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小舟定定地聽完了何唯的講演,每個字都灌進了他的耳朵，把他那層隱秘的內(nèi)心剝了個精光。他瞇起眼睛盯著何唯幾秒鐘，突然站起身兩步跨到何唯的身邊，看起來就像會給他一個激烈的擁抱，或者一腳把他從凳子上踹下去。

    何唯倒在地上的時候明白自己享受到的是第二種待遇，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我cao你母親，夏小舟！”

    “我請你來給我當心理醫(yī)生了嗎？我請你給我診斷心理問題了嗎？就你了解我，是不是？”

    何唯哎呦了一聲，夏小舟一腳踢到他屁股上了，他怒道，“cao你祖宗！”

    “沒媽沒祖宗?！?/br>
    “你他媽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嗎？不知道好賴的小畜生！”何唯氣得躺在地上干脆不起來，“現(xiàn)在就認錯！不給老子認錯，老子今天就不起來！”

    “那你就別起來，等我去你家叫你jiejie來給你擦鼻涕?！?/br>
    “你媽的！老子為什么跟你是發(fā)??？”

    “幼稚?！?/br>
    “你他媽成熟？你成熟你還玩關手機的把戲？我還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老子五歲時候玩剩下的！你不就希望你哥哥著急嗎？‘哥哥哥哥我肚肚疼’——哎呦，我cao?！焙挝ǖ钠ü捎直惶吡艘荒_。

    何唯的手機又響了，這一次何唯沒反應過來，也沒料到小舟那么快，一俯身就從他的衣兜里抽走了手機，挺身站起來接電話，動作那叫一個行云流水。

    小舟后退了三步，“哥?！?/br>
    想不到的溫柔聲音。躺在地上的何唯立刻發(fā)出一個嘔吐聲。

    “小舟？”夏末急切的聲音傳進耳朵。

    小舟繼續(xù)走開了幾步，走到了沙發(fā)旁的窗口，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哥……”夏末自從落地報個平安之后那么多天一個電話都沒打給他，他等得崩潰絕望，再也受不了等著電話響。但是他想找個理由，“我手機壞……”

    “小舟?！毕哪┘贝俚卮驍嗔怂?，“小舟，我錯了，你開著手機好嗎，求求你，開著手機好嗎？”

    小舟怔了一下，有點沒太適應過來情勢的變化。他有一部分的大腦還在構思怎么謊稱問題出在他的手機身上，沒有完全理解夏末的道歉。他的遲疑似乎嚇著了他哥，夏末的聲音更加著急了，“小舟，哥哥錯了，你不能讓我找不著你，好嗎？這太嚇人了。”

    小舟拿著手機，驚訝地感受到了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一絲強烈到無法忽視的——得意？他遲疑著，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樣幼稚。轉念又生起氣來，脫口而出，“難道你覺得我自殺了嗎？”

    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但是話一出口他又意識到這里面存在一個悖論，他不愛夏末，他們兩個都知道，所以他不可能自殺，他甚至不應該懷疑自己會被認為會自殺。而且夏末一直在假設他們之間很正常，他也不存在自殺的理由。

    他想收回這句話。

    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夏末根本就不敢惹他。

    “不是，當然不是?！毕哪╋w快地否認，“我以為你出了別的事，電話打不通我就開始亂想，擔心你被車撞了，擔心你遇到什么嚴重的事?！?/br>
    小舟的得意又翻騰起來，頭腦發(fā)熱地想傲慢地撒個謊，說他只是手機壞了，旁敲側擊地嘲笑夏末白白擔心。只是狂妄自大的謊話只是冒了個頭就消失了，“你的事情順利嗎？”

    “我馬上就要登機了，明天就到家?！毕哪┘贝掖业卣f，小舟聽到那邊傳來不熟悉的語言，夏末突然拿開電話，跟旁邊的人說了一句話，嗓音低沉，十分流利。聽起來像是在跟機場的工作人員說話。

    “你的事辦完了嗎？”小舟醒悟過來，“我什么事都沒有，你不用急著回來的?！?/br>
    夏末貼近了手機，“那沒關系，我已經(jīng)完事了。航班不延誤的話我晚上就能到家。”

    “我……”小舟沒忍住，“我去機場接你。”他聽見何唯咳嗽了一聲。

    “不用。”夏末武斷地說，但立刻又緩和了語氣，“你在家等我，我下了飛機馬上就回家去找你。你把手機打開，以后再也不要關機了，好嗎？”

