他,方才咳了一陣,猶自帶著喘息:“怎么,你這是在說本王不如祖父會用人?” “老奴不敢?!?/br> “滾!”子楚怒火上涌,又是一陣猛咳。 內(nèi)侍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寒冬時節(jié),中原冷一分,咸陽冷三分。彎月似鉤,倒懸天際,息嫦縮著身子在殿外瑟瑟發(fā)抖。 卻狐接易姜入秦時安置了她的家人,易姜后來也提過另行安排,但她覺得丈夫子女都過得安穩(wěn),并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沒想到如今被秦王捏在手里做了把柄。 她悔不當初,無憂是她親手接生的啊,如何舍得暴露在秦王眼下。 只怕主公也已經(jīng)……她捂著臉不敢大聲地哭,眼淚順著指縫往外流出來,滴在衣擺上,濕了大片,愈發(fā)寒冷。 耳中忽然傳來腳步聲,她連忙收聲,抬眼已經(jīng)看到一雙靴子落在眼里。赤玄深衣的少年立在她眼前,月光照出他衣襟上大片嚴峻獰厲的繡紋,束冠上碧綠的寶石瑩瑩地蘊著微光,側(cè)臉蕭肅,不見情緒。 “見過太子?!毕㈡媳粠雽m時見過他一回,知道他是太子嬴政,連忙跪拜。 “起來吧,趕緊出宮,我已安排好。” 他朝后招了招手,兩個內(nèi)侍上前架起息嫦便走,連給她說句話的時間都沒給。 息嫦倉皇間只來得及回頭看他一眼,心中驚愕,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一定是主公一早的安排,又止不住開始流淚。 目視著她的身影再也不見,嬴政從袖中取出一方私印,在月光下輕輕捻動。 易姜一被送去芷陵,這方私印就由東郭淮送了過來。 他將私印收入袖中,沿原路返回,昭襄王的內(nèi)侍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太子此舉若是叫王上知曉,只怕要受牽連?!?/br> 嬴政瞥他一眼:“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 內(nèi)侍笑了一聲:“太子所言極是,老奴心向著太子,誰也不說。” “易夫人畢竟是我老師,她早有囑托,若出了事,為她安排府上人的去路。這點小事我都不能做到,以后還能做什么大事。” “太子自然是做大事的人。” 內(nèi)侍的恭維剛剛奉上,嬴政倏然止了步。 前方叢叢花葉后,呂不韋由一個宮人提燈引路,悄悄出了后宮??此麃淼姆较?,正是病著的王后寢宮所在。 嬴政將緊捏著的拳負在身后,眼神沉沉。這種不知好歹的貨色,也就他父王看得上。 內(nèi)侍只當作什么都沒看到,打岔道:“太子何不去勸勸王上,他終日沉溺酒色,只怕對身體不好啊?!?/br> 嬴政收回視線,朝子楚的寢殿遙遙望了一眼:“父王以往過多了苦日子,讓他好好享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