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蕪姜心里總覺得哪兒有不對,她去找過那天一起喝酒的其余阿伯,他們也都是幫忙勸動族人的功臣。問后來是哪個阿叔把阿耶扶出去。但是大家都說不知道,說阿耶被留下來最后一個離開,他們也并沒得到什么賞賜。 項子肅騎走了蕪姜的馬兒,蕪姜便問小聑犁家借了騾子,把妲安阿爸賞的兩袋白米坨到騾背上。 坡上坡下蜿蜒,路上看到她的人們都用同情的眼神望著她。大家都知道那個漢將把蕪姜在河邊睡了,女兒家的身子給了人,但是那人卻一聲不響地撇棄她回了中原。老鄔德摔壞了腰,他婆娘本就常年羸病,從此家里的負擔(dān)都落在十四歲的蕪姜一個人身上。 拓烈成了首領(lǐng)的女婿,不能再娶蕪姜了,青年們便暗暗商量著誰去給蕪姜家上門。他們都還和從前一樣喜歡著她,但是一看見蕪姜走過來,卻又一個個斂著不敢說。項參軍走了三天,大家在背后觀察了蕪姜三天,可是從來沒有見過蕪姜抹一滴眼淚。大家怕這時候再給她打野獸求親,會勾起她的傷心。 “嘿,你們湊在這里說什么?”蕪姜泰然自若地和他們打著招呼,她的唇兒上依舊涂著淡淡的胭脂,陽光照在上面暈出一層美麗的光澤。并沒有因為那個混蛋的不告而別,而使自己看上去多么頹唐。 看見妲安在帳包外耍蹴鞠,著一襲紫綢裙子,笑聲銀鈴青春洋溢,便揚聲叫她一句:“妲安?!?/br> 清脆脆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卻把人輕易驚擾。 妲安怔愕一下抬起頭,看到是蕪姜,穿一抹窄袖霜花褂子,婷婷立在騾子旁對自己笑,依舊是那么招人。一瞬間便像松了根心弦,又似乎很有些失落,踟躕著跑過來:“是你呀,蕪姜,難得你來找我。你怎么了?看起來好像很落寞,不會他欺負你了吧?” 妲安的眼神亮閃閃的,全寨子都知道項子肅跑了,阿耶受傷了,但是一貫好熱鬧的她卻好像半點也不知的樣子。 “會嗎,我覺得挺好啊?!笔徑驯绘О参兆〉氖謨翰唤?jīng)意地松開:“妲安,我總覺得阿耶傷得蹊蹺。我來就想問問你,還記得那天是哪家阿叔把他接去看牲畜嗎?” 那白皙小臉蛋上,一雙墨瞳似潭井般幽清,像能洞透人心。只看得妲安笑容些微一哂,擺著裙兒為難道:“哦……我當(dāng)時也只是聽侍女說,并未見過那人模樣呢。就那么一晃眼走過去,估計她們也早該忘記了。你要我把她們找來一個個問過去嗎?這會兒也不知道都貓去了哪兒……好麻煩,蕪姜,如果你等得住,那你就在這里站一會?!?/br> 說著似乎有些掃興地轉(zhuǎn)過身。 蕪姜一目不錯地看著妲安,她本來也只是試探性的問問,然而此刻卻忽然覺得有許多的東西正在走遠。 “妲安,”蕪姜咬了咬唇,抬起頭來把妲安叫住,看見她背影兀地一頓,又接著道:“我阿耶一輩子厚德行善,寨子周圍的人們都敬重他,我實在想不到究竟有什么理由,可以讓人謀害他的性命……我自六歲起受他養(yǎng)育之恩,沒有什么可以報答,但若被我知道是誰在背后算計,我現(xiàn)在沒有本事,將來也總會問她討回這筆賬。哦,對了,這兩袋白米還給你。那天喝酒的功臣們都沒有,獨獨就賞了阿耶,這些米我和阿娘都吃不下,看起來就像是因為他流血而換回來的補恤?!?/br> 蕪姜說著便把米袋從騾背上卸下。 妲安背著身一動不動地聽著,聽見蕪姜搬米,驀地又黏纏纏地轉(zhuǎn)過來:“蕪姜,你這樣說,好像把我和阿爸都當(dāng)成兇手了似的。我知道那個漢人將軍走了你很難過,但你不能因為他借口出去找你阿耶而離開,就把這事兒牽累到我和我阿爸頭上。蕪姜你怎么不懂想呢,他是赫赫有名的征虜大將軍,你一個牧民收養(yǎng)的女兒,又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征虜大將軍? 