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欺騙?不太可能吧?!壁w王丹沒了氣勢,懨懨無力。他覺得以秦國的兵力犯不著欺騙俘虜,他倒更愿意談清楚和談條件,到底割多少城池賠多少財物,這才是關鍵。 易姜斂衣下拜,行了重禮:“請王上一定盡快下令,和談之事切不能拖?!?/br> 趙王丹受了一驚,看了看左右,只好點頭,命人起草文書,發(fā)往前線。 已經(jīng)過去半月,整個長平似乎還飄著血腥氣。 趙重驕和魏無忌身著常服,除去武器,捧著國書前往秦營。 秦軍似乎很忙,在營地后方挖了巨大的土坑,正在填土。趙重驕一邊朝營地大門走一邊觀望看,忽而停下了腳步,渾身血液上涌,如遭重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清早天邊冒出了第一縷曙光,易姜已經(jīng)站在城頭。 遠處沒有快馬飛至,卻有人在朝城門口走。 原先是一個兩個,后來越來越多,足足有幾百人,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少年,甚至是孩子。他們身上穿著趙軍服飾,但衣衫襤褸,渾身血污,有的還赤著腳,挨個踏過護城河上的橋梁,眼神里全是茫然驚懼。 再往后是更多的人,外表與他們沒有差別,個個面黃肌瘦,惶恐驚懼,或互相攙扶,或踉蹌獨行,一行大概足足有幾千人,像是一支小隊伍。 守城士兵都驚呆了,沒有一個上前盤問,更沒有一個前去阻攔。 跟在隊伍最后的是騎在馬上的少鳩,她身上的黑衣已經(jīng)臟得發(fā)亮,臉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眼瞄到城樓上的易姜,趕緊下馬奔了上來。 “秦軍欺騙了趙軍,說是投降不殺卻還是生生坑殺了他們!我沒來得及擒拿趙括,只能按照第二個計策救人,可也救出的不多……”少鳩咬住顫抖的下唇,說不下去了。 邯鄲城中漸漸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越來越響,越來越多。 易姜閉了閉眼:“救出了多少?” “僅有五千多人?!?/br> 身后有漸漸接近的腳步聲,易姜僵硬地扭過頭,看見公西吾的臉。 “秦國此番雖然戰(zhàn)勝了趙國,但因為師妹的合縱損失也很慘重。以秦王的性格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追究到底,師妹最好去別處避一避?!?/br> 他之前說的沒錯,此舉的確會讓她陷入險境。 易姜卻沒有回應,反而問了句:“白起何時坑殺的他們?” 公西吾想了一下:“大概他早就計劃好了,那么多人,不是一日兩日就能殺完的?!?/br> 真難得他還能如此鎮(zhèn)定。易姜深吸了口氣:“你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感受嗎?” 公西吾沒有回答。 “我想大概和溺水一樣,只是水換成了土而已。被捆著手,看著那平日輕易可以翻越過去的坑口卻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泥土沒過自己,無法呼吸,頭疼欲裂,拼命掙扎,最后連視線都被遮擋,在黑暗里窒息和絕望……” “師妹!”公西吾忽然托住她后背,重重叫了她一聲。 易姜似乎一下被驚醒了,臉色煞白。 只有死過一回的人才會明白那種瀕死的恐懼和對生命的向往。 她捂了捂臉,緩緩蹲下身去:“那不是四個,也不是四十個,是四十萬啊……” 公西吾垂眼,看著她微微抖索的肩頭,手指輕輕搭了上去:“這罪孽都是我和秦國的,我來承受,你無須自責。” ☆、第49章 修養(yǎng)四八 易姜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終究還是忍了回去。 公西吾指尖的溫熱透過衣裳傳到肩上,給她一絲可以依靠的錯覺。這段時間以來她一想到這個后果,面對他的情緒就會受到影響。但要說恨他也不至于。 與秦連橫便是互不侵犯,彼此心照不宣地吞并周邊。他的計劃可以讓秦國消耗趙國國力,從而吞并趙國,但他終究無法主導白起的作為。從理性的角度來說,他只是為國謀劃,什么錯也沒有,也大可不必在她面前承擔責任。 她蹲在地上,看著這在風吹日曬下漸漸剝離了色澤的城磚,心情漸漸平靜了。 