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常坐出租車。學(xué)生時期大多坐揚(yáng)子家的車上下學(xué)，偶爾出去玩，也是一伙人騎著自行車橫沖直撞。成年后，即便是在曼徹斯特那一年，大多時候也是自己開車。現(xiàn)在想想，唯有的幾次的士大概還是在英國坐的。

    回過神，她沒什么情緒地應(yīng)了聲?！皩?，我是京華人。”

    “京華來的？”師傅往后視鏡里看了好幾眼?！拔揖驼f。我們宜安還好點(diǎn)，西塘那地方是真的小咧?！?/br>
    從宜安到西塘走高速也有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

    一路上，司機(jī)師傅cao著他那口塑料普通話從北方講到南方?！拔魈恋胤叫。┤A來的還是少見。你是來這旅游的還是找朋友的?。俊?/br>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即將見到周易寧，唯筱心煩意亂得很，索性借著和司機(jī)師傅聊天打發(fā)時間轉(zhuǎn)移注意力。

    “找朋友的?！?/br>
    “朋友？”司機(jī)師傅望她好幾眼，嘿嘿笑。“男朋友吧？”

    唯筱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高速帶，半晌后點(diǎn)頭，緊接著又輕不可聞地應(yīng)了一句?！皩Α！?/br>
    “那你們感情還真好，跑這么老遠(yuǎn)來找他，那小伙子不知道你過來哦？你是想給他一個驚喜??？”車?yán)锓胖魳?，司機(jī)師傅聊天的興致越來越濃。

    唯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了過來。直到現(xiàn)在，那股不切實際的感覺都還未從心底消散。

    上午十點(diǎn)半，唯筱終于站在了西塘市人民醫(yī)院的門口。

    她沒和周易寧說自己會過來，也許心底真的是打著一種想給他一個驚喜的想法。可真站在這里了，唯筱又不知道會不會耽誤周易寧的事。

    畢竟他還要照顧他外婆。

    唯筱站在醫(yī)院正門口邊上，想著給周易寧發(fā)個短信。還沒等她發(fā)，前面響起一道詫異的女聲。

    陳雅婷手里提著一個大塑料袋，走到唯筱面前停住，視線落在她身側(cè)的行李箱上。過了一會，語氣滿是驚訝：“你來找周易寧的？”

    “……”唯筱是來找周易寧的，但她并不想讓陳雅婷知道。可顯而易見的是，她出現(xiàn)在這，也只可能是因為周易寧。

    唯筱沒說話，陳雅婷看出了點(diǎn)什么，解釋了句。“周易寧昨晚給外婆守了夜，剛回去休息。”

    簡簡單單一句話，信息量讓從一大早天還沒亮就開始趕路的唯筱有點(diǎn)反應(yīng)不過來。

    什么叫外婆？

    而且周易寧守沒守夜，在哪，她為什么知道？！

    “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媽在照顧外婆，我上去給我媽送點(diǎn)東西，然后帶你回去?！?/br>
    唯筱不知道陳雅婷是不是故意這么說的。

    但這一句話接一句話的話，仿若一個又一個的原.子彈，炸在唯筱的腦子里。

    她以前一直不明白陳雅婷到底是哪里來的優(yōu)越感，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卻總是給人一種她和別的女生在周易寧心里不一樣的自以為是感。

    唯筱現(xiàn)在明白了。

    合著是青梅竹馬。

    老家一個地方的。

    沒準(zhǔn)家里還是青梅竹馬的標(biāo)配鄰居。

    他的外婆她也能喊外婆。

    還有她媽來照顧他外婆。

    還真是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

    她有一秒甚至覺得一大早跑到西塘來的自己腦子生了銹。

    但也只是一秒。

    唯筱沒再給周易寧發(fā)短信。既然陳雅婷會帶她去，那就讓她帶她去好了。還省得再讓一整夜沒休息的周易寧過來跑一趟。

    陳雅婷下來得很快，頭發(fā)因為走得過快而被風(fēng)吹得微微凌亂。“走吧，我?guī)慊厝??！?/br>
    唯筱拉著行李箱跟上她。

    唯筱不知道陳雅婷是不是故意折騰她。

    西塘是真的很小，不僅城市小，就連街道也小。甚至連火車軌道就大咧咧架在日常街道上，公交車駛上鐵軌時，震得左右搖晃。唯筱一手拉著欄桿，一手扶著行李箱。從來沒有那一刻，覺得自己這樣狼狽過。

