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在他們的對面有數(shù)十萬秦軍。 廉頗憂心忡忡地坐在軍帳里,印象里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真正地上一回戰(zhàn)場。趙國已經(jīng)變了樣,至少在他眼里,趙太后去世后,趙王丹就走上了與他期望相反的道路。 除了優(yōu)柔寡斷之外,他又漸漸與重臣疏遠起來,不聽諫言。大概是因為當年公子溟的事,他對任何宗族貴老都不信任,而他信任的那些人只會慫恿他盲目自大。 廉頗知道真正在背后慫恿的是誰,從他進趙國第一天起趙國就沒安生過,甚至回了齊國還在cao控趙國,但他知道又有什么辦法,趙王丹根本不聽。 早知今日,當初就該除了那小子! 一個副將拍打著身上的雪花進了中軍大帳,向他抱拳道:“將軍,對面的秦軍還是沒有動靜,我們要作何安排?” “按兵不動?!绷H花白的胡須抖了抖,說話時好像嘴巴都沒怎么動。 副將領(lǐng)了命,卻沒有走,似乎還有話說。 廉頗目光如炬:“都什么時候了,有話就說!” 副將訕訕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給他。 廉頗以為是秦將的來信,拆開一看,字跡竟然有些娟秀,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第一反應(yīng)是藺相如,那混賬東西寫字十分娘氣,看著就惱火,但見信中只寫了一句話,他就知道寫信的不是藺相如了。 信中道:秦質(zhì)子在趙國,需嚴密監(jiān)視。落款是一方亞卿官印。 廉頗一下想起這人是誰來。那么年輕的一個少女活躍在趙國朝堂,任誰都記憶深刻。但記憶中自趙太后離世就沒再見過她,據(jù)說是回了封地,但一連三載都未曾見過她入都覲見趙王。倒是兩年前,她忽然寫了封信給廉頗,讓他建議趙王丹要求秦國派質(zhì)子入趙。 若是以往,此事是絕不可能的。但那一年風起云涌,秦王身體不好,國內(nèi)局勢不穩(wěn),只好與山東各國緩和態(tài)度,向好幾個國家都派了質(zhì)子。趙國也不例外,趙王丹發(fā)書秦國,秦國也的確派了質(zhì)子來,是個名叫異人的不受寵的公子。 廉頗嘆息,秦國是早就安排好的,這樣一個質(zhì)子,根本毫無意義,就算現(xiàn)在押到陣前來,對面的秦軍也未必會忌憚半分。所以就算嚴密監(jiān)視他又有何用?亞卿到底是個女子,又離開邯鄲久了,如何了解現(xiàn)今的局勢,想到此處,他不禁搖了搖頭。 副將領(lǐng)命出了大帳,他這才站起身來,走到帳門邊朝外張望了一眼,竟有些感慨,才短短三年時間而已,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三年前秦人縱然再驕傲,也斷不敢如此肆無忌憚地揮兵東進。 其實原本不該他身在此處與秦軍對陣。秦國原本攻打的是韓國的上黨郡,上黨郡距離邯鄲只有一百五十幾里。秦軍切斷上黨郡左右支援,郡守馮亭無力回天,又不愿向秦國投降,一怒之下竟然投靠了趙國,雙手將上黨郡獻給了趙王丹。 彼時亞卿也給他寫過信,讓他進諫趙王丹,千萬不可接受上黨郡,廉頗自己也不同意,然而再三諫言,趙王丹半個字也聽不進去。偏偏齊國還派了使臣來給他撐腰,趙王丹愈發(fā)膽大,當即派人接手了上黨,又派廉頗領(lǐng)兵四十萬趕來支援。 秦軍并沒有退縮,大有神擋殺神的架勢,趙國敢插手,他們便橫兵對決,短短幾月,進攻的兵力竟然比之前增加了一倍。 廉頗便知道不對勁,不是他膽小懼怕秦軍,實在是以趙國如今的國力,根本不足以對抗秦國,這四十萬將士已經(jīng)是傾國兵力了。 大雪飄搖,遠處傳來忽近忽遠的歌謠,廉頗臉色古怪地望出去,荒蕪的田埂間一個白襖戴帽的小童坐在黃牛背上優(yōu)哉游哉地哼著歌慢慢前行。 這樣的時節(jié),這樣的情勢,也不知是不是不知者無畏,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從對峙的兩軍前騎牛而過。 “這是什么古怪事?”好幾個副將都聚攏而來,視線都落在那道田埂上,忘記了天氣的寒冷。 一個道:“這孩子是從天而降的嗎?” 另一個道:“聽到他的歌沒?他在唱天女現(xiàn)世,那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天神派來拯救上黨的?” “閉嘴!”廉頗狠狠剜了幾人一眼,“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眾人不敢多言,那先前送信給他的副將卻忽然想到什么:“對了將軍,您還記得當年深得太后寵信的亞卿桓澤嗎?這兩年時常有人傳她身上有奇遇呢?!?/br> 廉頗自然記得,剛才還看了她的信,板著臉問:“什么奇遇?” “據(jù)說原本她死過一回,醒來后性情大異,獲天女賜書,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呢?!?/br> 廉頗火氣更大了,鏗然拔出腰邊長劍:“你我軍人,竟然說這種神鬼之言,是要擾亂軍心嗎?” 武將連忙跪地:“不敢,末將只是聽到這孩子唱到天女,才想起來了罷了……” “哼!”廉頗收劍入鞘,轉(zhuǎn)身入帳。 前線的暗潮洶涌在邯鄲城中一點也感覺不到。 趙王丹在書房中來回踱步,現(xiàn)在的他只關(guān)心上黨郡能不能順利拿到手。 一個宮人進來稟告他長安君求見,尚未告退,趙重驕便進了殿來。 趙王丹收起思緒,沖他笑了笑:“重驕怎么來了?” 趙重驕長高了許多,面容也沒了當年的女相,立在殿門邊草草見了個禮:“我想請王兄準許我去上黨支援。” “這怎么行!”趙王丹當即回絕:“你從未上過戰(zhàn)場,如何能去那么危險的地方,何況有廉將軍在,不需要你相助?!?/br> “我看未必,上黨郡的情形并不好,王兄何必自欺欺人?!壁w重驕移開視線不看他:“我雖沒上過戰(zhàn)場,武藝卻從未荒廢過,去陣前殺幾個秦人,說起來也算為國出了些力,對母后也有交代?!?/br> “你既然說到母后就更不必提了。”趙王丹背過身去,當年答應(yīng)了母后要照顧好他,豈能讓他去那殺人不眨眼的地方拼命。 趙重驕等了半天不見他有回心轉(zhuǎn)意的意思,氣悶地拂袖出了宮。 迎面有人騎著快馬送信入宮,揚起的塵土卷了趙重驕一臉,他恨恨地轉(zhuǎn)頭瞪了一眼才登車回府。 信很快交到內(nèi)侍手上,但內(nèi)侍卻沒有將之送去給趙王丹。 這封信幾日后出現(xiàn)在齊國的相國府。 大雪壓彎了院中的樹枝,童子閑的無事在樹下堆了個雪人,回頭看看書房,相國竟沒有像先前那般坐在案后埋頭忙碌,反而站在門邊看著他發(fā)呆,身上厚重的朝服齊齊整整,長袖遮掩的手指間露出一截寫了字的布帛。 童子以為自己偷懶被發(fā)現(xiàn)了,不敢再玩,行了個禮便匆匆跑了。 公西吾收回視線,將手中的布帛展開又看了一遍,里面寫著獻給趙王丹的對秦策略,最后蓋著亞卿印。 雖然趙王丹就算看了也未必就會照做,但此時這信在自己手上,公西吾還是覺得慶幸,因為一旦趙王丹采納,他的計劃必然會受阻。 她離開了三年,三年間行蹤不定,往往是剛剛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她便又去了別的地方,足跡遍布列國,不知在忙些什么。而最近兩年關(guān)于她的傳聞漸漸多了起來,其中有一條傳的最廣也最玄乎——據(jù)說鬼谷弟子桓澤死了一次,蘇醒后獲天女賜天書十卷,故而有了逆天改命、助國興昌之能。自此她更名易姜,游走列國。 以公西吾對她的了解,自然不相信這種傳言,他覺得任何傳言都有源頭,而源頭的目的就是傳言產(chǎn)生的原因。她更名易姜,又傳出這樣的言論,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呢? 這三年間她從不露面,但每次只要與趙國有關(guān)的事都會現(xiàn)身提出對策。