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陳梅卿臉一紅,曉得她把自己也罵了進去,心里有止不住的慚愧。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他略帶遲疑,慢慢地說出心里話,“可是棗花,你要相信我,你的決定救了他,也救了太子,就等于是救了全天下的百姓?!?/br> 他慷慨激昂的說辭,并不能使朱蘊嬈的臉上生出喜色,她瞥了陳梅卿一眼,幽幽道:“過去我在山頭放羊,從不知道太子是誰,也不指望誰來救我。到底誰做太子,只有你們這些當官的才會在乎?!?/br> 陳梅卿啞然。 兄妹二人默默相對,許久之后,朱蘊嬈才再度打破了沉默:“哥哥,這次離開京城之后,我要回山頭去放羊。” 陳梅卿吃了一驚,忙問:“棗花,你可想好了?” “早想好了,”朱蘊嬈臉上沒有一絲猶豫,用低而穩(wěn)的聲音回答,“只有放羊時的我,才是真正的我?!?/br> “那……他呢?”陳梅卿臉色陰晴不定,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朱蘊嬈低下頭,沒有回答哥哥,平靜的臉龐似乎因為沉思,泛起了一抹安寧慈悲的光彩。 說來奇怪,到了如今這一步,她似乎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 她愛他,這一點她從沒后悔;而他不夠愛她,或者夠愛,卻并不能阻止他將身心投注到復仇之中——這些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曾經(jīng)跌宕的情愁換來她此刻的平靜,仿佛疲極后的虛空。 也許有一天,她和他還能再相見,又或者,從此山水迢迢,天各一方。 不論如何,她始終會記得這個人,曾經(jīng)如此深刻地,將熾熱的愛烙印在她身上。 又或許,老天還會賜她一個用以銘記的禮物……她的手悄悄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暗暗在心中祈禱。 求老天保佑,讓她……再幸運一次。 。。。 這一年九月十八乙丑日的黃昏,西南方的天空無端出現(xiàn)了一顆明亮的星子。即將臨盆的朱蘊嬈站在山頭,遙望著那顆圓如彈丸、赤黃色的星星,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疼痛緊縮…… 當天夜里,一個健康的男嬰呱呱墜地,而那顆明亮的星星始終閃爍在夜空中,妖異得像一只專注的眼睛。這顆名叫“尾分客星”的星星,讓閉塞的鄉(xiāng)民十分恐慌,只有朱蘊嬈與眾不同,執(zhí)著地認為這顆星星與她的寶寶同時誕生,一定是一顆最吉利的星。 也因此,她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星星。 小星星長得很像她,滿月后越來越漂亮,惹得鄰山的牧民時常繞著遠路來探望。 十月的時候,西南方的那顆星子漸漸消隱,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朱蘊嬈一個人帶著兒子在山里過冬,北風呼呼地吹著窩棚上鋪的羊皮,窩棚里一燈如豆,她在溫暖昏黃的光線里,輕輕地拍著孩子,哼著歌。 自從生下孩子,羊rou和羊奶的滋補令她時刻乳汁充沛,小星星被喂養(yǎng)得滾瓜溜圓,她看著懷里雪糯糯粉嘟嘟的胖娃娃,心暖得幾乎快要化開——那一團全天下最天真可愛的小臉,隨著滿月后五官一點點地長開,眉眼越來越像一個人,尤其是在望著她的時候,那專注而黝黑的眼珠,時??吹弥焯N嬈一顆心狠狠地抽痛起來。 懷里這團熱乎乎的小生命,到底是她和他的血脈…… 不知不覺到了臘月,朱蘊嬈抱著孩子回陳老爹的山頭過年。十六日立春那天,傍晚她抱著小星星走出窩棚,忽然發(fā)現(xiàn)十月時消失的星子,又出現(xiàn)在了東南方的天空中。她的心莫名一動,不禁抱緊了懷里的孩子,低頭蹭了蹭他粉嫩的小臉,笑道:“將來你可不能這樣亂跑啊,小星星……” 懷里的孩子哼哼了一聲,半夢半醒中睜開黑亮的眼睛,望著朱蘊嬈靜靜一笑。恬靜的笑容與天邊星子遙遙相映,亮得能令明月減輝。 