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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一個門客的自我修養(yǎng)在線閱讀 - 第79節(jié)

第79節(jié)

    易姜府上也多了許多不速之客,來自天下各地的有識之士前來請教鬼谷派學問,但都被東郭淮擋在了門外。

    她本也無心應付這些,不過希望可以得到少鳩和裴淵的消息,便抽空接待了幾人。

    公西吾沒有住在相國府,在咸陽城外的宅邸落了腳,只偶爾過來,不曾引起旁人注意。今日悄然來了府中,由息嫦引著一路往書房而去,剛到后院內(nèi)便聽到高談闊論之聲。

    園中兩個士子坐在易姜對面,蒼青曲裾深衣的中年士子慷慨激昂,論及天下大事引經(jīng)據(jù)典,粗粗一聽便知道是陰陽家子弟。

    陰陽家如今很是吃香,齊人鄒衍創(chuàng)立此派,以陰陽五行理論來闡述朝代興替之事,五德始終,此消彼長,由此為列國君主所鐘愛,因為符合他們擴張的輿論需求。

    公西吾卻只對這一派的天文歷算感興趣,諸子百家之中,唯有陰陽家精通于此道,夜觀天文,推算歷法,無可出其右者。

    但是易姜好像對另一個士子更感興趣,那人穿的有些破爛,形容也有些憔悴,但說起話來口若懸河,竟然都是些奇聞異事。

    他也聽說過這類,是小說家。他們從一些官員中脫穎而出,原本專門記錄民間街談巷語,呈報上級,后自成一家,但通常被視為不入流者。

    易姜一旦遇到感興趣的事物,原先頹唐的神色都鮮活起來,雙眼晶亮。因為小說家所言代表平民社會的四方風俗,這對她而言是比較新奇的。

    不過她所言對旁人更加新奇。對方說四海之外有夷洲,住著化外之民;她便跟著描述那些住民的相貌,反倒跟自己親眼見過似的。對方說空中有鳥可遮天蔽日,載天神出沒;她便說她見過一種鳥也大得可以遮天蔽日,載的卻是人,還是一大群人。對方說有人可順風聞聲,遠至萬里;她便說有一種事物,使用便可以與任何想對話的人交談,遠隔天涯,卻似近在咫尺。

    最后將那位小說家說得一愣一愣的,訕訕地閉了嘴。

    公西吾忽而生出一種感覺,她說的這些事物竟不像是空xue來風,看她神情,好像是真見過一樣,是她那個世界里的么?

    他站了片刻,還是不動聲色地離去了。這些時日以來多有不易,易姜難得有這樣放松的時刻,見到他只怕又要緊繃起來。

    易姜并不知道他來過,與二人談至傍晚方歇。

    向來士子讀書,無外乎為了功名利祿。由士子成為門客,再由門客躍升為官員,最后施展才能,一展抱負,這是大多數(shù)士子必經(jīng)的途徑。易姜以為這二人特地登門拜訪也是要求個門客之位的,然而他們只是來討論學術(shù)的,討論完便告辭離去。

    那位小說家意猶未盡,還與她約定好來年來談,他要出訪各地,去找一些更新奇的見聞來。

    易姜親自將二人送到門口,正要轉(zhuǎn)頭回府,宮中車馬忽至門前,一個內(nèi)侍連走帶跑地撲到跟前來,尚未說話先開始嚎哭。

    秦王薨了。

    她連忙乘車入宮,連朝服也沒來得及換。

    趙重驕果然報了仇,覆滅了四十萬秦軍,拉下了白起,還將秦王給活活氣死了。望著宮中四處懸掛的白綢,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有什么情緒。

    秦王算是列位君主之中壽命長的了,在位五十六年,享年七十五歲。他少年稱王,一生起伏坎坷,終生目標堅定。禮官以“威烈昭彰,天下為驤”為其謚號,是為昭襄王。全國服喪,葬于芷陵。

    為防外患,國不可一日無君。

    易姜這個相國不得不終日出入王宮,太子的情形叫她憂心。他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又終日病著,即位當日邁上王座的雙腳都是顫巍巍的,最后還是子楚扶著將他送到了王座上。

    果然,剛剛風平浪靜不過三日,新王便一命嗚呼。

    天下嘩然,秦國真是好運到頭了,竟然在短短半年里一連失去了兩位君主。

    所幸早就立了子楚為太子,還不至于造成爭奪王位的紛亂,子楚順利即位,嬴政被立為太子。

    這些事情塵埃落定,時間已經(jīng)入秋了。

    易姜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康復,卻有了新的憂慮。子楚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將重新啟用白起,因為白起是將他從邯鄲迎回秦國的恩人,但白起重病,不如往日了??伤€有另一位恩人想要重用,她也并不陌生,那就是呂不韋。

    如今子楚借口出兵楚國,要收走她手上蜀地的三十萬兵馬,她便有數(shù)了。他想讓呂不韋取代她。

    此時出兵楚國時機未到,趙國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得到趙國,只能攻占楚國西部,并不能完全吞并楚國。而要攻占數(shù)座城池,大可不必特地去蜀地調(diào)兵。

    但這番回復并沒有使子楚放棄,他提到了卻狐,正是因為卻狐叛國致使秦國精銳折損,才不得不需要從蜀地調(diào)兵。

    整個秦國都知道卻狐是她的人,卻狐的錯自然也需要她來承擔。易姜無言以對,唯有退讓。

    東郭淮匆匆走入書房,衣擺上沾了一片飄落的枯葉也未察覺:“主公,秦王急詔您入宮。”

    易姜皺眉,兵權(quán)都收回去了,他還要什么?