蕪姜搬米的動作赫然一怔,米袋從臂彎中滑落下來:“妲安,你剛才說的什么?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妲安被蕪姜嚇了一跳,懵懵然地睜大眼睛:“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他早就告訴你了,看來他真是一點也沒對你真心呢。那蕪姜,你是不是已經(jīng)和他……他們都說你已經(jīng)被他那樣了。唉,蕪姜,你就這樣白白給他占了便宜,今后可怎么辦呢?” 一邊說,一邊打量著蕪姜嬌婷起伏的胸脯。上個月的時候蕪姜還沒這樣滿呢,一定是那個男人沒少弄她。妲安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知道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些事兒了,她想,蕪姜的骨架兒小,看起來柔媚媚的,那樣的時候一定嬌得像一灘水兒,那個英俊的將軍沒準(zhǔn)很喜歡把她扣在腰上使勁兒地疼。 妲安想到拓烈最秾烈的時候喊出的名字,心里就止不住地酸。拓烈對自己的只是情裕,他對她越用力越兇猛,最要緊的時候失口喊出的名字就越痛楚。妲安每次事后一回憶,心里就恨不得蕪姜能從這里消失。但她又屢屢下不了狠心腸,或者剛剛一狠心,轉(zhuǎn)過身又被罪惡感折磨。 哎,要是八年前鄔德夫婦沒有收養(yǎng)蕪姜就好了。又或者她自己能夠遠遠地離開這里。 見蕪姜怔怔地,像失了魂兒,正待要提醒她回神,卻聽身后腳步聲襲來。 拓烈慍怒地隔開妲安的肩膀,壓低嗓子厲責(zé)道:“你在說些什么?你從哪里知道的這些?” “拓烈哥哥你醒了?昨晚上被你鬧了大半夜,我阿媽今早還特意囑咐我,叫我讓你多睡會兒!”妲安眼睛一亮,臉紅紅的,兩臂纏上拓烈的胳膊。見拓烈不理自己,終究是心里懼他,便又蠻橫而委屈地跺著腳道: “我就是知道了。那個胖子嘀嘀咕咕,不小心被我聽到了不行嗎?本來就是,寨子里誰不知道蕪姜那天晚上和蕭將軍在河邊,聲兒都掩不住……我又沒有胡說。說不定鄔德伯出事就是因為他呢,他的仇人那樣多。當(dāng)初要是沒把他領(lǐng)回來,興許不會出事兒?!?/br> “閉嘴。”拓烈怒氣起伏著,恨恨地把妲安甩開。低頭看了眼蕪姜,有些窘迫這樣的話被她聽見。但見蕪姜眼目滯滯,不由擔(dān)心道:“蕪姜,你沒事兒吧?你放心,你阿耶的事情我已經(jīng)派弟兄去查了,過幾天一定給你個水落石出?!?/br> ——“你看我做什么?梁狗,我問的問題你為什么不答,你是他的部下嗎?現(xiàn)下可打算回中原去?” ——“這樣恨梁國人作甚么?我叫子肅,哪兒有飯吃就混哪,只不過吃了他幾年營飯罷,不是貓也不是狗。在我能拿到等價之物交換以前,我的性命都是你的?!?/br> 蕪姜的腦袋亂極了,那大雨滂沱的土丘下,他把她緊箍在懷里,一雙郁郁眼眸把她癡癡凝看,話語還回蕩在耳邊,為何結(jié)局卻這樣叫人驚惶? 眼前忽閃過子肅清雋的顏,她記起來他下午還撞進她的房間,硬朗身軀把她壓倒在床上。他們在簾布下相擁,他把她嬌兒瑈捻,說還好,不算太平。蕪姜整個人便有些站不穩(wěn),她覺得自己需要盡快趕回去,然后立刻找個沒有人的地方。 驀地回神過來,便不咸不淡地抿嘴一笑:“哦,沒什么,他走就走了,那樣的人確實也留不住呢。那我先回去了拓烈,我還要到大夫那兒去拿藥,阿耶的事情就拜托你了?!?/br> 知道老獸醫(yī)鄔德出事了,族里的人們送雞送蛋,連大夫的藥也都是白贈,根本就不用蕪姜去拿。 