公西吾越來越不明白她,她明明已經(jīng)離開趙國,卻又領(lǐng)著趙亞卿的頭銜繼續(xù)為趙國政事cao心;明明看著像在回避他,卻又處處針對他鋪展的計劃?;蛟S她依然沒有放棄趙國,仍然信守著對趙太后的承諾。 只是究竟要怎樣她才肯現(xiàn)身? “先生,”聃虧從廊下走過來,抱拳道:“趙使求見?!?/br> 公西吾搖了一下頭:“不見?!?/br> “他們是來請齊國出兵支援上黨的?!?/br> “那就更不能見了?!惫魑釋⒉疾屑毌B好,納入懷中:“就說我還在勸齊王,讓他寬心?!?/br> 聃虧領(lǐng)命,走出幾步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身道:“又有桓澤先生的消息了。” 公西吾看他一眼:“她現(xiàn)在叫易姜。” “……那就是易姜先生的消息。” “在何處?” “一說在魏國,一說在韓國。” 公西吾皺眉:“那與沒說有什么分別?” 聃虧吶吶,告辭退下。 公西吾卻又叫住了他:“還是派人去看一看好了?!?/br> 聃虧小心地問:“是去魏國還是韓國?” “都派?!?/br> “呃,是?!?/br> ☆、第41章 修養(yǎng)四十 曾經(jīng)昭告天下的齊趙魏三國結(jié)盟,隨著亞卿桓澤的離都,近兩年來越來越名存實亡。此番趙國發(fā)兵上黨,也并沒有得到齊魏兩國的相助。 廉頗對此是有數(shù)的,畢竟這次是趙國為了得到上黨才參與了此戰(zhàn),結(jié)盟國沒有必要為了趙國單獨的利益而加入。盡管齊國當初說的很好聽,但他不是趙王丹,才不會相信齊人的好話。 與廉頗對峙的秦將是王龁,這是個難纏的對手,作風強硬,且雷厲風行。廉頗與他從隆冬一直對峙到開春,沒有一次落得好處,戰(zhàn)事不容樂觀。 綠色漸漸蔓延了整片原野,空氣里浮動著泥土的濕味,廉頗在中軍大帳里對著地圖已經(jīng)思索了許久,久到有人進了大帳都沒察覺。 “廉將軍有什么好對策么?” 廉頗猛地扭頭,看到來人十分詫異:“長、長安君?” 趙重驕身著胡服長靴,要配長劍,笑看著他:“將軍這么驚訝做什么?” 廉頗按按腦門:“您怎么來了,若是王上知道了,不知得多擔心啊?!?/br> “我是打著祭拜母后的旗號出來的?!壁w重驕走過來看了看地圖,又問他:“可有對策?” 廉頗搖頭,一臉沉重。 趙重驕嘆息:“其實我此番前來,也是有事要提醒將軍。” 廉頗正色:“長安君請說?!?/br> “將軍久攻不下,朝中人心各異,只怕……”他頓了頓,低聲道:“只怕王兄會派他人取代將軍?!?/br> “……”廉頗緊閉雙唇,一言不發(fā)。 趙重驕料想他心里不好受,站去一旁,回避一些,眼神正好掃過桌案,那上面攤著一份布帛。 “這……”他伸手拿起布帛,緊緊盯著最后落款那方?。骸斑@是桓澤寫給你的?” 廉頗回神,點了點頭。 “她為何寫信給你?” 廉頗回憶了一下:“據(jù)她信中所言,她也一直給王上寫信,但似乎沒有一封送達,她懷疑有人暗中截了她的信,所以會故意給王上提一些不詳盡的計策,倒是可以放心與我通信。” 趙重驕手指緊緊捏著那份布帛:“她現(xiàn)在人在何處?” 廉頗一臉古怪:“不都說她在封地么?” 趙重驕正要說話,一個士兵進來稟告說一切已經(jīng)準備好,請他出發(fā)前往趙太后陵墓祭掃。 趙太后的陵墓離這里其實很遠,他是兜了個大圈子來的,自然不能久待。匆匆走到帳門邊,他想了想又回頭道:“倘若再有她的消息,還請廉將軍告知我一聲?!?/br> 廉頗點了點頭,送他出了大帳,心道自己都不清楚她在何處,每次都是她寫信過來的啊。 到達趙太后陵墓時已經(jīng)是日落西山。左右早已備好祭品,正要送去祭臺,忽見那里已經(jīng)擺滿了祭品,不禁面面相覷。 趙重驕下馬過來觀望,伸手探了一下那煮熟的犧牲,居然還帶著溫度,連忙翻身上馬,命人四面去追,要看看到底是何人來過。 他親自打著馬沿著一串稀薄的馬蹄印追趕,不知過了多久,看到了人影。那是個女子的背影,一身黑衣,騎在馬上優(yōu)哉游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