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她是心甘情愿的,用她這一副身軀,若能換來大余盛世,這是多么值得的一件事。 只是,每每講到此處,她就會略去一些事情。 * 白天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此刻的天空格外的干凈,漆黑如布,萬千顆星點綴其間,星河燦爛。 這是一處高樓,抬頭便可觀星河燦爛,往前看,長安城盡收眼底。 昭昭停下了腳步,前方的看臺上,站著一個男人,正在遠(yuǎn)望。長安的燈火,猶如一顆顆人間星流,延伸到天際,匯聚到星河之中。 長安是一場天上人間的美夢。 宣帝從很早以前,就覺著他已經(jīng)老了。 不是眼角生了皺紋,鬢邊白發(fā)悄然長出。 也不是他早已經(jīng)子孫滿堂。 而是這座皇城,不知不覺間,顯露出了頹敗的相貌。 長安,經(jīng)歷過多少朝代更迭,興衰交替。數(shù)之不盡的文人豪客,為它攥寫奢華豪美、如夢如幻的詩文,每一個字都在彰顯長安的美。 可是如今,它在他的手上,漸漸衰老。 他是一個帝王,帝王見證歷史、開創(chuàng)歷史、成為歷史,是帝王的宿命??墒沁@段歷史,沒有帝王不想讓后人世代歌頌,歷史是因為他的偉大付出而鑄就了輝煌。 可是,若他老去,長安也老去。 史書上會有他的一筆,并不光彩的書寫。 許是看夠了星河,宣帝終于開了口。 他的語氣太過平靜,帶著些許懷念。 “此處名叫摘星閣,是你母親十三歲那年,朕送給她的生辰禮?!?/br> “朕與你母親歲數(shù)相差七歲,她出生時,朕已經(jīng)是東宮太子。朕有五個兄弟,各個年紀(jì)都比朕大,朕這太子當(dāng)?shù)牟⒉环€(wěn)當(dāng)。” “朕二十歲的時候,終于斗過了所有的兄弟。” “那一年,你母親十三歲,朕送她摘星閣,許諾她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朕都可以給她,朕要讓她做這長安城里最快樂的姑娘?!?/br> “朕二十三歲的時候,繼承了皇位,成了皇上?!?/br> “那一年,你母親出嫁,從長安遠(yuǎn)嫁到?jīng)鲋??!?/br> “從此,朕再也沒見過她?!?/br> 今夜的夜空實在太過明亮,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威儀的光輝。 他瞇了瞇眼睛,想要將那年輕姑娘看的更清楚,想要從那年輕姑娘身上,看見另一個當(dāng)年同樣年輕的影子。 過了許久,他終于開口,“你同你母親,生的并不像?!痹S是隨了阿羅怙,那是個身材魁梧,容貌粗獷的武夫。 “你也比她聰明?!?/br> 昭昭只安靜的聽著。 到了他這個年紀(jì),總有說不完念不盡的往事,往事不可追,也不必講給后來人聽。 宣帝靜默了片刻,方道:“你既然聰明,便猜猜看,朕為什么要同你說這些?” 昭昭低聲應(yīng)道:“母親給臣女講過許多長安的故事?!?/br> “也同臣女說過她年少時,您待她極好,比外祖母待她還要好?!?/br> “那時,您是世上最好的兄長。” “后來,您是大余的皇上,大余風(fēng)雨飄搖之際,是您一手撐起大余的天地?!?/br> 宣帝嗤笑了一聲,“小聰明可沒用,你并沒有回答朕的問題?!?/br> 昭昭抿了抿唇,才道:“您是想要教導(dǎo)臣女,帝王一諾千金,也可毀之,更別提臣女人微言輕?!边@句話何其僭越。 宣帝嘆了口氣,握拳抵住了唇邊咳嗽著,王樓想要上前,又被他用手勢止住。 他笑了兩聲,像是肺上破了個大洞似的,笑聲里都帶著風(fēng)。 “聰慧過了頭,也不是什么好事?!?/br> “畢竟,這世上的聰明人,可不止你一個。你會算計人心,難道旁人就不會算計你嗎?” 昭昭微微捏緊了手。 她的小動作沒能逃過宣帝的眼睛,宣帝想,到底還是太過年輕,再聰慧過人、熱血果敢,還是不夠鎮(zhèn)定自若??墒牵矍暗男」媚?,才十六歲,這是個多么年輕的生命,她的人生還很長。 “你可知道,你今日所作所為,朕此刻可以謀逆定你的罪,朕可以順理成章的出兵涼州,奪回阿羅怙手上的兵權(quán)。阿羅部眾,皆會因為你而喪命。” “你會成為阿羅部的罪人。” 昭昭猛地抬起頭來,她的眼睛比今夜所有的星光加起來還要明亮,“那您會如此嗎?” 宣帝看著她,眼中輕視漸漸散去,滿是慈愛。 昭昭輕聲道:“若是您想,您當(dāng)年就會如此。” 她的聲音飄渺遠(yuǎn)去,就像是順著時光飄到了二十年前。 * 長壽宮的燈,長燭燒了大半,白女史拿著挑子輕輕的將燈芯挑起。 