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薛老爺年輕時,不用說定然也是個儀表不俗的,可自他三十幾歲起,整個人便漸漸開始發(fā)福,到了如今更是胖的不成樣子,光一個肚腹就能趕上懷孕七八月的婦人。 楊氏這樣一想,心里更是怨的不行,當日若不是她那還未嫁過去,自小便定下的夫婿早死家中,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何苦要嫁于一個鰥夫做填房,且這一嫁就又為妻又為母的。 這十多年來,外表瞧著光鮮亮麗,薛老爺也給足了她臉面地位,可這心里的苦楚,又是哪個能知?哪個能懂?哪個能訴? 冬日里,天色亮的遲,楊氏卻照舊守著點起來。 待她梳妝打扮妥了,薛老爺方悠悠轉醒。丫頭服侍他套上了鞋,楊氏才拿過早已擔在衣架上的醬紫色闊袖圓領蟒袍服侍他穿上。 薛老爺咳嗽一聲,楊氏便又命丫頭捧來痰盂,待他清完了喉嚨,方服侍起梳頭凈面。 鏡子里薛老爺精神奕奕、滿面紅光,對比之下,楊氏便顯得有些姿容憔悴。薛老爺見了,便捏捏她的手,“夜里沒睡好?” 楊氏趕忙扯出個嬌笑,“老爺那般能耐,妾身還能下得了床便是不錯了?!?/br> 伺候這些年,應付起他來,楊氏可謂已經得心應手。昔日未出閣前,娘家父親也有幾房小妾,當時還同娘在一處貶低不屑,沒成想,今時今日她這個正妻,還需朝著丈夫賣俏獻媚。 這話聽得薛老爺哈哈大笑起來,心下得意非常,將人一帶便抱到了腿上。粗指點點她的鼻頭,才又笑起來,“老爺?shù)膷箖壕褪强扇颂??!?/br> 楊氏便順勢抱住他的脖頸撒嬌起來,“昨夜央告老爺?shù)氖聝?,老爺可答應了??/br> “嗯?”薛老爺全然早已忘了,拍一拍她的翹/臀,“甚么個事兒?” 楊氏撅一下嘴,柳眉倒豎。薛老爺趕忙哄了她道:“不論甚個事兒,只要老爺能做到,便許了你!” 楊氏聽完,才又眉開眼笑,“老爺既答應了,到時便不可反悔。” 薛老爺笑呵呵地拍兩下楊氏的小手,“不反悔!” ☆、第10章 美人 薛府內規(guī)矩淺,這是于薛二而言。 薛大爺薛禮謙,今年二十有八,人如其名,平素最是斯文懂禮。他本是庶出,身份上同薛二本就是天差地別,這薛二可一味胡作非為、叛逆不孝,他卻不可。 因此,薛老爺同楊氏還未梳洗出來,他便已領著妻兒在堂前候下。 薛大奶奶榮氏,同薛大一般同是庶出,娘家里并不顯貴,生得細眉細眼,性子溫吞怕事。要說這樣的性子原不該嫁作長子為妻,可當日薛老太太便是瞧中了她這性子才聘下來的。 薛二的親娘余氏去的早,余氏去了不及三年,薛老爺便娶了楊氏進門。楊氏一進門,府里雖說又新有了主母,可當時當日薛老太太只得薛二這一個寶貝嫡孫子,余氏不在的這幾年早叫她養(yǎng)的離不開身,哪里又舍得給了楊氏去養(yǎng)。 因此這薛二可謂是薛老太太一手帶大的,薛老太太于他自然是萬般疼寵,薛二能養(yǎng)成今日這副性子,多半也與薛老太太對他的縱容、溺愛離不開干系。 薛老太太萬事都想為他打點妥當,這聘下榮氏自然也是她刻意為之。 薛大自小心思極細,如何看不出祖母用意,心中雖大感不滿,但到底不會傻到當面去置喙。且這榮氏,如今已為他誕下嫡長子與嫡長女,便是昔日心頭再是不忿,如今也該消淡下去。 薛老爺同楊氏一左一右在太師椅上坐定,他自詡粗俗之人,對這個舉止斯文守禮的庶長子并不如何喜愛,甚至有些瞧不上他迂腐的作派。 薛大領著妻兒給二人請了安,薛老爺方咳嗽兩聲道:“擇日要在家中辦宴,你母親一人恐怕忙不過來,老大媳婦便留下幫著打打下手。瓊姐兒也是大姑娘了,該學的也要學起來,也跟著cao辦罷。” 瓊姐兒便是薛大的長女,今年一十有二,尚未說親。她不似親娘榮氏那般溫吞小意,也不似父親那般假裝斯文。