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1.11|

    陛下今晚沒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舊沒有去。

    第三日，孫小言躡手躡腳地蹩進(jìn)宣室殿時(shí)，燈火猶亮，龍涎香的氣味撲來，頓時(shí)令人清醒了許多。

    料峭的夜風(fēng)穿堂過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隨意披了件袍子，還在伏案疾書。

    孫小言抱著奏簡(jiǎn)輕輕放在案旁，便想偷偷離去，不慎卻被叫住了：“跑什么？”

    聲音冰冷，激得孫小言一戰(zhàn)。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顧淵揉了揉太陽(yáng)xue，青玉五枝燈散發(fā)出幽潤(rùn)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間的疲倦?！叭ミ^長(zhǎng)秋殿了？”

    孫小言低聲道：“回陛下，去過了。太后……太后還是不肯放人?！?/br>
    “朕告訴你的話，你都原樣告訴太后了？”

    “是啊，陛下……小的與太后說，這事體不好鬧到太皇太后那邊去，陛下這邊不好看。太后卻說，太后說……”

    顧淵劍眉一軒，“說什么？”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說，要陛下親去一趟長(zhǎng)秋殿，她有極重要的事情……關(guān)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親口向陛下說。小的聽太后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會(huì)上奏太皇太后?！?/br>
    顧淵靜靜地聽著，良久，不怒反笑：“就這樣？”

    “就這樣……”

    “朕現(xiàn)在就去?！?/br>
    孫小言嚇了一大跳：“什、什么？”

    顧淵沉聲道：“給朕更衣，擺駕長(zhǎng)秋殿！”

    “陛下，這都什么時(shí)辰了，太后早就歇了……”孫小言苦著臉道，“陛下這不還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顧淵回頭瞥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奏簡(jiǎn)，又將目光移向他。孫小言瑟縮了下脖子，趕緊去給他拿來一領(lǐng)玄黑大氅，顧淵卻又皺眉：“你多久沒做事了？朕要更衣，什么是更衣，你懂不懂？”

    孫小言簡(jiǎn)直要哭了。

    沒有女人的陛下，簡(jiǎn)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顧淵終于穿戴齊整，太仆丞也從睡夢(mèng)中被驚動(dòng)起來安排帝輦浩浩蕩蕩開赴長(zhǎng)樂宮長(zhǎng)秋殿，通傳的內(nèi)侍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在頭里去稟報(bào)梁太后，華輦落下，顧淵走出，徑自邁步而入，長(zhǎng)秋殿里已掌起了燈火，長(zhǎng)年沒見過皇帝的宦侍仆婢們驚慌失措地跪伏大殿兩側(cè)，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而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就在暖閣中相候。

    瑤笄華勝，金釵步搖。飄搖的眉，清靈的眼，嫣紅的唇?？v是中夜驚起，也一定妝扮得一絲不茍，端麗得令人肅然起敬。

    他有時(shí)覺得自己的母親愚昧如市井粗婦，有時(shí)卻又覺得她圣潔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來了?！蔽奶笪⑽⒁恍?，耳畔的明珠迎著昏暗的光，“請(qǐng)坐?！?/br>
    “母后……”顧淵卻只站在門口，不愿進(jìn)去，“母后當(dāng)知我為何而來。”

    文太后眼簾微合，“你是為那個(gè)名叫寒兒的宮女而來。”

    “不錯(cuò)?！鳖櫆Y啞聲道，“母后——母后緣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睜開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綺是誰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儀是文國(guó)舅的嫡女，然而文國(guó)舅——”

    “然而文國(guó)舅也早被你撤職歸家了！”文太后凄厲地冷笑起來，“他的女兒死在了這深宮里，竟然沒有一個(gè)人敢出頭！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顧淵有些不耐煩了，“文充儀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縱有臟蟲，也早該凍死了！您將那證物送詹事府去，他們一定能驗(yàn)得公道，您又何必這樣徒惹物議？”

    文太后面色仍舊，“你現(xiàn)在如此想，我卻要告訴你另一樁事情?！彼氖种高×税干系囊粌?cè)書，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過去！

    顧淵眉頭一動(dòng)，看了母親一眼，低身將書冊(cè)拾起，翻了翻，面色一變：“禁中起居注？這，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內(nèi)廷書，重者論斬！”

    “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你文表姐的……”

    顧淵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遙遙一指那書冊(cè)上的字，目光靜默如古井。“子臨，你自己看?！?/br>
    “時(shí)至今日，你從未與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爐中的火幽微明滅，將一整個(gè)暖閣烘染得仿佛虛無之境。他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進(jìn)了火里，想拔出時(shí)，卻沾了滿身的灰屑，那樣地狼狽不堪，那樣地羞恥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蔽奶笪⑽@息。她似乎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語(yǔ)氣說過話了，這樣溫和而綿長(zhǎng)，這樣沉靜而憂傷，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歡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為了喜歡她，你寧愿給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廣元侯一房來分化薄氏，又比如因?yàn)樗脒^奴籍所以不宜為后……”文太后搖了搖頭，“這些都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你就是想將她留在身邊，便找來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br>
    顧淵沉默。

    “子臨，你是個(gè)好皇帝。”文太后緩緩站了起來，“你比你的父皇強(qiáng)了百倍不止。知道為什么嗎？因?yàn)槟愀富蕸]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br>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對(duì)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沒有問過，專房獨(dú)寵快一年，夫君卻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樣的感受？”她輕輕地道——

    “子臨，放手吧。”

    顧淵全身一震。

    “阿母處置寒兒，是為了給你一個(gè)臺(tái)階下?！蔽奶舐溃澳闶翘煜氯说幕实?，不是她一人的丈夫。為帝王者，必要舍棄一些……”