朱蘊嬈看著看著,眼淚忽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一年前對自己說好的堅強,這個晚上終于土崩瓦解,她真的真的……思念他。 回家過年的陳梅卿這時候恰巧也走出窩棚,聽見meimei在夜色中低聲的啜泣,不由腳下一頓,猶豫了片刻才緩緩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別哭了……” 朱蘊嬈立刻挺起脊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卻沒有回頭搭理哥哥。 陳梅卿有些尷尬,卻還是訕訕地安慰她:“你放心吧,他沒事。我在京城里,不時會打聽他的消息呢?!?/br> “謝謝。”朱蘊嬈帶著模模糊糊的鼻音囁嚅了一聲,扭頭鉆回窩棚,避開了他。 這一年的春分到得比新年更早,年后朱蘊嬈回自己的山頭時,山坡上的枯草根里已經(jīng)鉆出了嫩綠的新芽。 她付了酬金給留守的小羊倌,正要與他道別,那梳著兩只小羊角發(fā)髻的牧童忽然想起了什么,兩眼懵懂地開口:“棗花姐,早上有個男人來問路,好像是找你呢?!?/br> “找我?”朱蘊嬈聞言一愣,問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小羊倌搔搔頭,皺眉道:“聽口音是個外鄉(xiāng)人,道士打扮,長得可俊了。他問我方圓百里牧羊的人家,最漂亮的娘子在哪個山頭。” “不……不可能是他……”朱蘊嬈喃喃自語了一聲,心跳如擂鼓,慌忙又問,“你是怎么答他的?” “我官話說不利落,又疑心他不是個正派人,就沒請他進窩棚。后來我稀里糊涂地和他搭話,還沒說上幾句,他自己就走了?!?/br> “哦……”朱蘊嬈心亂如麻地應了一聲,與小羊倌告了別,獨自帶著孩子鉆進了窩棚。 她疑心早上來找自己的人就是齊雁錦,卻又覺得這事壓根不可能。如果他能夠從牢里出來,哪怕有一點苗頭,哥哥回家過年的時候都會說的……可是,普天之下,還有哪個道士會來找她呢? 莫非是連棋?朱蘊嬈胡思亂想,卻半天想不出個結(jié)果,最后只能魂不守舍地給孩子喂了奶,抱著他陷入昏睡…… 不安的夢里總是出現(xiàn)他的臉,震驚的、哀傷的,皆是最后那一次決裂時的悲愴……她親手用火銃將他砸得頭破血流,看著他暈倒在地上,鮮血一團團洇開。在心痛到最深處時,她整個人的意識都開始模糊,只有耳邊傳來一聲聲獵犬的狂吠…… 朱蘊嬈在夢里掙扎不休,直到懷里的孩子用哭泣將她從黑甜的深淵中拽出來,她才茫茫然睜開眼,意識到此時窩棚之外,牧羊犬已經(jīng)叫成了一片。 能讓訓練有素的牧羊犬叫得這么兇,顯然是外面來了不速之客。朱蘊嬈下意識地就想伸手開門,卻在指尖將將碰到門閂時,忽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門外那個人……是他。 這一念就讓她幾乎失去勇氣,四肢也軟得沒了力氣,只有淚水奪眶而出。 這時就聽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音色極溫柔,仿佛從最深的夢里浮出水面:“嬈嬈……” 朱蘊嬈渾身一顫,瞬間仰起頭,帶著一股狂喜拔開門閂,使出渾身的力氣推開了門。 此刻,門外煢煢孑立的那個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齊雁錦!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十章 云起時 “夫君。”她張嘴喚了一聲,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這時天邊最后一點夕陽沉入山凹,暮色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原本背著光站在她面前的齊雁錦,此刻清瘦的身影越發(fā)顯得輪廓模糊,幾乎要溶進他身后黯淡的天色里。 這份景象令朱蘊嬈恍惚覺得有些不真實,她不由害怕起來,踉踉蹌蹌地抱著兒子走出窩棚,望著齊雁錦邁了幾步:“夫君……真的是你嗎?” 這時站在她對面的齊雁錦身子一動,將肩頭的包袱甩在地上,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經(jīng)閃到朱蘊嬈跟前,緊緊地將她抱住。 