太后還未下榻,宮人也都恪守其責(zé)。 打更的梆子敲到了第三下,外頭響起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郡主被皇上關(guān)進了摘星閣?!?/br> 太后睜開眼,眼中是一片清明。 宮人還等著吩咐,太后緩緩開了口,“都去歇著吧,哀家也乏了?!?/br> 她擔(dān)心的事情,到底不會再次發(fā)生。 * 阿羅郡主,生辰這日,皇上原是賞賜了無數(shù)珍品,又賜下封號,后頭竟又將宮中那座精致華美的摘星閣賞給了她。 又讓工部在長安修建郡主府邸,讓她可以長居長安。 這件事傳遍了整個皇宮,也傳出朱雀門,滿長安的人都說,阿羅郡主定是十分得皇上寵愛,這份殊榮連公主都不曾有。 有些人知曉,那一日阿羅昭昭在長樂宮跪了很久,卻不知道她為何會跪。 皇上不說,旁人也就不敢提。 太后也不提,只是目光輕飄飄落在坦然面對她的外孫女身上時,有幾分凜冽。 “姑娘家,膽子是大到想要捅破天不成?” 昭昭老實的垂下頭,“外祖母教訓(xùn)的是?!?/br> 她認(rèn)錯的時候,向來是十分真心誠意,她也做好了被太后責(zé)罰或者是厭棄的準(zhǔn)備。 太后沒問那句,日后你還敢不敢。她心里頭都已經(jīng)有了答案。 “罷了?!?/br> “千秋宴前,你便在佛祖面前靜心抄佛書,問問佛祖,你做錯了什么。” 昭昭詫異的抬頭,眼中迷茫一閃而過。 太后氣笑了,“怎么,嫌罰的不夠重?!?/br> 昭昭忙搖頭,她可不愛抄佛書。卻也不想在此刻頂撞長輩,“您教訓(xùn)的是?!?/br> “行了,回去收拾行李,今日你就動身去寺里,戒齋抄佛經(jīng)?!碧蟠丝淌植幌胍匆娝?,話都沒說兩句,就將人給打發(fā)了。 昭昭屈膝告退,剛一出太后寢殿,便瞧見她的小婢女,腫著一雙紅眼看著她,要哭不哭的。 子桑采抽著鼻子紅著眼眶,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忍不住道:“主子,婢子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br> 昭昭接過青眉遞過來的膏藥,挽起褲腿,挖了一塊膏藥在紅腫的膝蓋上揉散開來,手上剛使上勁兒,就疼的她微微皺了眉,卻還要笑著安慰小婢女,“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子桑采雖然委屈,卻已經(jīng)將行李收拾完,“主子,你明明說你只是去去就回的。” 青眉在一旁,目光中滿是不贊同。 子桑采在她眼里實在不像個稱職的婢女,太過天真,不夠聰明,也不夠冷靜。 白女史挑開了門簾,走了進來,笑道:“外頭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郡主若是行李收拾好了,此刻就動身吧,免得待會兒落了雪,路上就不好走了?!?/br> “您說的對,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這就可以走?!?/br> 昭昭放下了裙擺,從暖炕上起身穿鞋,昨日跪的時候不覺著有什么,今日卻快要站不穩(wěn)了。 青眉手疾眼快的扶住了她,她卻擺了手,滿是不在乎道:“我沒事,不必扶我。” 白女史將一切看在了眼里,暗自嘆了口氣,這回連她也看走了眼。 顯然為阿羅部,為她父親,為她母親,為整個涼州的安穩(wěn),在她舅父面前爭得一線生機,這如何都算不上是錯。 她的外祖母,也不會覺著這是錯。 那她到底做錯了什么呢? 昭昭長這么大,甚少有迷惑不解的時候,此刻腦子里面轉(zhuǎn)了幾個彎兒,都沒有想明白,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子桑采還在一旁絮叨。 “主子,您下回,一定不要再這樣了,婢子擔(dān)心了一晚上,以為主子會活……”不成這兩個字,她實在是說不出口。 昨日是主子的十六歲生辰,卻差點兒丟了性命,這是一件多么不吉利的事情。 昭昭回過神來,還得安慰她,“我這不是沒事嗎?” “我若是提前告訴你,你只怕會被我所累,先丟了半條小命去?!?/br> 她在心里將所有的事情都給演算過一回,自然也要將她的小婢女還有親兵的性命也都算在其中。 子桑采還是很傷心,“是婢子愚笨,半點兒忙都幫不上?!?/br> 昭昭拍了拍她的腦袋,沒有告訴她這種事,旁人是幫不上忙的。 外頭開始熱鬧起來,是已經(jīng)出了朱雀宮門,行在朱雀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