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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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晚膳過后,她回房歇息,他去洗碗,便有一個時辰,她是不能出去的。 因為顧淵會在這個時候與封蠡在堂中商議大事。孫小言守在長安城中,每隔三日會給薄暖送來一份密奏,現(xiàn)在那些密奏反而都堆疊在顧淵那里,薄暖并不能看見。 這晚他終于回到內(nèi)室,薄暖正斜倚床頭,放下了手中的書,“忙完了?” 顧淵走過來在她額上一吻,目光清亮,“累細君久等了。” 她臉上一紅,嘟囔:“沒羞沒臊?!?/br> 他笑道:“原來閨閫之內(nèi),細君還要講個禮義廉恥,還真是為夫疏忽了。” 她帶笑睨他,卻見他面色憔悴,方才幾句笑言都似是強撐出來的,心底一驚,坐直身來,“很累么?躺會吧?!?/br> 他卻還是逗她:“你這是自薦枕席,還是請君入甕?” 薄暖被他那春風(fēng)般熨帖的笑容攪得心頭一蕩,好像一池春水要滿溢了出來般,尷尬地轉(zhuǎn)過了頭去,兀自嘴硬:“那便隨你?!?/br> 他大笑起來,知道她臉皮薄,不再打趣她,徑自上得床來攬緊了她,將下頜埋在她發(fā)間深深一呼吸,“今日讀了什么書?” 她臉上一紅,沒有回答。他好奇起來,拿過她手上的簡冊,卻是那卷舊得快要脫落的《毛詩》。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彼p輕念了出來。 屋外寒鴉驚飛,屋內(nèi)回憶落了一地。她屏住了聲息,好像能聽見那回憶在風(fēng)中翩翩飛舞的聲音。他將書冊擱在一邊,輕輕地討好一般去吻她微閉的眼,聲息都傾吐在她細嫩的肌膚上:“你等了那么久,偏只等來我這個狂妄少年,你惱我不惱?” 她低著頭道:“自然惱,惱極了?!?/br> 他低低地笑著,“那我該怎樣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聲所浸染,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愛憐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幾乎要炸開了—— “阿暖?!彼吐?,在這旖旎的時分,語意竟轉(zhuǎn)嚴(yán)肅。 “嗯?” “我們明日便啟程去云州?!彼Ьo了她,閉著眼,將自己的計劃用最簡潔的方式說出,“彥休那邊已給我遞來消息,他會當(dāng)先到路上接我們?!?/br> 薄暖心頭一凜,忽然道:“你當(dāng)初調(diào)他去云州——” “就是為了今日?!鳖櫆Y嘆了口氣,“天下已經(jīng)亂了,阿暖。孫小言說,薄昳現(xiàn)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與阿澤同階而立,百官朝拜,同稱萬歲——你阿兄,他大約要瘋魔了?!?/br> 薄暖呆了。 顧淵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錯認(rèn)的痛苦,她幾乎能想象到,他是怎樣將一切罪責(zé)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北∨粋€字一個字地自齒縫間迸出最惡毒的詛咒。長安的那個人,為了走到今日,殺害了多少無辜人命? “薄三是個真正懂禮法、懂治國的人才,不然我也不會那樣重用他?!鳖櫆Y慢慢地道,“聽聞他還要進行改制,將我當(dāng)年沒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br> 薄暖冷笑一聲,“這樣的局面還能致太平?” 顧淵以手為梳,輕柔地一下下理順?biāo)拈L發(fā),“薄三畢竟也是孝懷皇帝的骨血……是我的親兄弟?!鳖D了頓,又道,“可是,他大約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國祚的?!?/br> 薄暖驚聲道:“什么意思?他——” “我想,他不僅是要篡位,”顧淵的聲音平靜得駭人,“他還要改朝換代?!?/br> “這——這真是——駭人聽聞——” “阿暖,”顧淵說,“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無以為繼?!?/br> “子臨?!北∨嚨靥痤^來,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們?nèi)ピ浦莅?,你將仲隱調(diào)去那么遠的地方,不就是為了今日?便如你說的,我們收攏叛軍打過去,誰能解救天下人,誰就是王者!” 顧淵微震,無言地與她對視?!翱墒恰彼穆曇粑⑽l(fā)顫,“往后便再也不會有這樣寧靜的時刻了?!?/br> 她的目光如燭火,微微飄動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把自己的愿望給殘忍地說出了口,卻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縮了。 “你……你不必多想?!彼p聲說,伸手撫摩他的手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 “從前那樣?”顧淵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那樣了?!?/br> 薄暖咬著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顧淵的目光凝注在她纖長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厭其煩地數(shù)著,“這段日子……我只覺得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還有很長。”薄暖忍不住道,又補充了一句,“我的也是?!?/br> 他卻好像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是輕聲道:“我再也不想做那個皇帝了?!?/br> 他鮮少這樣溫和地說話,聲音像是漂浮在空氣中一觸即碎的泡沫。她凝視著他燈火下的側(cè)臉,目光里隱隱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開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彼f,“天命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東西?!?/br> “那——長安城里——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團亂麻,“我們總是逃不開的……” “所以我來告訴你啊,”他微微一笑,側(cè)首看她,“我們要去云州了。我不在意這個江山誰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說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堅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個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時,那舉世無援的孤獨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懷抱蹭了蹭,眼角酸澀得幾欲落淚。 他擁她入懷。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覺?!彼察o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br>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顧澤下詔,靖歷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為天子。