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他嘴角微勾，“朕聽聞天家的人熬夜，都不是為了這種苦活?！?/br>
    她一愣，“那還熬夜作甚？”

    他不說話了，又一本正經(jīng)地看起奏簡來，還特意將竹簡嘩嘩抖了抖。饒是如此，她還是聽見了他沒忍住的暗笑聲。

    她突然明白過來，羞到極處，拿起枕邊一件物事便朝他扔過去：“無恥！”

    他終于大笑起來，側(cè)身一躲，手往空中一撈，便接下了那物事，低頭看了看，卻靜住了。

    她復(fù)往枕邊摸了摸，大驚失色：“你還給我！”

    他將那香囊提在手中晃了晃，“早晚是給我的，索性不還了?！?/br>
    她咬牙道：“怎么就是給你的了？我都沒做完——”

    “嘖嘖，你真當(dāng)你郎君睜眼瞎了?！鳖櫆Y朝她走過來，身修如竹，眸中光芒攢動，像是一片引人墜落的星海，“這上頭一條黃龍——我且問你，本朝諱例，這龍圖該不該避諱？”

    她好像被抓著現(xiàn)行的小孩，委屈地往被子里一縮，“……該?！墒?，你怎么只看到黃龍呀？”

    他一怔，拿著香囊又端詳半晌，騰飛的黃龍之下，竟隱隱還用暗線繡了——繡了一幅坤輿圖！

    “這是大靖江山圖？”他又驚又喜，“這樣小的布料，這樣大的布景，阿暖，你真是巧奪天工了！”

    她只愈加地不好意思，目光盈盈地注視著他，猶帶幾分忐忑的期待，“叫你當(dāng)先看見了，都不好看了……”

    “好看！”顧淵的眼神清透而篤定，河山龍騰，這樣壯闊的圖景令他心神為之一蕩，低下身去在她額上印了個輕飄飄的吻，輕聲道，“謝謝細(xì)君。”

    她尚來不及品味這個吻里的清甜滋味，還正要掀開被子讓他躺上來——卻見他又回去那書案邊坐下，繼續(xù)批文了。

    她望著那背影，眸中終于流露出了失望。

    即使他是千古明君，即使他是中興圣主，當(dāng)這夜長枕冷的時分，她還是會很不爭氣地感到失望……

    她不知道，在那書案之前，一手奮筆疾書的他，另一手緊緊地攥住了那只繡工精湛的香囊，好像攥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憑證。

    ☆、57|1.11|

    又是大雪天。

    薄暖茫然地看著這一片玉一樣剔透、又玉一樣冰冷的白，東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是這樣的白。

    她有些難過了，卻不知是為什么。沒有人，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她想奔跑，卻邁不動步子。

    視線全然被鵝毛般的雪片給遮蔽了，抬手欲遮，雪光便自她指縫間流落下來。茫茫的風(fēng)雪中，她隱約看見前方有一個長發(fā)女子在跋涉，她的衣裳是燦金色的，對著風(fēng)雪映出了爛漫的流光，薄暖眨了眨眼，她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救命……！”她驚惶地大喊。

    這一次她的聲音竟將她自己也嚇著了：那樣歇斯底里，那樣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頃刻之間，她的聲音就再度被風(fēng)雪所淹沒，她幾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那女子竟回頭了——

    “啊——！”她尖叫起來，連連后退！

    那是一張?jiān)鯓拥哪槹。⊙鄹C深陷，臉皮枯槁，長發(fā)蓬亂……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儀！”

    文綺朝她微微一笑，她還穿著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溫和的，笑容卻異?？植?。

    “薄婕妤。”文綺張口，口中的舌頭竟是齊根而斷！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聲音灌進(jìn)了風(fēng)雪里，仿佛在攪動一大盤沙子——

    “你騙我?！?/br>
    “我、我沒有騙你……”薄暖睜大眼睛，辯白道，“我沒有……”

    “你騙我?！蔽木_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愛你……”

    “不！你錯了！”薄暖大叫，叫聲與風(fēng)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愛我的……他愛我的！”

    文綺不再說話，只是用那雙深窅的眸子看著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閉著眼睛一步步后退：

    “他愛我的！你走開，你！——你什么也不知道！”