    之前一場大病,她整個人都瘦了許多,這幾個月又因為接連國喪而忙碌,更是沒有什么精神。出門之前她稍稍添了薄妝,換上赤色朝服,祥云瑞鹿的繡紋隱隱在衣襟上浮動,這是地位的象征,呂不韋正期待著這地位。

    子楚成為秦王后氣質(zhì)與之前大不相同,王公子弟都是善于偽裝的。之前老秦王在世時,他知道自己不受寵,需要仰起鼻息生活,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看起來簡直有些懦弱。而如今端坐王座之上,眼神看下來時都帶著幾分睥睨。

    這整個秦國都是他的了。

    易姜進了大殿一眼看見他這神情,心中唯有感慨,依附別人而生果然是無法長久的,縱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家捏在別人手里,永遠都不能說安穩(wěn)。

    殿中只有幾位重臣在,太子嬴政也在,長高了不少,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后,側(cè)過臉看向她。

    易姜見了禮,上方的子楚卻像是有意羞辱她一般,過了許久才允許她直起身來。

    “相國不必多禮,今日喚相國前來,是要與相國敘敘舊罷了。”

    易姜心思微轉(zhuǎn):“臣愿聞其詳?!?/br>
    子楚的臉上浮出一抹得意:“相國當初為趙國效力,可謂盡心盡責,就連本王,也是因為相國你出謀劃策才被迫去邯鄲做質(zhì)子的呢?!?/br>
    易姜皺眉,終于明白他對自己的厭惡來自于何處?!巴跎厦麒b,在其位謀其政,臣若無此忠心,也不配現(xiàn)在身在秦國?!?/br>
    子楚笑了幾聲,朝下方幾位大臣掃了一圈:“聽到?jīng)],相國可是頂頂忠心的人吶。”

    眾人吶吶齊呼:“王上英明。”

    子楚倏然冷臉:“既然如此忠心,為何叛逆卻狐行刑當日,相國當眾與之灑淚而別,還企圖阻止行刑呢?”

    易姜臉上血色褪盡,垂頭道:“王上見笑,兒女情長罷了?!?/br>
    “哦?兒女情長也不至于輕重不分吧,或者說,此事另有隱情?”

    易姜袖中的手緊捏成拳,面上不動聲色。這根本不是什么敘舊,而是要翻舊賬。沒想到這事竟然引起了他的懷疑。

    子楚笑了一聲:“義渠舊部的人都知道卻狐為人,他一出事便有人在喊冤,本王即位自然要好生查一查。相國瞞得不錯啊,為何要將卻狐的尸首安葬去趙國?。俊?/br>
    易姜手足冰涼,他竟然查到了。

    “如何,說不出話來?”子楚的語調(diào)一收,猛地踹翻了眼前的桌案,驚得在場的大臣紛紛跪地。他憤然起身道:“叛國的不是卻狐,而是趙國的長安君!他還是你做門客時的主公,想必你們主仆二人情深的很,一早計劃好要來壞我秦國好事!”

    易姜咬緊牙關,提了衣擺跪地:“王上明察,并非如此。”

    “本王查得很清楚!待本王處決了你,再發(fā)兵趙國不遲!”他當即朝外喚了一聲,禁衛(wèi)大步走了進來。

    大臣之間立時響起一陣嗡嗡之聲,交頭接耳不斷,卻無人敢出言阻止。

    嬴政忽而站了起來,一板一眼地見了禮:“父王且慢,相國攻韓立下大功,不可輕易斷生死?!?/br>
    子楚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多事:“逆子,如何教的你?為王者不當機立斷,以后反受其累!”

    嬴政瞥了一眼易姜:“老師教導,亂世鐵腕,治世卻需仁德。父王如今已在王位之上,行事不該動輒殺伐論斷。”

    子楚被他噎地說不出話來,再看向易姜,愈發(fā)憎恨,竟然將他的兒子教的與她一條心了!

    “好,本王暫且不殺你,但相國之位要交出來,既然你說你忠心,那便去芷陵為二位先王守靈吧!”