倒是有些爽利勁頭,聽了薛老爺這一言,忙笑吟吟開口:“孫女兒領命!” 薛老爺咧嘴笑兩聲,榮氏才矮矮身子,還不待開口應下,薛老爺就又招手喚了大孫子近身來?!耙愀鐑航鼇矶荚谧錾??先生布下的功課可都寫完了?” 毅哥兒今年十歲,性子憨厚老實,他垂著頭,一張圓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還、還沒,正趕著呢……” 薛老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一拍他的大腦袋,“合著咱們家就是出不得狀元,個個都不是讀書的料,從你老子到你二叔,自小就沒少被我教訓,可就是連個童生都考不上。如今看,你也是個榆木腦瓜!” 毅哥兒小眼睛一瞬紅起來,薛老爺更是生氣,點點他的腦門又道:“所幸你二叔還未成親,只看他的了……” 屋子里一瞬變得安靜,薛大抿唇繃臉,榮氏卻心疼的不行,兒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被公爹這般一訓,活像是在剮她的rou一般。 瓊姐兒坐在一旁捋著腰間的絲絳玩,面上表情分毫不動。 楊氏暗里對薛老爺再是撒嬌扮癡,可當著一眾晚輩的面,還是端出一副端莊慈母的模樣,“老爺該是大早上起來還未進水,竟這般愛撒火。”說著將毅哥兒拉到身邊,替他抹了胖臉的淚珠子,“我瞧著毅哥兒年歲還小,性子還未定下來,沒準兒再長個兩歲,就出息了也未可知?!?/br> 榮氏聽言不住在心里點頭,心里對這個繼母好感更是加深。薛老爺自來吃她這一套,當下便也不再說甚,心里卻是越加瞧不上這個憨孫子。 薛家?guī)讉€主子自來不在一道用飯,今日楊氏卻開口留下幾人一同過早。要論薛大、薛二這兩個繼子哪個更討楊氏喜歡,那自然是薛大。 原因無他,自她嫁進薛府這些年,見薛二的次數(shù)十根手指頭都可數(shù)算出來。 可這薛大不同,暫且不管他心里作何而想,面上卻是待她禮數(shù)有加,光是對她這個只比自個大上兩歲的繼母,竟也能“母親母親”喊的熟稔可親。她可記得那薛二,從未喊過母親,心情好了頂多喊兩聲太太便罷。 幾人在一處用了早飯,薛老爺方出門。薛大同薛二一般,整日也是無所事事,卻偏還總好鉆書房,沒事兒寫兩首酸詩,填一闋歪詞,一日也算得過。 薛二不將楊氏放在眼里,楊氏卻不能不時常做個關心繼子的模樣。只要她上房做了甚個養(yǎng)人的好吃食、好湯水,兩個繼子房里也少不了,尤其這薛二房里,更是樣樣精挑細選的送過去。 薛二爺這兩日著了魔,日日在書房里一坐便是一日,他自個樂在其中,焉知幾個伺候的哪個不是一臉惶恐,就怕二爺在房里憋壞了! 金大、銀二兄弟兩個自小在他身邊服侍,在二房里,資格算是最老的下人。兩個一見,這二爺今日又進了書房,便躲在屋外嘀嘀咕咕起來。 “哥,你說咱爺是怎的了?莫不是真?zhèn)€要發(fā)奮圖強了?”摸不著頭腦的銀二小聲嘀咕。 “我看不是?!惫首髀斆鞯慕鸫蟊П蹞u起頭來,“那日你未去周府,我看咱們二爺恐怕是中了美人毒?!?/br> “美人毒?”銀二比哥哥矮了半個頭,仰起臉問道,“可是用美人制的毒藥?” “你個憨貨!”脾氣暴躁的金大一拍他的腦門兒,見銀二委屈地癟起嘴,一臉的想知道,才又清清喉嚨,“這般說,倒也沒錯!” 銀二還想知道更多,屋里薛二便使喚起二人,“去請個城中名聲最大的裱畫師家來?!?/br> 兩個一聽,便一齊往書案上探頭,薛二卻新拿一張紙覆上,皺眉斥責二人,“還不快去,耽誤了爺?shù)暮檬拢銊幜四銈兊钠?!?/br> 兩個身子一抖,連忙拔腿就跑。 