剎那間目眩神搖,朱蘊嬈覺得自己陷進了一個溫暖的夢,而她的夫君正在夢里對她低語,用天下間最寵溺的聲音說:“當然是我,除了我,還能是誰?” 朱蘊嬈側(cè)頭枕著齊雁錦的肩窩,成串的淚珠打濕了他的衣襟,她囈語般恍恍惚惚地低喃:“我不是在做夢吧?當初我那樣對你,你……你怎么還肯來找我?” “傻瓜,”齊雁錦險些失笑出聲,他只好輕咳了一聲,認真地回答,“我被關押在南海子行宮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你不是真心恨我,后來又聽說……你為了替我背罪,不惜犧牲名節(jié),我若還辜負你,豈不是狼心狗肺?” 朱蘊嬈聽他提及往事,渾身忍不住發(fā)出一陣輕顫,憂心忡忡地問:“那你……還打算報仇嗎?” 齊雁錦低下頭微笑,看著朱蘊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摟著她的手不禁添了幾分力氣,又凝視著她懷里的孩子,低聲道:“你還在擔心這個嗎?都已經(jīng)有了我的孩子,卻還要為了我傷神,可見我這人有多混蛋?!?/br> “話,話也不能這么說……”朱蘊嬈語無倫次地替他開解,臉不由自主地發(fā)紅,趕緊把懷里的孩子抱給齊雁錦看,“你看,像不像你?” 齊雁錦盯著襁褓里熟睡的娃娃,仔細端詳了半天,激動地低聲說:“像你,是個女孩子?” “是男娃娃?!敝焯N嬈笑著糾正他,頗為自傲,“生得太俊了,對不對?” 齊雁錦笑著摟緊她,抬起一只手點了點兒子飽滿的小臉蛋,又問:“他叫什么名字?” “星星。”朱蘊嬈回答,順手指向東南方的天空,這時夜幕降臨,高懸在半空中的赤黃色星子已經(jīng)清晰可見,“去年九月十八,這顆星星忽然從天邊冒出來,當晚我們的兒子就出生了,所以我給兒子取了這個名?!?/br> “齊星……是個好名字?!饼R雁錦將這名字含在嘴里,珍惜地念了幾遍,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看來這顆星星,真是我們的吉星。” 朱蘊嬈聽了他的話,立刻驚喜地共鳴:“你也這么覺得?” “嗯,”齊雁錦生怕夜寒令他的妻兒冒了風,順勢攬著朱蘊嬈的肩頭,與她一起往窩棚里走,“你知道我為何這么早就被太子放出來嗎?就是因為這顆星星?!?/br> “為什么?”朱蘊嬈頓時吃驚不已。 “去年九月,西南方忽然冒出這一顆客星,鬧得京城里人心惶惶,因為誰也不知道這顆星星是吉是兇。”一家三口鉆進了窩棚之后,齊雁錦拿過朱蘊嬈手里的火折子,笨拙地點亮油燈,“當時朝堂中風波不斷,這件事自然也驚動了天子。時任道錄司正印的道官,恰好是我?guī)煾傅闹两?,他向天子進言:‘客星不犯畢,明盛者,主國有大賢?!庵柑淤t明,乃是社稷之福。結(jié)果天子龍顏大悅,太子為了還他這份人情,就把我給提前放出來了?!?/br> 朱蘊嬈聽罷不勝唏噓,窩在齊雁錦懷中謝天謝地:“照這么說,這顆星星可真是你我的大恩人了?!?/br> “的確如此。”齊雁錦笑著低下頭,雙唇在朱蘊嬈臉頰上深深地印了一吻,“嬈嬈……我以性命起誓,今后不會再讓你擔心,也不會再讓你傷心……” “別把生生死死的事掛在嘴上,”朱蘊嬈慌忙捂住他的嘴,泛著淚光的杏眼怯怯地望著他,半信半疑地試探,“你說不再讓我擔心,難道,你不打算報仇了嗎?” “曾經(jīng)我也以為,自己只有大仇得報之后,才能活得像個人。可是……你還記得在獵苑的那一天嗎,當你決絕地對我說,你恨我,再也不要我的時候,那種心如刀割、比死還難受的痛,真的讓我身臨地獄,覺得再也不能解脫?!饼R雁錦低聲說罷,又溫柔地撫摸了一下襁褓,悵然輕嘆,“這件事之后,我在牢中想了很久。是你讓我想通了,人生不止報仇一件事,何況現(xiàn)在……我們還有了孩子?!?/br> 聽了他如此深情的傾訴,朱蘊嬈好一會兒沒說話,眼淚卻慢慢地浮出眼眶。她安心地靠在齊雁錦懷里,只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人,情不自禁喃喃道:“夫君,今后我們就這樣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齊雁錦因為她的話,眼底眸色逐漸深濃,低頭吻著她的鬢發(fā),無比篤定地承諾:“嗯……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br> 這一刻你儂我儂,便抵得過一切海誓山盟——他和她從此攜手、相守白頭,生生世世也不會再放手。 