    易姜緩緩抬起頭來,竟然出奇地平靜:“謹遵王命?!?/br>
    原本她安排的后路很長,在這樣的位子上要全身而退本就不容易,但一旦成功就能帶著無憂過上自由的生活??蓻]想到會因為趙重驕這件案子而在中途被掐斷。

    她唯一該慶幸的是保她命的是嬴政,他現(xiàn)在能保她,將來就可以保住更多無辜的生命,總算沒有枉費她苦心教導一場。

    禁衛(wèi)押著她直接送去了芷陵,沒有允許她中途停頓相國府,就連東郭淮都不允許跟隨。

    這地方距離咸陽百里之遙,只有一間茅舍,四周都是守兵。吃的東西如同粗糠,難以下咽,她從錦衣玉食一朝跌至深淵。

    要離開,還是要東山再起,她必須要做個抉擇,才能仔細計劃。只是被禁錮于此,恐怕朝不保夕。

    深秋寒夜,風卷過陵地,嗚嗚的響,在晚上聽起來分外瘆人。

    易姜縮著身子在枯草鋪就的木板床上睡不著,外面就是兩座墳墓,她離死亡的距離如此之近,不禁生出害怕來。

    守軍在外圍,就算他們不動手,這里也有可能會竄來盜墓賊,她隨時都有可能沒命。

    剛想到此處,茅舍的門開了,她幾乎立即就翻坐起來,來人悄無聲息地接近,伸手捂著她的嘴。

    鼻尖嗅到那陣熟悉的氣息,她才安靜下來,一把拉下他的手:“你來干什么?”

    公西吾的聲音低低地在她耳邊響起:“我不知情形,要親自來確認過才安心?!?/br>
    易姜急忙推他:“快走,帶著無憂離開秦國!”

    公西吾的手緊緊撰著她的,掌心微涼。

    她陡然來了力氣,將他拖拽到門邊:“你不想活了嗎?”

    公西吾一怔,側(cè)頭朝外看了一眼,對她叮囑了句“保重”,匆匆踏入夜色。

    外面很快就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領頭的守軍打馬近前,舉著火把到了茅舍前,四下找了一圈,又瞥了一眼易姜,毫無收獲地走了。

    ☆、第92章 修養(yǎng)九一

    公西吾此番入秦原本只是來探望重病的易姜,早已準備歸齊,只是因為秦王忽然薨逝,才停下了腳步。

    燕國已經(jīng)大半落入齊國之手,秦國接連動蕩,時局開始向齊國有利的方向傾斜,他自然需要觀望一下。卻沒想到這一停留,竟然見到易姜出了事。

    子楚本就對她懷有舊怨,此番趙重驕的事叫他尋得了機會,要想翻身實在太難。

    屋外回廊上空空的一陣輕響,無憂踩著腳步進了屋。他又長高了一個頭,那張臉愈發(fā)得像父親,嘴唇卻特別像母親,總是帶著笑容。如今他已經(jīng)漸漸懂事了,見父親一整天站在窗邊發(fā)呆,便知道他是在思念母親,走過去牽住他的手陪他站著。

    窗外山石累疊,孤零零地生長著棵樹,樹葉早已黃了,落了厚厚一層在地上。

    天像是被洗過一遍,藍的純粹,公西吾衣衫的白映著窗外的灰黃,有幾分單調(diào)蕭瑟。他側(cè)頭看了無憂一眼,目光又投向窗外,直到門口傳來聃虧的聲音,再收回視線,無憂已經(jīng)站著在打瞌睡了。

    他將無憂抱起送去里側(cè)榻上,返回來問聃虧:“情形如何?”

    聃虧剛正的臉上眉心皺成了川字:“不太妙,呂不韋領了相國銜,看他的樣子,恐怕是要下殺手?!?/br>
    公西吾在屋內(nèi)踱了幾步,每一步都在計算自己的計劃。目的太大,涵蓋列國,大到王公貴族,小到販夫走卒,全都可能牽扯在里面。他要為易姜做最壞的打算,但自己可能會損失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相國府有什么動靜?”他看向聃虧。

    聃虧道:“沒什么動靜,哦,好像息嫦不在?!?/br>
    公西吾若有所思。

    卻狐系趙國長安君假扮的消息已經(jīng)不脛而走。義渠舊部的人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卻狐所為,他們以后可就不用被區(qū)別對待了。

    消息傳到趙國,舉國驚嘆,趙王丹震駭,竟然當著宮人的面痛哭流涕不止。

    平原君下令舉國哀悼,百姓上至耄耋老兒,下至總角小童,無不出行于道前灑酒祭奠。

    列國聞言,盛贊國士無雙。尤其是疑心病重的魏王,一直念叨著,恨不得叫魏無忌將之作為榜樣,有這樣忠心的弟弟,他才可以高枕無憂啊。

    而魏無忌只醉在溫柔鄉(xiāng)里,不問世事,根本連這個消息都不曾聽聞。

    疑心仿佛是君主天生必備的素質(zhì)。自從查到卻狐案背后的陰謀,子楚便沒有安心過。趙國戰(zhàn)事是由易姜一手經(jīng)營的,她以前還叫桓澤時便被趙太后器重,合縱失敗而被秦國追殺時還是長安君帶她逃出邯鄲的。以她與長安君之間的交情,之后出了臨陣倒戈的事,不可能沒有她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