屋里沒了人,薛二才又揭開紙張,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在周府的一幕。畫中女子上著一件淡紅色妝花緞面小襖,下系一條湖水藍簪白花棉裙,跪伏在地,揚起一張雪白瓜子臉,眉目如畫,清麗絕美。 小臉上晶瑩淚珠兒淌,細長柳眉兒蹙,柔怯嬌軀兒顫,好一幅美人垂淚圖。畫中場景微有改動,并無其他多余之人,只將屋內場景挪到了雪地里。這般一看,便好似千萬朵雪花飄落在美人烏光水滑的發(fā)間,叫人瞧了怦然心動,為之心醉。 薛二久久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嘴角剛要翹起來,心思又是一轉,思及她早被許嫁他人,且那人正同她處在一座府邸。紀二此人并非善茬兒,豈能放著活生生的一個美人,不去觸碰! 一思及這種可能性,薛二就恨得妒火中燒,一拳捶在案上,“紀二!我與你不共戴天!” …… 珍姐兒只禁了兩日的足,周氏就心疼不過將她放了出來,佟姐兒聽到消息也只眨了眨眼睛,她本身就從未指望過周氏為她出頭,旁的不求,只求珍姐兒別再發(fā)瘋來尋她麻煩。 紀府里算上佟姐兒,統(tǒng)共四個姑娘,大姑娘惠姐兒再過半年將要出嫁,因此多半時候佟姐兒幾個在上課,惠姐兒卻坐在房里繡嫁妝。 年前還是郭先生坐館,年后卻傳來消息病了,怕是不能再來授課。周氏原還想再請個進來,可珍姐兒卻鬧著不必了,姑娘們出嫁就這兩年,哪里還有那般心思再去上課,又將自己學的在周氏面前演練一回,周氏見了方歇了這想法。 這事兒叫平安知道了,卻是百般氣不過,“二姑娘恁般自私,郭先生坐館時哪樣不是頭一個教她,自然學的精細??稍蹅児媚镞M學還晚她一年,她學精了,咱們姑娘還未學精,這不是擺著要咱們姑娘日后出丑嘛!” 平安憤憤不平,一心為了佟姐兒考慮,可佟姐兒聽這一言,卻是紅起了臉蛋兒。細聲為自個辯道:“哪個說我學的不精了,你倒是說出一個,保管給你做出來。” 平安原還氣憤不過,這會兒卻又笑起來,“姑娘學精了,哪次繡塊帕子不是要了半日,這會兒還自吹自擂起來。” 平安話音剛落,就叫才進屋的如意啐一口,“越發(fā)沒了規(guī)矩,還自吹自擂?姑娘那是慢工出細活,懂不懂?” 佟姐兒掏出絹帕看一看,可不就是慢工出細活嘛,她雖手上不快,可繡出來的東西卻精細的很,乍看之下便似那生在枝頭上的活物一樣。 “懂,怎么不懂。”平安瞪她一眼,仍舊氣不過,“可二姑娘就是自私,這我可沒說錯!” “還待說!”羅mama也進來拍她一下,“主子們決定的事兒,是你個丫頭可置喙的?日后再謹守不住口舌,便將你配給李婆子家的大郎去,那也是個嘴上不停的,關上門來任你兩個說。” 平安一下臊紅了臉,那李婆子是守門的婆子,她家大郎更是個傻子。生一張血盆大口,整日里嘴都合不攏,口水嗒嗒地流,見人沒見人都說個不停,羅mama唬她要將她配給那個傻子,平安一時氣地個字兒也吐不上來。 ☆、第11章 暗生羨 時值春季,萬物復蘇。紀府的后花園內百花齊放、姹紫嫣紅,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周氏正領著一眾姑娘與兒媳在花廳內賞花吃果酒,大姑娘惠姐兒與二姑娘珍姐兒一左一右依著她坐。 眼下觀這滿園春景,生機盎然,不免心有觸動,“這春去春又來的,轉眼也過去了這么些年,昨日我的大姑娘尚還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今日卻已是亭亭玉立將要出閣。娘沒有別的要求,只愿你們平安喜樂常伴一世?!?/br> 周氏此話一出,花廳里一瞬安靜下來。 惠姐兒更是微紅了眼眶,見幾人一齊朝她望來,不免又有些羞赧,眨眨眼睛才笑起來,抱住周氏打趣兒道:“娘可是盼著我嫁呢,這不還有一段時候嘛?!?