    “阿母?！鳖櫆Y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可怕，“當(dāng)年，父皇可也是這樣舍棄了陸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淚水。毫無預(yù)兆地自雪白的臉頰上滾落下兩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顧淵慢慢地?fù)u了搖頭，劍眉之下的眸深如淵海，波瀾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愛都愛了，難道還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

    她是他的，不論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絕不會(huì)放手。

    文太后閉了閉目，又睜開，眸光已是蒼涼。

    “阿母言盡于此?！彼锨皝恚灶櫆Y手中抽出那一冊(cè)起居注的抄本，轉(zhuǎn)過身去往內(nèi)殿走。

    “阿母！”顧淵道，“然則寒兒的事情——”

    文太后頓了頓。這一刻，顧淵竟覺母親的步伐有幾分蹣跚了。

    “你不是還用太皇太后來威脅我？”文太后慘然一笑，“你便讓太皇太后來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會(huì)向著你的阿暖了！”

    ************

    當(dāng)宮婢寒兒下掖庭獄受刑的消息傳來，薄暖終于無法再靜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孫小言，誰料孫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樣變得見首不見尾。她打聽前殿那邊的動(dòng)靜，竟聽聞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幾趟。

    料峭的春風(fēng)嘩啦一下拂了進(jìn)來，撩起滿堂織金繡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顫了一顫，終究是站穩(wěn)了。

    “更衣，去掖庭?！彼掖彝镒?，忽然又回過頭道，“仲將軍呢？本宮聽聞他調(diào)任未央宮郎將——讓仲將軍來見我！”

    仲隱早已到未央宮就任，只是平時(shí)宿衛(wèi)前殿，薄暖還未見到過他。片刻后，仲隱一身甲胄，牽來輿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來時(shí)，他正側(cè)首望向她，這個(gè)自滇國(guó)的生死場(chǎng)上走出來的少年，笑容已徹底斂去，臉上俊朗的輪廓多了幾分不定的風(fēng)霜，眸光深不見底。

    薄暖想起之前“傷重”云云，心頭又是一沉。低著頭走到他面前，似乎仍有幾分尷尬，一雙嬌小的紅頭履在雪地上下意識(shí)地磨蹭著，“恭喜將軍……”她慢慢道。

    仲隱突兀地笑了，“我？我有何可喜？”

    “恭喜將軍平安歸來?！彼痤^，風(fēng)高雪緊，她的目光潤(rùn)澤如玉，“滇國(guó)情形兇險(xiǎn)萬分，將軍平安歸來，便足可喜——陛下都與我說了，將軍勞苦功高，本不當(dāng)罰，他是不得已?！?/br>
    仲隱聽前句時(shí)面色稍霽，待“陛下”二字入耳又冷了下去。“陛下的心思，做臣下的豈敢妄自揣測(cè)。”他冷笑一聲，“請(qǐng)婕妤上車?！?/br>
    薄暖在上車時(shí)一如既往地不得力，他欲來扶，終究是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小內(nèi)官幫忙。待薄暖坐穩(wěn)了，輦車緩緩起行，她忽又想到什么，“往后，你仍在宮內(nèi)做事么？”

    仲隱沉默。天色蒼冷，她只看見他孤清的背影，甲胄在身，無端地肅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低地開口。

    “這也許是我時(shí)至今日，唯一一件可喜的事了。”

    ☆、59|1.11|

    掖庭獄。

    掖庭令張成在門口跪迎，張著一雙渾濁的老目啞聲道：“婕妤可是為宮女寒兒而來？”

    “不錯(cuò)?！北∨吐暤溃皬埓笕丝煞駧兔Α?/br>
    “不瞞婕妤，陛下身邊的孫常侍也來過好幾次了?！睆埑蓢@了口氣，“實(shí)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實(shí)在是梁太后的命令……”

    錚然一聲長(zhǎng)劍出鞘，仲隱已徑自將劍橫在了老吏的脖頸上，話音冷厲：“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將軍，不要胡來！這位張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隱擰了擰眉，卻沒有收劍。張成早被嚇得臉色慘白，連聲道糊涂，回身便命人去將寒兒帶上來。薄暖無端覺得難受，張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這樣的人是如何在宮闈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見，寒兒竟已是形容散亂，見到薄暖便滿面?zhèn)}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話里帶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來。”薄暖沉聲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墮了身份?！?/br>
    寒兒聞言一凜，忙斂了淚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訓(xùn)的是。”

    薄暖靜了靜，抬手將仲隱的劍慢慢壓了回去，低聲道：“多謝?！比舨皇撬?dāng)機(jī)立斷，她恐怕不能這樣輕易帶人離開。

    仲隱眉峰微斜，搖了搖頭，卻不接話。

    戰(zhàn)場(chǎng)數(shù)月，他已習(xí)慣了這樣當(dāng)機(jī)立斷的處事方式，然而當(dāng)她向他道謝，他才覺心中空落落地，當(dāng)真塌陷了一塊。

    薄暖領(lǐng)著寒兒往回走，出得掖庭宮門，輦車已在等候。突然之間，一個(gè)尖利的聲音破空響起：

    “——且慢！”

    卻是王常。

    薄暖微微瞇了眼，看著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過來，其后翠華搖搖，竟然是梁太后的華輦。

    ********

    “陛下？”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側(cè)的軟簾，看見皇帝坐在書案后發(fā)呆，手中不知捧著什么物件，擱在筆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塊。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簡(jiǎn)，攤在皇帝面前的卻不是奏疏策對(duì)，而是一卷《毛詩(shī)》。

    孫小言尷尬地?fù)狭藫项^，“陛下，又在讀《詩(shī)》？”

    顧淵這才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東門之墠，茹藘?cè)谮?。?/br>
    孫小言一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