    “好?！毙≈塾樣樀卣f。

    “你保證嗎？”夏末認真地問。

    “我……我保證?！毙≈蹌e扭地說，拿脊背死死對著何唯，話壓低在嗓子眼里。

    “那好，在家等我，別出門，行嗎？”

    “為什……”他遲疑了一下沒有問完。

    夏末在電話里笑了出來，“因為我好像得了被害妄想癥?！?/br>
    “哦。”小舟不知道自己哦個什么，他忍不住笑了，“那……那我會在家等你……你癥狀會減輕嗎？”

    “我……”夏末的聲音低了下去，小舟下意識地把聽筒在耳朵上按得更緊，聽見夏末小聲說，“我可能需要你寫一份紙質(zhì)材料，證明你會努力保證通訊暢通，然后放在我的錢包里?！?/br>
    小舟的手按在嘴上，努力忍住笑，他咬了咬自己的拇指，“我可以寫?！?/br>
    夏末的笑聲爽朗起來，“我在飛機上，現(xiàn)在要關機了。十個小時以后落地，落地我就會給你打電話。你吃頓晚飯，然后睡一覺，好嗎？”

    “你快點回來。”小舟說。

    “好?！毕哪┑穆曇舴泡p了，“等我?！?/br>
    小舟放下手機，回頭看見何唯已經(jīng)坐在餐桌后面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就像不曾在外人面前暴露的私密突然泄露，他尷尬地在窗邊站了一會，已經(jīng)不復剛才踢何唯的氣勢。他拖延了一會，走向何唯身邊，沉默地把何唯的手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何唯始終盯著他，他回避著何唯的目光，他知道何唯會說什么，也知道陶可如果知道了這一切的話會說什么。

    但何唯就是不能讓他如意，他就一定要把話說出來，“你不覺得你的態(tài)度有些賤嗎？你真的是夏小舟嗎？”

    小舟緊緊繃著臉，沉默地目視著何唯。

    何唯猛地站起身，抓起自己的手機就往門口走。

    “因為我想待在這里，所以你就不打算跟我做朋友了嗎？”

    “你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焙挝ㄔ陂T口回頭朝他嚷嚷，“想想你小時候的日子，你不是說你永遠不會再看別人的臉色嗎？那現(xiàn)在你在做什么？你就繼續(xù)求他施舍你點剩飯餿菜吧！好好跟他搖尾巴，看他這次能把慈善做到什么時候。有種你就直接問他愛不愛你，會不會跟你一起一輩子；沒種你就好好想想，將來你收拾東西走出這扇門的時候，還有沒有臉?！?/br>
    小舟的手攥成拳，在腿邊微微顫抖。何唯給了他一個后腦勺，大步走出去，狠狠將門摔在身后。

    小舟在門口站了許久，窗外的天已經(jīng)黑透許久了。他轉頭看了一會外邊，強迫自己走到冰箱附近，飲食規(guī)律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規(guī)律機械的生活方式不但能夠保證健康，而且還能驅(qū)逐失意?？墒撬裉鞂嵲跊]有食欲。

    他放棄了吃飯的想法，走到床邊躺下，讓床鋪分擔了他全部骨骼和肌rou的重量。他盡量放松著，閉上眼，盡量什么都不去想，腦子里亂成一團麻的時候他猛地扯過一旁的枕頭壓在自己的臉上。

    驀地嗅到一絲熟悉的味道，他仔細地分辨了一下，終于把鼻子埋進枕頭深深地嗅著那味道。

    第54章

    三點鐘一過小舟就開始左立不安，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實時天氣預報，窗外越來越厚的霧霾讓他擔心到了極點，擔心飛機又不能落地，又擔心飛機真的在這樣的霧霾天氣里不安全地降落。一直到夏末的電話終于在將近五點的時候打過來，報告他已經(jīng)落地準備回家，他才松了一口氣。

    只不過隔不了一會焦躁又開始生出來，近鄉(xiāng)情怯，誰知道近人也情怯。小舟煩躁地從夏末的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坐在餐桌邊想讀一會，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墒亲掠珠_始發(fā)呆，看著門邊不斷地想起何唯站在門口說那些話的情景。他無從辯解，因為他也不知道何唯說的對不對，指責的對不對，預言的對不對。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掌握命運了？其實或許比八歲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改變，仍然是被生活的洪流裹挾著，身不由己的一只小舟。