拓烈甩開妲安的桎梏,不放心地追上來:“蕪姜你聽我說,他說他沒有殺過你的親族,他去到那座城里時殺戮已幾近尾聲。他叫你在這里等著他,等處理完手上的債,他一定會再回來找你?!?/br> 當(dāng)然會回來找自己,她還值他的七座城呢……那個手捻佛珠的魔剎。 蕪姜連頭都懶得抬:“你也早就知道他是誰了對嗎?拓烈,你怎么也瞞著我呢?!?/br> 卸下米袋的騾背空了,蕪姜一躍跨上去,喝一聲“駕——”,把騾子當(dāng)成馬兒騎走了。 拓烈凝著蕪姜清岧岧的背影,心里像刀滑過一般難受。他想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安撫她、幫她扛起阿耶阿娘的負擔(dān),但最后還是直怔怔地立在原地沒有動。 如果可以,他情愿這段時間里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他不要成為誰的男人,她也沒有被誰偷走一顆心……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拓烈瞪了眼身后妲安渴望而糾結(jié)的臉容,冰冷著嗓子道:“她的事你最好不要干預(yù)。如果讓我知道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會讓你看到下場有多慘。” 說完拂著袍擺,風(fēng)一般擦過她身邊。從柵欄里牽出一匹俊美的阿克哈馬,漠然往cao練場方向而去。 “混蛋,說好的不見她呢?昨晚才答應(yīng)好好的,給你痛快完你就又忘了!”妲安憤慨地望著拓烈健勇的背影,到底有些心懼,沒敢把手上的蹴鞠砸過去。 正待要拉馬追趕,發(fā)辮兒卻被在身后重重一拽。 “人呢?……不是打包票兩個人都會出寨子???現(xiàn)在人去了哪里?”聽見幽幽涼嗓音襲近耳畔,一股蠱惑的淡香味道在鼻翼溢散。 妲安的身子頓時一僵,用力把發(fā)辮拽回來:“說好的只要把他引出寨子,其余就是你的事。你自己放跑了,如何又賴到我頭上?” 慕容煜俯下清逸身軀,凝著妲安頰上的兩顆淡淡雀斑,諷弄地勾起嘴角:“說,我叫你給那死老頭下在酒里的藥,你是不是沒下?不然如何叫他在緊要關(guān)頭露出破綻?” 他今日著一襲肅黑長袍,那眉心畫一柄利刃,像一個地獄鬼剎,滿心里殺意騰騰??蓯毫夯守澤滤?,倘要讓蕭孑回到都城,只怕又諂著臉兒哭哭啼啼把他巴結(jié)奉承。好容易到手的又飛走了,下一回不曉得怎樣才能把他再拿住。 一股陰冽氣焰傾軋而來,他太美,美得讓人不敢正眼凝看。 妲安訕訕然收斂嘴角,側(cè)過身子,扯著馬韁就要走:“我說過的,我不想傷害我的族人。鄔德是我們族里的老獸醫(yī),我不想他喝了你的藥就死了?!?/br> “哦呵呵~~”慕容煜像是在聽一個多么好笑的笑話,彈開烏鴉毛小扇,輕輕拍了拍妲安的臉蛋:“是嚒~~但你要知道,與我慕容煜合謀,結(jié)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交在我手里的人,除了死沒有別的活路,你的不合作,會讓你的族人下場很可怕。” 妲安很害怕,然而她驕傲的秉性卻不允許這害怕叫他看出來,手上蹴鞠便用力砸了過去:“你這個陰鬼,你不會有好報的,我后悔和你合作,你快給我滾得遠遠的!” 在枯草地上滾過的蹴鞠,沾污了歷過七天七日熏香的衣袍,慕容煜絕美的臉顏上扈氣愈重:“你等著……不用到天明我便會叫你看到?!?/br> ~~~*~~~*~~~ 蕪姜把騾子送回聑犁家,一路沒心沒魂地往回走著。 “咕呱——”天空中烏鴉掠過長啼,留下一抹初冬的瑟寥。