    ——“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兒焦急的聲音不斷響起，終于將薄暖從夢魘中拉拽了出來。牙關(guān)一咬，她睜開了眼，寢殿中燈燭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沒有溫度，不遠(yuǎn)處的書案上奏簡都被搬走，看來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離開了。

    她看了看寒兒，又轉(zhuǎn)過頭去，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目光疲憊，仿佛在夢里已耗盡了力氣。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夢與現(xiàn)實(shí)的界限分不清楚，生與死孰苦孰樂，實(shí)際上誰也不能判斷。文綺已經(jīng)死了，死得干干凈凈一了百了，又如何會知道自己的魂魄驚擾了她的夢？一個死去的人，根本不必為她此時此刻的痛苦負(fù)責(zé)。

    她之所以痛苦，只是因?yàn)樗行哪ЯT了。

    茫然地拉開枕下暗格，拿出那一面銅鏡，對著屏外的光亮了亮底，那個“永”字赫然入目。

    昨日，在蘭臺的書閣中，她看到了一句話。

    很簡單的語言，很樸素的格式，很尋常的字跡。

    《罪臣陸錚行狀》，第一句。

    “陸錚，字子永，平陽人，陸皇后父也。”

    ******************

    當(dāng)大雪紛飛將一天一地都變作素縞之色，沉寂太久的長安城，也迎回了她的戰(zhàn)士們。

    三十萬人出漢中，定滇亂，卻僅有兩萬人回還。

    十一月廿六寅正特朝，大開未央宮東門，驍騎將軍薄宵甲胄還朝，拜天子龍闕下，領(lǐng)勞師無功之罪。

    承明殿下百級丹陛，顧淵站在最上方，黃羅大傘之下，十二冕旒之后，風(fēng)雪鼓蕩起他金龍騰舞的衣袂，隱沒了那一張冷漠的刀削斧鑿般的臉龐。

    萬方靜寂，山川信默，唯有他一人背天而立，清瘦的身軀孤直而挺拔，天下萬民所仰賴的，也不過是這樣的君王而已吧？

    中常侍馮吉宣旨——

    太尉文正翎調(diào)度失當(dāng)，免官還第。

    驍騎將軍薄宵身為統(tǒng)帥，急躁冒進(jìn)，貪功為利，還朝不慎，大過，奪爵。

    車騎校尉仲隱不能勸諫，與主帥同罰，降為未央宮郎中，罰俸三月。

    薄氏五侯中最為顯赫的廣穆侯，一戰(zhàn)過后，成了庶民。為了配合這一道諭旨，還特將文正翎和仲隱也搭上了一同犧牲掉。

    眾臣工浩浩蕩蕩地接旨謝恩，人頭攢動，烏泱泱的黑襯著大雪茫茫的白，顧淵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表情。

    他忽然覺得冷。

    呼嘯的風(fēng)雪自他的衣袖和領(lǐng)口流竄進(jìn)五臟六腑，又散逸到四肢百骸，天空澄澹飛雪，瓊樓玉宇無邊無際，他終于明白了他的父親和祖父站在此處時，是怎樣的孤獨(dú)。

    刻骨的孤獨(dú)。

    **********

    “哐”地一聲，薄暖的手猝然一抖，漆碗摔落在地，骨碌碌轉(zhuǎn)了幾個無辜的圈。

    寒兒連忙上前收拾，與此同時，殿外忽然走進(jìn)了一名女官，身后還跟著好幾個宮婢。

    薄暖并不認(rèn)識這個女官，正納悶間，那女官已開口道：“薄婕妤，婢子為長秋殿長御，奉梁太后手諭，收審宮女寒兒?！?/br>
    寒兒呆若木雞，“攸華jiejie，您是要……要拿我？！”

    長御攸華并不看她，只是端正地垂眉對著薄暖。

    薄暖靜靜地道：“不知寒兒犯了何罪，驚動了長秋殿慈駕？”