    好不容易等下了車，兩個人又坐上破舊的，應(yīng)該也是公交車之類的車。兩邊都是座椅，中間只有一條窄窄地容許人通過的小道。

    座椅陳舊，甚至帶著說不清辨不明的污漬。

    唯筱來回看了一圈，最后還是不情不愿地挑了個看起來最干凈的坐下。行李箱被售票員拿到車前面，往中間那一大塊鐵皮下一放。

    唯筱莫名其妙有些心疼和自己類似遭遇的行李箱。

    陳雅婷看出了她的嫌棄，淡淡道?！皼]辦法，自己家里沒有車的話，只能坐這個班車回鎮(zhèn)上?！?/br>
    “鎮(zhèn)上？”唯筱從車窗外回過頭，今天第一次認(rèn)真看向陳雅婷。

    但陳雅婷似乎也不想多說。“嗯。”

    過了許久，車子開始開動，座椅漸漸被人填滿。令唯筱難受的還在后頭。

    不知道開了多久，班車突然劇烈上下晃動起來。

    唯筱想伸手抓住什么扶穩(wěn)自己，可到處都看起來臟兮兮的。破罐子破摔，她扶住窗戶邊。好不容易等這段坑坑洼洼的路段過去，又經(jīng)過一段充滿油漆味的路，唯筱甚至為早上沒什么胃口只在機(jī)場隨便吃了點(diǎn)的自己感到幸運(yùn)，否則真會反胃吐出來。

    “有時候，班車偶爾還會中途沒油，只能中途下車等下一趟經(jīng)過的班車將我們捎上去。一到下雨天，車?yán)锶歉鞣N水漬，穿件稍微干凈的衣服就可能被蹭臟?！标愌沛脺芈暭?xì)語地說?！澳氵@樣就受不了了，可我和周易寧在這個地方長大。”

    唯筱抓著窗框的手微微用力，看到自己指腹上的灰時，又猛地松開。

    她沒說話，班車在沒車的路段開得飛快。唯筱也記不清到底坐了多長時間，她們終于在終點(diǎn)站盤溪鎮(zhèn)汽車站下了車。

    好在不用繼續(xù)坐車，陳雅婷帶著唯筱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最后繞進(jìn)一個十字路口的右邊，拐進(jìn)一條巷子。巷子口是一個快遞驛站。走進(jìn)去，兩邊都是人家，有些人家是直接一個鐵皮拉簾當(dāng)門；有些人家里是栓了一個小院門，露出里面的一個小院子；還有的人家是直接一個大木門。

    走幾步，就會路過一根電線桿，還有一個巨大的垃圾桶。電線桿上貼了好幾張傳單，垃圾桶里的大黑塑料袋被壓得東倒西歪。

    許是西塘剛剛下過一場雨，地面上走幾步便是一個水坑。

    行李箱早在班車?yán)锏念嶔ぶ胁紳M各種劃痕和污漬，唯筱邁過一個小水坑，行李箱的輪子“嗵”的一聲陷進(jìn)去，又卷了一波新的泥漬重新被拖上來。

    隱約的叫喊聲透過那陳年老舊的墻傳到巷子里。不久前的雨水還沾在墻壁上，墻壁上印滿了各種小廣告，開鎖的，家教的，拖煤氣的，培訓(xùn)班的……

    唯筱從旁邊走過，隱隱可以從墻壁的裂縫里看到藏在里面的青苔。

    不知道路過多少門口，陳雅婷停下腳步。

    她朝對面的木門指了下?！斑@是周易寧家，你自己進(jìn)去吧。”她站著不動，唯筱拉著行李箱走到對面，后面響起陳雅婷柔弱卻又堅定的聲音?！拔?，你根本不明白我和周易寧這樣的人?！?/br>
    唯筱僵在原地。

