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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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聽來怎么恁地熟悉…… 她皺了皺眉,耳根卻紅了。似乎也覺出了這句話的異樣,他轉(zhuǎn)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今天早晨還不夠么?”他神情莊重地沉吟。 她噎住,立時(shí)滿臉羞紅,轉(zhuǎn)身便要離開,被他笑著一把拉住,“好好好,不鬧你了,過來幫我?!?/br> 養(yǎng)尊處優(yōu)五六年,好歹沒讓她把舊時(shí)的那些烹飪技藝忘個(gè)干凈。然而便在后廚這樣原該女人主導(dǎo)的地方,顧淵也強(qiáng)勢得很,絕不容她手沾葷腥,只讓她洗菜看火。兩人忙碌到太陽落山,終算是做出了五六道菜,顧淵將它們一一盛放在食案上,那表情竟是誠惶誠恐的。 她微微笑,“我家只一張食案,恐怕要帶累陛下與我共案而食了?!?/br> “什么帶累?是我的榮幸。”他說,“我們?nèi)ピ鹤永锍浴!?/br> 典型的貧家小院,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奇花異卉,只有一庭月影,自桂葉間婆娑篩下。外間的羽林中郎將封蠡被旁邊的羽林衛(wèi)捅了捅胳膊:“將軍,看那邊?!?/br> 封蠡自院門邊望過去,差點(diǎn)沒嚇個(gè)趔趄。 但見皇帝微俯著身子,正在做著下等人做的布食的活。整潔的青衫了無裝飾,月光披落,他仿佛只是個(gè)最尋常的小民,在為自己的妻子挾菜而已。 薄暖坐在案前,笑盈盈地看著他布好了菜,往旁邊讓了讓道:“過來吧。” 顧淵斜斜一笑,便在她身邊坐下,左手直接攬住她腰。她一羞便去拍他的手:“這是在外面!” “哦?”顧淵眼風(fēng)斜掠,封蠡只覺好似有兩把刀子飛來,清咳一聲,“我去四處看看?!庇窒髁艘幌逻€在探頭探腦的羽林衛(wèi)們:“該做啥做啥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竟然已經(jīng)寫了那么多船,模式還不帶重樣……天哪太羞澀了…… ☆、第110章 月色清明,夏末的微風(fēng)帶起沁人肌骨的暖,庭中桂樹溫柔伸展,仿佛便隔絕出了一片世外的幽然天地。薄暖這才發(fā)現(xiàn)這舊庭院中的微妙變化——墻角的春蘭重又活了,此刻花雖落盡,猶是綠葉舒卷;自那春蘭的葉緣而上,原本傾頹的磚墻似乎重新糊了一遍,墻上的月亮如一彎俯視紅塵的淺笑。 她不由暗暗咋舌:“你……當(dāng)真在這里住了很久?” 顧淵攬著她腰,將菜食布好,又斟下兩杯酒,才慢慢地道:“兩個(gè)月吧?!?/br> 薄暖回過頭來,訝然,“兩個(gè)月?” 兩個(gè)月,他便蝸居此處,整日里蒔花糊墻?! 而她,她卻在那虎狼環(huán)伺的深冷宮闈中,面對那個(gè)兇惡的敵人,作著困獸之斗…… 他怎么能過得如此安閑? 顧淵眸光一黯,大約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開口:“委屈你了?!?/br> 她確實(shí)很委屈,而且,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完全無法向他表達(dá)清楚自己的委屈時(shí),這種委屈便成了跗骨之蛆,幾乎要將她的心給腐蝕透了。她顫抖著聲音問他:“你的臣民,你的社稷,你——你都不要了?還有,還有你的——你的我啊,你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將那只尷尬的手自她腰身上抽離。男子的溫度離開她的一瞬,她終于不能自抑地抬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啪”! 這一聲耳光清脆,響亮,似乎連天邊的月輪都驚得一怔。他被她打得偏過了頭去,那樣驕傲的男子,那樣驕傲的帝王,卻在這一刻選擇了絕對的沉默,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她的心更慌了—— “你說??!”她站起身來,“你說,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我的處境?”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身子緩緩向后,靠在了樹干上,墨發(fā)覆在他挺秀的背脊,月光游移來去,他仿佛成了一個(gè)沉默的孤魂。 忽然之間,他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并不想讓她聽見自己在咳嗽——于是他將口捂緊了——于是那咳嗽聲又變得仿如嗚咽,無法忍受的嗚咽。 她的手在袖底緊緊地攥成了拳。這一耳光抽落的一刻她便后悔了,后悔個(gè)徹底,她希望他能與自己針鋒相對地辯解,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用這種緩慢而壓抑的咳嗽聲,一寸寸磔過她的心。 “你,”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落,“你說話??!” 好像一定要給她一個(gè)答案,他縱是艱難,縱是不堪,也終究手扶著樹干慢慢站了起來。他回過頭,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搖漾的海,那曾經(jīng)是她最迷戀的港灣。 