好一番耳鬢廝磨之后,朱蘊嬈回過神來,難免有些詫異地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猜到你會回鄉(xiāng),只要到了臨汾就慢慢打聽唄?!饼R雁錦捏著她的一撮秀發(fā)玩弄,沒正經(jīng)地調(diào)笑,“方圓百里內(nèi)最美的放羊娘子,除了你還能是誰?” 朱蘊嬈果然臉紅起來,羞惱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很是后怕地說:“我雇的羊倌兒說,早上有道士來找過我一次,那個人可是你?后來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折回來?若是就這么錯過了,可叫人怎生是好!” 齊雁錦聽了她的話,臉上慢慢浮起一層笑意——是揭開謎底的時候了。他將手伸進袖中,掏出了一根圓筒狀的東西給她看:“你瞧,我自然有我的法寶。” “這是什么?”朱蘊嬈好奇地接過,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這叫千里鏡,想當初在楚王府里,就是它讓我第一眼看見了你,”齊雁錦揭開一角氈簾,指點她將千里鏡湊近了眼睛,教她如何用其視物,“今天我用它,自然還能看見你。你雇的那個小羊倌,言談間對我很是防備,我索性便另尋山頭,用這個千里鏡四處觀望,天可憐見,你站在窩棚外面與他說話的時候,正巧被我看見。” 也正是因為這一眼,他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懷里的孩子。那一刻心中涌動的狂喜,像巨浪一般將他淹沒,他獨自在山頭激動、失態(tài),熱淚盈眶地走了一路,直到步履飄浮地走到她住的窩棚外,這才稍稍平復了心情,令自己可以用平靜的面目來見妻兒。 朱蘊嬈不知齊雁錦心中百轉(zhuǎn)千回,興致勃勃地將千里鏡探出窩棚,遠遠望去,只見數(shù)里外的山頭上,黑黢黢的樹枝清晰可數(shù),心里頓時又是新奇又是羞赧——回想當初在楚王府的時候,自己似乎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臭道士的法眼,沒想到奧妙竟在這里。 “嗬,有了這個寶貝,放羊真是太方便了!”朱蘊嬈三句話不離本行,很煞風景地冒出這么一句,令齊雁錦忍俊不禁。 “好……放羊就放羊?!彼麖乃那衾沃凶叱鰜?,走進屬于她的一片天地,從此再也不離開,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好的呢?齊雁錦寵溺地摟著自己天真爛漫的小妻子,絲毫不覺得將這件世人千金難求的寶貝大材小用,有多暴殄天物。 這時料峭的寒風吹進窩棚,齊雁錦抱過孩子,又解下肩頭的大氅,細心地替朱蘊嬈披上。夫妻二人望著滿天星漢,只見東南方的客星異常明亮,他倆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微笑中有著相同的默契。 此時此刻,天邊那一顆屬于他們的幸運星,正在夜空中閃爍著,像一只偷偷眨動的神秘眼睛,見證著這一對沐浴在星光下的有情人,一生相愛、至死不渝……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到此完結(jié)啦,齊雁錦能被放出來夫婦團圓,其實是連琴的犧牲,不過他倆一無所知。出書的番外中會點及。 另外這個系列如果還有下文,也許會寫一寫太子的故事吧,只是設定會偏離史實太遠,我還在考慮。 總之謝謝大家長久來的陪伴與等候,鞠躬~~ ●━━━━━━━━━━━━━━━━━━━━━━━━━━━━● 本圖書由(色色lin)為您整理制作 作品僅供讀者預覽,請在下載24小時內(nèi)刪除,不得用作商業(yè)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