    “內(nèi)廷查驗(yàn)文充儀遺物，得薄婕妤襦裙一件。”攸華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宮婢連忙呈上一個托盤，盤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正是薄暖那條給文綺換上的襦裙，“太醫(yī)丞曾言文充儀染上癘風(fēng)是由接觸不潔之物，而這襦裙上恰發(fā)現(xiàn)了細(xì)微的蟲洞?！必A低身行禮，“婢子奉命拿人，還請婕妤行個方便?！?/br>
    薄暖一字字聽下來，面色漸漸發(fā)白：這竟是懷疑她給文綺下藥？她倏地站起身來，“縱是這襦裙不潔，也當(dāng)由未央詹事查驗(yàn)后敬告太皇太后，奉長信殿的懿旨拿人；本宮約略記得梁太后還在囚中，不得插手宮闈事的吧？”

    她說得直白，教攸華臉上有些難堪，但仍端穩(wěn)了架子：“婕妤莫要誤會了。太后是文充儀在宮中唯一的親人，如今無狀慘死，太后悲傷已甚，才親去整理文充儀遺物。整理之間，發(fā)現(xiàn)襦裙的問題，自然親下手諭，召寒兒往長秋殿問話。至于問過之后，是下掖庭獄論斷，還是無罪放回，都要看太后圣裁。”

    有板有眼，一絲不茍，這女官的冷靜令薄暖驚訝。在宮中呆久了的人，都能這樣面不改色的嗎？

    她在腦海中飛快地計算著：自己總不能直接與文太后頂撞；而若讓她將寒兒帶走，只需等皇帝回來，便能解決問題。文太后是不講道理的人，但皇帝講道理。

    寒兒怯怯地蹩回她身邊，低聲道：“婕妤，奴婢去一趟，您會將奴婢要回來的吧……”

    薄暖心中一緊，輕輕地道：“對不住……”

    寒兒搖頭，“無妨的，婕妤，不是我做的?！?/br>
    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被說成你做的。薄暖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抬頭道：“既然梁太后有諭，你便隨去一趟長秋殿。到梁太后跟前切莫放肆，端住孝心。”

    寒兒躬身領(lǐng)命，隨攸華去了。薄暖一直送到門口，方回來，茶已冷透，她自去重溫了一壺?zé)岬摹?/br>
    看看申時了，皇帝應(yīng)該已下朝了。

    手捧著茶壺，似乎能驅(qū)散掉被屋外的風(fēng)帶進(jìn)來的寒意。她倚著憑幾懶懶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斬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軍還朝的日子。

    她招來內(nèi)侍低聲詢問：“今日薄將軍還朝，圣上是如何處置的？”

    內(nèi)侍消息靈通，卻也不得不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剛剛聽說——陛下為薄將軍的事情發(fā)了大火，薄將軍被免為庶人了！奴婢還聽聞，文太尉與仲將軍一道被罰……”

    薄暖手中的茶壺晃了晃，些許茶沫子濺了出來，滾油一般燙落在她的手上。那內(nèi)侍一見大驚，連忙去取來手巾，卻見婕妤已自顧自站起，往內(nèi)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開一重重的簾幕，慢慢地走入那墳?zāi)挂粯拥纳钌畹膶嫷睢?/br>
    薄宵的軍隊(duì)原本是勝了的，卻在出滇國邊境時遇了埋伏，傷亡慘重。犯了這樣的大罪，皇帝便是將他直接論死，太皇太后也絕不能置喙。

    不過是奪爵而已，已經(jīng)很仁慈了。

    風(fēng)雪呼嘯，不懈地?fù)浯蛑旒t的門扉。地上縱有柔軟的席子，冰冷的地氣也直從腳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自己嫁給了一個何其危險的男人——

    他是從何時起，為薄宵布置好了這樣的火坑？

    為了讓薄宵毫不猶豫地跳進(jìn)這個火坑，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母族的表兄和親近的朋友也推了進(jìn)去。

    還是說……他索性與文正翎、仲隱一道，唱了這一出戲，給太皇太后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覺得自己并不聰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樣聰明。

    霹靂一樣的手段，鐵石一樣的心腸。當(dāng)一個人可以當(dāng)真狠下心來的時候，他的選擇會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輕輕地?fù)芰藫軒兹罩拔礆⑼甑恼洵嚲?，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還會不會來呢？

    今天不來，還有明天。明天不來，還有后天。

    總之他們還有一輩子，她不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