現(xiàn)在也是。 他靜靜地看著她,“還生氣嗎?” 她一咬牙—— 她當(dāng)然生氣!她氣的是他為何不對自己說實(shí)話?他們不是夫妻嗎,他的苦,難道她不可以共嘗嗎? 玉白的手掌帶著無能為力的憤怒高高揚(yáng)起,卻終究沒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著她,眼中光芒變幻,全是哀傷的虛影。他的聲音最溫柔,又最殘忍,“你還生氣的話,便打我罷;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國家,又傷害了你?!?/br> 她終于堅(jiān)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臉頰,淚水便在這一剎那沖決了纖纖十指的柔軟堤防,奔流而下。 “阿暖……”他眸光顫動(dòng),上前一步,她卻立刻后退了一步,聲音發(fā)抖:“不要過來!” 好像驟然被扎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縮,玉一樣俊秀的容顏剎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語氣,仿佛自暴自棄一般地狠狠發(fā)話:“我知道我是個(gè)廢物,不管是在睢陽還是長安,不管是在宮里還是宮外,我要做的事情,從沒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當(dāng)然,我害得你什么都沒有了,我連你最期待的那個(gè)什么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話音在喉頭哽住,即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然而這回他卻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發(fā)泄著:“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還想拖你下水,還想著不論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從頭再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她突然開口,仰起頭問他,月光照映她纖白臉龐上縱橫交錯(cuò)的淚痕,她的眼中便盛了兩汪悲傷的水澤,“你為什么還不肯說?” 他靜了。 聰明如他,聰明如她,總是不需要更多的矯飾,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他的驕傲,不容他解釋。她的尖銳,卻總將他一眼看穿。 夜風(fēng)拂過,牽枝掛蔓,竟帶得她微微一戰(zhàn)。 從夏到秋,寒涼只不過在這一瞬之間。 他容色一動(dòng),似乎想關(guān)懷,卻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時(shí)此刻,他是一個(gè)炮烙千秋的亡國罪人,他又怎么敢再去擁抱她、安慰她、回應(yīng)她? “阿暖,”他低低地、輕輕地道,“你記不記得,這五年來,我沒日沒夜地伏案,總是處理不好天下流民的問題?” 她咬緊下唇,沒有做聲。 “我初時(shí)還不懂,我明明發(fā)了那么多銀錢,我明明下了那么多赦令,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百姓還是不安其居,還是流離失所?”他苦澀地一笑,“直到——終有一日,我自己也成了無籍的流民。” 她渾身一顫。 “我不是有意欺瞞你?!彼⑽@息,“只是這半年以來,我遭遇的事情,都絕不愿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給我留下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好么?” 她抬起眼,看見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揚(yáng)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頭,安靜地凝注著她,容色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問他這半年來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里這一份與她無關(guān)的傷。 ——當(dāng)真與她無關(guān)嗎? 他看著她的眼神,那么深,那么傷痛。他從一個(gè)坐擁天下的帝王驟然變成了一無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還不如,他只是理應(yīng)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里沒有他的名籍,帝陵里反而已立好他的靈碑—— 孝哀皇帝。 真是個(gè)前所未有的大笑話,這笑話卻逼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顫,有一絲惶恐的期待,又有一絲不堪的痛楚,他想問她—— 你能原諒我嗎? 可是他問不出口。 