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來接受最壞的結果,此刻也不能自亂陣腳。公西吾說的沒錯,她已經(jīng)因此而卷入了險境,必須要打足精神應對。 “多謝師兄,我沒事了?!彼酒鹕韥恚p輕撥去肩頭那只手,示意少鳩隨自己回去。 公西吾目送她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指尖還留著她手上殘留的溫度。 他覺得自己終于弄清楚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疑惑。易姜原本有條不紊地在列國游走,雖然參與趙國的事,但都恪守在亞卿的職責范圍內。只有此次戰(zhàn)事,她幾乎是以破釜沉舟的架勢出來阻攔,恐怕是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慘事。說起白起時,她的口氣也是過來人的口吻。 但這根本說不通,沒人能預知還沒發(fā)生的事。但倘若她真的知道一切,那么對他態(tài)度忽明忽暗就能解釋了,因為在她眼中,他幾乎算是半個劊子手。 他負手而立,雙眼看著遠處山脈,耳中聽著城中的哭喊。 亂世之中,國家之間征伐無數(shù),每一次都伴隨著巨大的流血犧牲。自三歲起他便接受教導,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實現(xiàn)別人的目標,并沒有多少時間去憐憫蒼生。而如今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更不會為做過的事后悔。 這二十幾年都冷眼看過來,卻在剛才看著蹲在地上的人時忽而生出種沖動,希望這一切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坑殺俘虜這種事情以前并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但秦軍坑殺了足足四十萬趙軍實在慘絕人寰,列國驚駭,甚至連秦國本土都感到震驚。 白起成了所有孩子的噩夢,他們不敢哭鬧,因為父母說哭鬧的話會被那個長得像怪物一樣的白將軍捉去殺了。 趙國全國服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者無數(shù),黑鴉鳴道,哭聲不絕,都城邯鄲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枯冢。 趙重驕騎著烈馬回都,至王宮大門前忽而抵擋不住身心俱疲,重重摔倒在地,手掌都被蹭出血來,卻絲毫不覺疼痛。 那日在秦營他就看到這樣一只手,帶著血,從掩埋的土坑里掙脫而出,手臂上是趙*服的衣袖…… 兩個侍衛(wèi)過來扶他起來,一面關切地問他可曾受傷。 趙重驕擺擺手,頭重腳輕地進了宮門。 趙王丹已經(jīng)一病不起。趙重驕去看他時,王后正在一旁抹淚,他在床榻上無意識地哭喊著求母后原諒,仿佛是個孩子。 趙重驕原本想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轉身出了殿門,經(jīng)過花園里的池水邊,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臟污,就快要分辨不出人形來。 一個士兵小跑著過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連忙見禮。 趙重驕看他要往趙王丹寢宮而去,叫住他道:“王上現(xiàn)在身體不適,你有什么事與我說?!?/br> 士兵猶豫了一瞬,跪地道:“秦國大軍向邯鄲來了?!?/br> “……” 范雎曾在蔚山之中問過易姜,倘若秦國摧毀趙國主力,大軍圍攻邯鄲,她要作何應對。 她當時以空城計蒙混了過去,現(xiàn)在卻不能了。 便如當初范雎設想,秦軍果然在坑殺趙國主力后朝邯鄲進發(fā),就在趙重驕匆匆趕回來的第二天,整個邯鄲城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但他們不敢貿然進攻,因為易姜的合縱眼下看起來是失敗了,長遠看來卻又成功了。 分化了公西吾的連橫計后,齊國與趙國重新綁在了一起。秦國不敢再信任齊國,有齊國三十萬兵馬在附近,無論他們是否出兵,秦國都始終忌憚。而魏無忌也從長平趕回了魏國,以平原君和他的關系,秦國也擔心魏國會來支援。 