安靖公薄昳臨朝居攝,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璽運已移,天命有在,宜時即尊號,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讓再三,終南面背斧扆而受禪。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璽黻,順符命,去靖號,定國名為宸。 公卿百官,無不稱慶;宮掖內(nèi)外,皆作新聲。 沒有流血的戰(zhàn)爭,沒有震悚的政變,綿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這樣在一道輕飄飄的詔書中、在三場虛情假意的推辭中、在群臣的功德贊頌聲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馳滿了發(fā)往各地的驛馬——改朝換代,受禪立宸,這樣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喪亂無常,誰還顧得上長安龍庭里坐著的人姓顧姓?。?/br> 一個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顛沛流離了多久,衣衫襤褸,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塵埃,官差縱馬從他身邊馳過,驚起一片飛塵,而后,將一紙帛書釘在了古老的城墻上。 大宸開國,大赦天下。 那人盯著那帛書,許久,許久,終于,轉(zhuǎn)過了身,慢慢地挪動著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許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爛不堪,但他的妻子卻還穿著干凈的衣衫,長發(fā)盤作一絲不茍的高髻。他看見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已經(jīng)備好了兩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與她一同面朝長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額,俯身長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禮。 “陛下,”他將頭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負所托?!?/br> 那樣一個承諾,好像是用生命在擔(dān)保的。大禮行畢,他便仿佛虛脫了。他的妻子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里?”她輕聲問。 他喉頭一動,聲音沙啞得可怕。 “云州?!?/br> 作者有話要說:呼,今天考完一門,爬上來喘口氣……明天、后天、周五,還有三場考試…………求安慰……………… ☆、第112章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個世代,天下卻平靜得異常。 妻離子散的依舊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號畢竟只是一個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難終究沒有因朝代的更換而完結(jié)。 當(dāng)這個消息傳到睢陽北城的那間小小青廬,來尋找顧淵和薄暖的,已經(jīng)不是陳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親信的,黃濟。 “菑陽侯好大的排場?!北∨⑽⑿χ栽褐卸饲f地走出。一個人,一身華貴翟衣,秋日的太陽仿佛將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萬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陽侯的黃濟確乎是前呼后擁而來,聞言瞇眸輕笑:“皇太后說哪里話,微臣弄這些排場,不過是為了接皇太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宮去?!?/br> 薄暖眸光一冷,“本宮是大靖的皇太后,可不是你們什么宸朝的皇太后,菑陽侯仔細著說話。” 黃濟一怔,立刻便反應(yīng)過來,堆笑道:“是是是,太后是當(dāng)今陛下的親meimei,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后回宮領(lǐng)封呢?!?/br> “領(lǐng)封?”薄暖凝聲,“本宮是前朝舊人,難道還有什么封賞可領(lǐng)?” 黃濟笑瞇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后,可也是今朝的長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幾乎立刻要抗聲大笑出來。 黃濟觀察著她的表情里的每一絲變化,絕不敢松懈。誰料薄暖突然一揮袖,“拿下!” 兩個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黃濟還未反應(yīng)過來,四周突然潮水般涌上無數(shù)的羽林衛(wèi)! 他認(rèn)得為首的那個,忍不住道:“封蠡!你們這是做什么!”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黃濟即刻聲辯,“你們才是叛臣!來人,給我殺了他們,保護太后!” 黃濟帶來的人馬立刻與羽林衛(wèi)廝殺成一團,黃濟瑟瑟縮縮地四處張望著往后退,薄暖心中不屑,挽著垂髾徑自往回走,三兩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頂,振臂大呼:“將士們!本宮是大靖皇太后薄氏,命你們殺盡叛臣,衛(wèi)我江山!” 黃濟聽得一驚,只是一刻極短暫的靜寂—— 身邊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嘯: “殺盡叛臣,衛(wèi)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將封蠡叛于睢陽,劫殺使者菑陽侯黃濟,奉薄皇太后號令,遙尊少帝顧澤。 凜冽的刀鋒瀝風(fēng)披雨向他襲來的一刻,黃濟本能地閉上了眼。 一生在廟堂功名上輾轉(zhuǎn),得罪了所有該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該得罪的人。獲得這樣的下場,他并不驚訝,只是死亡當(dāng)真欺近的瞬間,他仍舊會恐懼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腿已抖如篩糠。 身邊忽然響起一聲嗤笑。那嘲諷的笑聲很輕,卻如驚雷炸落黃濟耳畔,逼得他驟然睜開了眼—— 一個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戰(zhàn)陣之中,微微俯身看著此刻窮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臉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黃濟分明感覺到那兩道冷厲決斷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會有的目光。 黃濟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朝那個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動,低喃出聲: “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這一聲抱歉,落在萬古山河之前,是那樣地輕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