    沒有出息！

    但那有時候也不重要，只要夏末很平安，也很順遂……想著別人的時候，總要比想著自己的時候更容易平靜。

    鑰匙插進鎖孔，小舟的心臟抽搐了一下。他的手壓緊了餐桌上攤開的書，但是沒有站起來迎接夏末。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么多的傲慢，不過他懷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表現(xiàn)激動。

    門被推開，夏末的大長腿邁了進來，頭發(fā)被風吹的有些亂，面色也有些憔悴的影子，他進屋來的第一眼就望向了小舟。不像小舟預料的所有情形，他只是向他露出一個矜持的微笑，在小舟設想的開朗和冷淡之間，這是一個非常折中的表現(xiàn)。他的態(tài)度很謹慎，打量著自己的視線也很微妙，小舟覺得似曾相識。

    那就像……就像何唯昨天剛來時的神態(tài)。

    小舟醒悟過來，他們都以為自己會很糟糕。夏末也許以為他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面容憔悴。但是拜幼年生活的煎熬所賜，他有一套理性的生活方式，以一個偏執(zhí)狂和強迫癥的執(zhí)著來管理自己。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可能早就垮了。但是以正常人的視角來看待他，他的自制或許看起來相當冷漠，不會是一般人期待的。他放在書頁上的手拘謹?shù)仳榭s了一下，突然懷疑夏末會不會以為自己騙了他，害他急急忙忙地跑回來，回家才發(fā)現(xiàn)根本他根本沒什么大事。

    夏末的神色的確有一絲狐疑，真是太糟糕了，夏末終于回家的這個時刻他們兩個人之間竟然這樣冷冰冰的。他勸自己站起來，向夏末走近兩步，至少像平常人一樣問問他累不累有沒有吃晚飯。

    但是他坐著沒動，像個自閉癥患者。

    夏末又笑了，無奈地有些像苦笑?！靶≈??！彼鲃訂玖怂宦?。

    阻擋著他的那塊門栓活動了，小舟站了起來。他渴望地看著夏末，又本能地壓抑下任何起伏的情緒。

    他站起來幾乎就快要有夏末高了。夏末平視著他，仿佛在解讀他，他不知道夏末能得出什么結論。突然，夏末的肩頭放松了，他發(fā)出一聲自嘲似的笑聲，身體舒展開，向他張開了雙臂，“過來。”

    小舟站在原地，望著他。

    “來。”夏末命令道。

    小舟走過去，貼近了夏末的懷抱，雙手抱住夏末的腰，頭靠在他的肩上。夏末輕輕地摟住了他的后背。夏末的外套上帶著寒氣，他立刻不滿足地尋著熱源將額頭貼在他的脖頸，然后再也抑制不住，他的胳膊猛地加了力氣，緊緊摟著夏末，下巴反復地在他的肩頭上蹭，用面頰去貼夏末溫暖的脖子，聞著夏末身上他熟悉的味道，恨不得咬上一口，恨不得扯開夏末的衣服，他激動的差一點就哭起來了。怎么都不滿足，怎么都不得痛快，快要憋死了，再也受不了了。

    他后知后覺地在半天之后才感覺到夏末也順著他的力道同樣地用力摟他，而且夏末側過頭來也用面頰貼著他的額頭，低聲喃喃地哄著他什么，甚至在他呼吸急促情緒失控的時候，含糊地在他額頭上落了幾個幾乎不成型的吻。

    他疲憊地趴在夏末懷里，模糊地想著他可怎么辦啊。夏末一直摟著他，撫摸他的頭發(fā)，輕輕撫他的背，他就像是得到了撫慰的孩子，漸漸平靜下來，只是仍舊很難過。

    小舟徹底平靜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出了家門，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跟著夏末來到粥店吃晚餐。夏末說他剛下了飛機，腸胃不是很舒服，而且估計小舟的腸胃也不會怎么舒服，所以喝粥比較合適。小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自己的腸胃也會不舒服的結論的，他在桌邊坐著，不自在地順了順自己的毛，他想問問夏末他的頭發(fā)是不是略有點長。