所以他們找了個十分好的借口,這個借口恰恰印證了公西吾的推測。 他們將合縱主謀易姜定為罪魁禍首,要求趙國交出這位五國相邦,否則就要兵破邯鄲。 易姜這段時間沒注意,入秋吹了風,有點不舒服,這幾天都早早吃了湯藥入睡。 這晚被息嫦迷迷糊糊叫醒,說長安君要見她。易姜只好爬起來,整裝梳頭,正要去前廳,趙重驕已經(jīng)到了房門口。 “長安君怎么來了?”她退開一步,請他入室就座。 息嫦過來奉了茶,待她退下,趙重驕才開口:“你一早就知道趙括會壞事是不是?” 易姜抿了抿唇:“我只是猜測罷了。” 趙重驕面露恨色:“早知如此,我就該殺了他!” “殺了他也沒用,秦國目的在于撤換掉對他們威脅大的廉頗,殺了一個趙括,還會有第二個趙括?!?/br> 趙重驕胸口劇烈起伏,原本秀氣的臉全是倦色,雙眼也布滿了紅絲:“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此番回來全是為了幫趙國?!?/br> 易姜沒有作聲,實際上她本沒打算再回趙國,若非廉頗支援上黨的事情刺激她想起了這段歷史,她大概還在其他地方繼續(xù)游學。 “如今秦國大軍圍了邯鄲,要王兄交出你……”趙重驕頓了頓,抬頭看著她:“不知此事你是否知曉?!?/br> 易姜點頭:“這是預料之中的事,秦王行事向來如此,當初不就這樣逼死了魏齊么?” 趙重驕霍然起身:“你放心,你是趙國的恩人,趙國斷不會做出讓女人出去頂罪的事來!” 易姜有些錯愕,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認你做主公時總是與你針鋒相對,沒想到今日還被你當做了恩人,想來也是值了?!?/br> 趙重驕起身就要走:“我這便去與王兄說,你救了五千趙軍,這也是大功一件!” 易姜沒有阻攔他,但她也根本不抱希望。以趙王丹懦弱又毫無主見的性格,根本不會為了她和強秦對抗。 少鳩悄悄從門邊探出腦袋進來張望,裴淵學著她的模樣從另一頭探出頭,但被她一把推了回去。 剛好息嫦端著湯過來,被少鳩一把奪了過去:“我送過去。”于是她正大光明地進了門。 裴淵只恨自己手不夠快,怏怏縮回了脖子。 易姜抬頭一看到她就道:“別再問我問題了,我這幾日回答的夠多了?!?/br> 少鳩將湯推到她面前,跪坐下來:“我沒什么要問的,只是想來看看你?!?/br> 易姜怔了怔,少鳩神情的確帶著關切。“我沒什么事?!?/br> “可是很快就要有事了,城外那幾十萬秦軍要如何應對?” “我正要說這事?!币捉獜陌干先×酥幌蛔樱平o她:“這里是一些財物,你拿去和裴淵走吧?!?/br> 少鳩一下變了臉,拍案而起:“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易姜被她這模樣嚇了一下,裴淵也從門外沖了進來,看模樣都快哭了:“我才不走!我當初好不容易從魏國跑回趙國來追隨先生,從沒打算離開!” 就連息嫦都跟進來表了忠心。 易姜心情復雜,她一己之念不顧一切想力挽狂瀾,從未想過會連累他們,他們卻對她不離不棄。一直以為自己在這里孤軍奮戰(zhàn),原來她也并不孤獨。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折辱了你們。”易姜將匣子放回去,喝了口湯,沖三人安撫地笑笑:“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br> 少鳩臉色總算好看了,“這還像句話。”頓了頓,她忽然想到什么,湊過來低聲道:“公西吾這幾日一直在外面,大概是來見你的?!?/br> 易姜有些意外,這不太像公西吾的作風,他通常都是比較直接的,為何這次徘徊不定了? “那就別管他,等他想來見我的時候自然就來了?!币捉f完就又要接著去睡,少鳩只好閉嘴。 那日在城樓少鳩就瞧出不對,公西吾那種人居然也會安慰人,太過古怪了。何況這三年易姜跟他躲來藏去的,只怕也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之后一連幾天公西吾都沒出現(xiàn),而秦國的催促卻越來越頻繁了。 易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叫人收拾東西,準備連夜出逃。 然而趙王丹竟早一步派人圍住了亞卿府,只許進不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