缺了個人的院子似乎也變得比往常死寂,那裊裊煙囪里藥味飄散,隔著甚遠便睇見衣桿上晾著的帶血衣裳。阿耶還昏迷不醒呢,阿娘總是躲著蕪姜悄悄抹眼睛,蕪姜便努力收斂回心緒,不想被大人們看出來。 一腳跨進院子,看見戒食背著個破包袱,兜里塞著兩大塊rou干,正要走不走地磨蹭著。扭頭發(fā)現(xiàn)蕪姜回來,愣了一愣,又囁嚅著不知道要怎么開口。 蕪姜便把道兒讓開:“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走就走吧。人生本來就是這樣,萍水相逢,有聚有散?!?/br> “那是,那是。”戒食念了聲“阿彌陀佛”,很抱歉地咋咋舌:“我早就和你說過,我?guī)煾缒莻€人沒情沒義,你不跟著他緊點,他早晚把你甩了。這天下就沒有哪個女人肯跟他,也就是你,被他那副鳥樣迷得團團轉(zhuǎn),真是作孽……那什么,我得緊著點去追他,再不追仔細追不上了。你要是心里特舍不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嘴上這么說,尤其加重強調(diào)著那個“特”,眼睛卻分明是躊躇。平日里也就是嚇唬和威脅,其實哪兒有那份閑心帶著個小美妞逃命。 蕪姜坐在柵欄邊沒應(yīng)話,默了默,只問道:“你師哥可是叫蕭孑?” 戒食一愣,很有些丟人地撓撓頭:“你、你怎么知道?……他威脅我不許告訴你?!?/br> “撲哧——”蕪姜看了一眼他肩頭上掛著的佛珠,手上一截枯枝在地上用力捻斷了。 戒食趕緊惴惴地繞過蕪姜身旁,護著佛珠道:“那廝三歲出家洗前塵孽,十三歲還俗又上沙場,這佛珠可是他帶了二十年的寶貝,不給他帶回去,他可不讓我跟他。那、那什么,我這就走了,有機會你到我們大梁都城,我請你在盛香樓里吃大餐。” “好?!笔徑謸炝烁葜?,抱著膝蓋在土坑里戳著:“會有機會的,你的那個都城叫什么?” “陵春城。哦,對了,你有什么話要我?guī)Ыo他嗎?” 蕪姜搖搖頭:“沒什么別的話。你告訴他,我想叫他死?!?/br> “嘶——好歹是露水夫妻一場,你怎么能夠這樣絕呢?倒不如說你肚子里有了,興許我們老爺會親自出雁門關(guān)把你迎回去?!?/br> 老爺? ——“本是孤身一人,四海浪跡,暫時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他日若能得一紅顏肯暖我半生孤獨,屆時再帶她落葉歸根便是。你要收留我???” 蕪姜的枯枝又捻斷了一根。 “阿彌陀佛,后會有期。”這妞兒別把對師哥的恨發(fā)泄在自己身上倒好。戒食倒吸了一口冷氣,抖了抖從蕪姜柜子里偷來的rou,念念叨叨著走了。 傍晚夕陽西下,初冬已朦朧,那風(fēng)蕭蕭把他一身破爛袈裟亂拂,胖大的背影看上去略顯得蹣跚。走兩步,回頭看一眼,但見蕪姜依舊抱著個膝蓋不抬頭,便嘆了口氣步上了遠途。 蕪姜其實都在看,她一直盯著寨子口的方向,直看到那壯大的身影變成一個大圓點,然后又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后融進了橙黃的光暈中,怎生得眼睛就開始發(fā)酸。 她忽然想起第一眼看見蕭孑的那一幕,那個黃沙漫天飛舞的曠野下,他的眼睛半掩在垂散的墨發(fā)里,蒼勁的指骨攥緊肋骨上洞穿的長繩,把兩個美妾往車座后重重一拉。那種目中不動聲色地冷與狠,彼時就讓她的腦海里莫名掠過一張模糊的臉??墒窃趺匆蚕氩黄饋?,后來因為他對她的癡凝,就讓她一直以為是太子哥哥。 卻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曉得了她是她。