    夏末點了粥，他要了包子，還點了小土豆咸菜，夏末拿過去菜單又點了幾個簡單的小菜和點心。

    服務員離開，夏末就又開始盯著他看。他們挨著坐在一張圓桌的兩邊，夏末的手放在他的勺子旁邊。他盯了一會，仔細辨別著夏末襯衫料子的斜紋質(zhì)地，盡量不往那只形狀姣好的手上看。那只手只靠目測就覺得在散發(fā)著怡人的溫度，骨節(jié)很好看，他或許可以用手指點一下夏末的骨節(jié)……

    “昨天你老師給我打電話了?！毕哪┩蝗徽f。

    “嗯？”小舟從發(fā)呆中轉回點神來。

    “他非常非常喜歡你?！毕哪┬α耍质悄欠N魅力十足的笑容。

    “哦?！毙≈蹧]有在意。

    “你這是什么反應??？”夏末哈哈大笑，“你知不知道他多有名望啊，他說他——中——意你哦。你多少師兄都得不到他一句好，在他眼里一大半人類的智力水平都跟泰迪狗沒有顯著差別。可你才這么小啊，小寶貝，你還在本科他就說他中意你，你一定在他面前表現(xiàn)了相當高的智力水平。他說起你的時候就好像我……好像我看見一塊燒烤的滋滋響的豬排骨，咬一口，滴下香濃的汁水……”

    “那明天晚上可以去吃?！毙≈壅f，眼睛盯著服務員端上來的粥，那服務員是個小姑娘，偷偷地看夏末。白癡，吃口豬rou還能說的聲音曖昧。

    “你能抓住重點嗎，弟弟。你老師打電話問我，你為什么放寒假之后就再也沒去學校，找你都找不到。越洋電話，浪費了我好多好多錢啊，因為你老師說起來就不停嘴?！?/br>
    小舟低頭喝粥，這粥味道好香啊，他很久沒吃飯了，干巴巴的肚腸被暖暖的粥滋潤起來真是好舒服。要是能在粥里加一個白煮蛋，攪一攪，就更好了。但是這么貧賤，飯店一定不會給他做。

    “但是哥哥不是想讓你做學問，那其實很累?！毕哪┱f道，“其實我給你聯(lián)系個老師，本意是想讓你少出去打工，少挨點累。沒想到你老師認真了，他肯定會給你許多任務，我又有點……”

    小舟突然抬起頭望著他，眼睛黑亮亮的，夏末不自覺地閉了嘴。

    小舟很會抓重點，他已經(jīng)抓到了一個重點，“如果不是我老師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會想到給我打個電話的。是嗎？”

    夏末的神色未變，或許就是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一樣在乎他了，他對待他成熟自然地就像對待一個不再掛心的人。他低下了頭，用勺子輕輕攪和粥，讓粥快點變涼。他覺得自己真是別扭，他到底要什么，他到底想跟夏末要什么啊，說不明白夏末都不會懂的。

    夏末湊近了他一點，他沒抬頭，聽見夏末低聲跟他繼續(xù)嘮，“你知道數(shù)學幾乎是人類最艱難的學問嗎？數(shù)學是一門靠努力根本沒用的學科。唯有天才，才有資格涉足這一領域。而什么航空飛行器設計啊，那都是對基礎學科的應用，培養(yǎng)的是工程師。知道工程師是什么意思嗎？跟數(shù)學天才比起來，就是一工人?！?/br>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一個工人，就是傻?！毙≈厶痤^，看著他哥，“智力跟泰迪一個水平線，我跟你較真特別沒勁，是嗎？”

    “嗯。”夏末看著他的眼睛點頭，“這是愚兄這兩天的一點體會。”

    “道歉用說的這么隱晦嗎？再說，也沒有什么可道歉的?！毙≈廴塘艘幌?，還是笑了出來。

    夏末也看著他笑了，“這不是道歉。不是說不需要道歉，道歉在電話里都說過了。這只是對我最近行為的一個理性總結，屬于報告性質(zhì)的。我已經(jīng)在飛機上反省了十個小時，所以，你會說什么我都已經(jīng)想過了，也想好了這些話來回答你。你就別再生氣了。當然你生氣也有道理，考慮到我已經(jīng)這個年齡，你叫我一聲叔叔都不為過了，我竟然還會犯那種low逼錯誤，望風撲影，亂發(fā)脾氣，的確很不長進。希望你將來不要學我?！?/br>
    他一邊說，小舟一邊咬著嘴唇笑，低著頭亂看，從粥看到包子，從包子看到小土豆。

    “你知道泰迪這種小狗有什么特征嗎？”小舟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