    后面?zhèn)鱽黹_門關(guān)門聲，她提起手敲門。

    陳雅婷說得不對，她確實無法明白像她那樣的人。

    但她能明白周易寧，一定能明白。

    她抬頭看了眼這個充滿市井氣息的巷子，從遠(yuǎn)到近，最后落在面前這張木門上。

    抬頭敲了第二遍門。

    在唯筱打算敲第三遍門的時候，門被人從里邊打開，露出穿著大羽絨服里面套著睡衣睡褲的周易寧。

    “來……”后面的“了”字在抬眸看見唯筱的那一刻止在喉嚨里，他拉門的手停住動作，

    唯筱看著里面的人，沒管這么多。

    她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氣，像是要把今天所有的糟心事一口氣呼完。那股氣在半空轉(zhuǎn)了個圈，最后消散在冷空氣里。

    然后，她提著肩縮著脖子學(xué)著上次周易寧用機(jī)器人逗她的那個語氣?！绑@喜嗎？”

    因為要早起趕路，唯筱整張小臉?biāo)仡伋斓?。在外邊站了一上午，臉早就被凍得通紅。說話時，整個人緊縮成一團(tuán)，還冷得跺了跺腳。

    周易寧看著這樣的她，整個人維持著開門的動作，半晌沒反應(yīng)。

    唯筱實在冷得不行，先前在陳雅婷面前一直故作堅強(qiáng)，眼下實在受不住。她上前邁了一步，被木門門檻絆了一腳，周易寧往前微傾。她摔進(jìn)他的懷里，順勢將雙手插到他的咯吱窩下，往羽絨服上蹭?！拔魈撂淞?。”

    她穿著一身短羽絨服，小腳牛仔褲，白色板鞋。

    整個人窩在周易寧懷前，下一秒，被攔腰提起來，她順勢抬腿掛在周易寧身上，雙手摟過他的脖子往后背的帽子底下探去。

    這一刻。

    她抬眸，他低眸。

    兩個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周易寧直直地看著她，視線一如既往的明目張膽。眼底的情緒克制又濃烈，絲毫不帶收斂，像極了平靜海面下隱忍的洶涌。

    唯筱靠在他懷里，腦子里晃過許多，她將手摟緊了些，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周易寧，西塘比京華冷多了?！泵髅魇悄戏匠鞘?，可它比北方冷多了。

    像是要冷到人的骨子里。

    “嗯?！敝芤讓庉p閉了下眼，一手摟著她的腰，另一只手拉過行李箱，關(guān)門往里走。

    穿過一個露天的小院子，周易寧開了正屋的門，又關(guān)上，將嚴(yán)冬的寒氣齊齊擋在門外。

    他一言不發(fā)地將唯筱放到正對著的門的飯桌邊的椅子上坐下，將角落里的電暖器插上電。

    唯筱看著他沉默的動作。突然有些拿不準(zhǔn)，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沒通知他一聲私自跑過來而生氣。

    周易寧將電暖器擺到唯筱身邊，又到正前方的木柜子里翻找一陣，找出空調(diào)遙控器將溫度調(diào)到二十度。

    唯筱從電暖器旁邊起身，走到大方桌子邊上，伸手扯了下周易寧的衣服。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下一刻，前面的人轉(zhuǎn)了個身。

    她就勢被抵在餐桌邊上，整個人不受控地向上揚(yáng)起脖頸，被覆在男人的陰影下。

    整個過程，沒有一點(diǎn)兒的征兆，來得猝不及防。

    像是洶涌破出海面，將無波無瀾的假象打破。

    周易寧的手不知何時松了遙控器，撫上她的后腦勺。順著后腦勺往前，他的手停在她耳廓下。

    唇上溫冷相抵。

    這一瞬，唯筱終于有種自己從冰窖里活過來的感覺。

    門窗緊閉，電暖器散發(fā)著紅黃色的光，老舊的空調(diào)發(fā)出吸氣換氣的機(jī)械噪聲。

    明暗交替之處。

    屋子里的兩個人一高一低，落在紅黃色的光影里親吻。

    外邊天光被老舊如籠的屋子阻隔在墻外，小孩在巷子里跑過，在冰天寒地里留下一串歡快的嬉笑聲。

    涼風(fēng)一吹，院門口的木門咯吱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