他只能這樣看著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然后將臉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在這一瞬,他自胸臆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乎要喜極而泣,抬手欲撫摸她的發(fā),卻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著聲音問:“我們……我們吃飯,好不好?” 她在他懷里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剛咳嗽過,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被她這樣一蹭,全身都泛起癢來。他忽然情怯:“也許不好吃……” 她抬起頭,看見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擔(dān)心自己做的飯菜不合她的胃口。這樣的他與過去的霸道模樣反差太大,卻又無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爾。 她坐回案邊,巧笑如抱怨:“都涼了?!?/br> 他立刻又緊張起來,“我再拿去熱一熱?!?/br> “不必了?!彼⑿χ鵂窟^他的手讓他坐下,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冰涼,不禁道,“子臨?!?/br> “嗯?”他垂首低應(yīng)。 “你方才咳嗽,是怎么回事?”她擔(dān)憂地問,又心疼地?fù)嵘纤哪橆a,“方才……我……”臉上一紅,“我手重了,對不起?!?/br>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燦然,“快嘗嘗我做的菜?!?/br> 她訥訥,知道他是在轉(zhuǎn)移話題,從此這一巴掌、這半年的分離痛苦,便算是揭過了。她便依他所言嘗了一口薤白,唇齒回甘,叫她霧一樣的眸子都舒服地瞇了起來:“手藝不錯(cuò),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并不掩飾得意之色,又將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處雖然沒有皇宮里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還有一點(diǎn)民間的佳釀,望太后不要嫌棄?!?/br> 她舉起酒卮,微笑道:“臣妾敬陛下。” 詭異的稱謂,溫柔的笑容。他朗然一笑,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將酒卮高舉。 當(dāng)那微辣的酒液被一飲而盡,在喉嚨里蒸發(fā)出灼燙的清氣,往事里的所有疼痛、迷惘和悲傷,終于消散個(gè)干凈。 這一夜的月色實(shí)在太過溫柔,溫柔得讓她以為可以留住這夏夜,綿亙到永恒。她醉了,眼里閃爍的全是他的笑容,他一定也醉了吧,不然他怎么會(huì)這樣無拘無束地笑呢?江山社稷的陰影忽然遠(yuǎn)去了,此時(shí)此刻,他不過一個(gè)姓顧的寒門公子,而她,亦不過是他的妻。 二人對飲至夜深,杯盤狼藉,他抱著她,踉踉蹌蹌地往房里走去。鞋履不知在何時(shí)被莽撞地踢掉,衣衫也一層層剝落下來,露出年輕優(yōu)美的曲線來。他貼合著她,她迎接著他,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暗夜重重,只能聽見不能自抑的粗濁的喘息。 “阿暖……”他將她的十指與自己緊扣,自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輕嘆,“阿暖,待天下大定,我們便逍遙而去吧!” 她咬著被角,因他帶來的疼痛與暢快而顫抖著,玉白的身軀仿佛嬌嬈的花將他纏繞,他不由得低身去吻她,迫得她不再去咬被角,“傻瓜,不知道親我么?” 他的親吻是那樣地刺激,仿佛連那口唇間的酒氣都可以渡入她的心肺而更增她的醉意,她不能自已地在他身下呻吟出聲,“好……子臨……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做皇后——我們?nèi)ミ^只有我們兩個(gè)的日子!” 他笑起來,“好,阿暖,我的細(xì)君?!?/br> 從這一刻起,他是新的,她也是新的。 他與她,都是自由的。 ☆、第111章 也許是睢陽郡本身已亂得不可收拾,也許是院外的羽林衛(wèi)當(dāng)真忠心耿耿,這一方小小青廬,好似被圈作了一塊世外桃源。薄昳既然將薄暖趕出長安,形同流放,自不會(huì)再讓她參與政事,陳郡守顯然也知道這一點(diǎn),絕不來催促她去扶靈回京。 薄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huì)有這樣一日,她看著顧淵來來回回地勞作于后園的菜圃之間,擔(dān)水、劈柴、生火、烹飯,而那雙習(xí)慣了握筆和撫弦的手,也會(huì)因農(nóng)事而漸變得粗糙。 顧淵雖然舊傷在身,但在這方面卻也一如既往地大包大攬,只允許薄暖做些輕巧活計(jì),直讓薄暖哭笑不得:“我遇見你之前,這些事情也常做的?!?/br> 他放下?lián)?,直起身來,劍眉一挑,“然則你遇見我了?!?/br> 她頓住。他這話不容置喙,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gè)堅(jiān)決而強(qiáng)橫的少年,歲月縱然增添了他身上的傷痕,也不能改去他那斷天而立的清傲。 真好啊。她想。若是時(shí)光能停在這個(gè)時(shí)刻,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