那個十三歲披掛上陣的魔頭,當(dāng)年是他的軍隊破開晉國的城門,然后闔宮的宮妃都死了,血染紅了晉宮最后的夜。母妃在他那樣的年紀(jì)懸梁自盡,而他卻在這樣的年紀(jì),又出現(xiàn)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用涼薄的指尖撥開她的發(fā),那樣癡醉地吻著她的眉尖;他把她軋倒在河岸,握劍的粗糲掌心捻弄她的嬌瑈,而她彼時竟然努力想要迎闔他。 ——“嘗過了我的味道就是我的女人。便是將來討厭我,你也須得給我記住這一段?!边@會兒突然憶起他的唇,終于明白過來他說的是甚么。 多么可恨吶。蕪姜咬著嘴唇,把被蕭孑吃過的臉頰用力擦了擦,又把被他親過的鎖骨用力拭著,想要拭去他的味道。但怎么就是擦不掉呢?擦來擦去都是那個味道。 后來便開始抹眼睛,好像越抹越多了,她就干脆趁著這會兒沒有人,把頭埋起來抹了個痛快。 ☆、『第二八回』屠祭 “硁、硁——” 天色漸漸灰暗下來,初冬的夜晚月光也打照出寒涼,院子里幽寂寂的,那輕微的劈柴聲便顯得尤為入耳。阿娘出來倒藥渣,差點兒以為是那小子回來,吱呀打開門,卻看到自家姑娘冷清清地蹲在木樁旁。兩系烏亮的長發(fā)垂在胸前,隨著動作一跳一跳,劈得專心,滿地兒碎柴來不及揀。 小白狐蹲在她腳邊“吱吱”地討寵兒,她也沒理它。 這人世間的情與愛,有了再沒有,半顆心便空卻了。曉得她這會兒正難受呢,這丫頭一犯別扭就不停地干活兒。阿娘不由嘆了口氣。 往前這些年,日子一直都是這樣過,每天早上她阿耶出去走家串戶,自己趕著羊群上草坡,她睡醒來打完水洗好衣服、做了飯便去換自己。晚上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劈柴揀柴,那時候歲月靜好,也沒覺得缺什么。 但是這會兒對比子肅在的時候——“子肅、子肅”,“子肅你過來幫幫我……”,“欸,子肅你愣在那兒干嘛……”,滿院子里都是她欺負那小子的聲音——怎生卻清萋得不習(xí)慣。 那小子看著雖冰冷,但也縱著她鬧他。他的眸瞳里只裝著自己姑娘的影子,寨子里其余的女人和他調(diào)侃兒,他從來也目不斜視。 那時候阿娘心里還替蕪姜高興,欣慰姑娘撿回來一個疼她慣她的人。卻不知道兩個背后竟還藏著這樣的身世,注定是顛簸了。 唉。婦人悄悄拭了拭眼角,斂藏起愁容,彎眉對蕪姜慈笑道:“回來了,去了哪兒?找你也不見你,大晚上坐在這里吹冷風(fēng)?!?/br> 怕聽不見,小木鏟子在門框上敲敲。 蕪姜恍然動靜,斧頭放下來,回頭甜聲道:“娘,阿耶他醒了嗎?我去了趟妲安那兒,自作主張把兩袋米還給她了。上回項子肅被我搶走不少銀子,明天我就托人再去買兩袋回來?!?/br> 她提起那小子的口氣可平靜,然而眸瞳里水瀲瀲的,眼圈兒還有紅粉未褪。 胖子也走了,那小子更不可能再回來。阿娘曉得她一定偷哭過,怕眼睛腫著沒消,躲在院子里拖著不進屋呢。但也不戳穿,只寬慰道:“大漠上的子民吃慣了青稞饅頭,那漢人的白米吃著心底不踏實,送回去就送回去吧。你阿耶方才醒來不久,叫你進去說幾句話?!?/br> “咳……咳咳……”正說著,屋里頭傳來漢子虛弱的咳嗽。 阿耶已經(jīng)昏迷過去兩天三夜,大夫說今夜若是還不醒,怕今后就要癱瘓在床上。蕪姜連忙跑進屋,脆生生喚了聲:“阿耶!” 那樸陋的帳包下點著羊油燈,昏昏黃黃。厚重的人影在舊榻上僵直地臥成一座山,似乎費力地想要抬起手臂,卻無能無力。他的腦袋應(yīng)受過很重的傷,半個臉都鐵青著,嘴角也斑駁著秾結(jié)的血痂,扯一扯嘴皮就溢出鮮紅的血水來。 哪個畜生,誰把他打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