/br> 周氏收起愁緒,拍著她的手笑道:“你個小沒良心的,娘要真盼你嫁,早在去歲就該將你送出去,哪還能留到現(xiàn)在來戳自個的心窩子。” 惠姐兒聽了,笑得更是燦爛,母女兩個親親熱熱抱在一起說著貼心話。同菱姐兒坐在一側的佟姐兒見了,心中不免又是羨慕又是黯然。 她的娘早在她八歲那年便去世了,如今已過去了六年,心里就快記不住娘的樣子,只知道爹娘都是格外疼寵她的,任事都依她…… “佟jiejie,你可是也想你娘了。”菱姐兒扯扯她的衣袖,聲音吶吶,“總歸你比我要好,見過你娘的面,我非但一面未見,反倒還是害……” 佟姐兒一下握住她的手,小聲勸道:“再別說這話,這不怪你……” 菱姐兒自來是個馬虎大意的,一瞬便忘了方才之事,揚起一張粉臉,湊近了腦袋又與她嘀咕起來,“惠姐兒嫁了,珍姐兒嫁,珍姐兒嫁了便是你嫁,我的話,便是最末一個……” 菱姐兒說完面上越加燙起來,周氏近來在為她說親,只還沒定下來擇哪個,想是要叫紀大老爺再過一回眼方算。 佟姐兒也聞到了風聲,還不待開口,就聽了菱姐兒又道:“她兩個都定了婚期,你跟二哥哥的婚期可定下了?” 佟姐兒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便有些不好看。她與表哥的婚事原就是外祖母兩句話定下來的,周氏一直不喜歡她,她并非不知道??傻K著外祖母臨終前的囑托,周氏雖是心中大感不滿,卻也不敢不遵。 到了如今,這事更是府里眾人一致默認的,周氏從未公開承認,卻也未出言反駁,久而久之這般流傳下來,眾人早已將她與表哥看做了一對。只有一樣事稀里糊涂,那便是兩人的婚期至今無人問津,每每一涉及此等話題,周氏不是岔開了便是不予回應。 舅舅雖是憐她,可礙不住一年里見面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除開幾個大日子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余時候想要見上一面都是難事。 佟姐兒抿著唇答不上話,菱姐兒卻好似看明白了,翹一翹嘴角才勸她,“佟jiejie全不必擔憂,許是待你及笄了再定也未可知?!?/br> 佟姐兒再不說話,偏頭往那花叢里望,春風送來一陣花香,夾雜著幾分寒意,佟姐兒緊了緊身上的素絨繡花小襖,心底不禁生出幾絲茫然。 周氏幾個想是也覺出幾絲寒意,發(fā)了話叫各人散了去。 回了院里,佟姐兒一張小臉上還不見笑,羅mama見了忙問道:“姑娘怎的了?出去這一回,可又是生了何事?” 羅mama在兩個丫頭身上掃一眼,適才她倆在身邊伺候,也算聽著兩句姑娘與三姑娘的談話,心里明白姑娘為甚不樂,可這會子當著姑娘的面又不好與羅mama說,只好閉住嘴巴不開口。 羅mama見二人不答話,便狠狠瞪了兩個一眼,撫上佟姐兒的肩才又問:“有甚個不樂說出來才是,這樣藏在肚里,回頭要是憋出了病可就不好?!?/br> “mama?!辟〗銉豪∷氖?,搖一搖頭,“無事,就是有些乏了。” 羅mama伺候她躺下了,才領著兩個丫頭去了外間,“說罷,到底出了何事?” 兩個這會兒無了顧忌,一字不落的將花廳里聽著的一席話說給了羅mama聽,羅mama聽完,面上雖不見多大變化,可心里卻是一樣堵得慌。 這舅太太打的甚么個主意,她還會看不透,左右不過是想著能耗一時便是一時罷了。 “咱們姑娘就是性子軟和……”事事都叫人欺負,嘆一口氣才又道,“一會兒哪個走一趟,打聽下這二爺近來都在忙乎甚,可有好些日子沒來了……” 周氏一行人回了房,惠姐兒珍姐兒再坐了半會兒也各自回屋去了,獨留了杜氏在前。 杜氏近來也看不出好壞,前不久提了桂圓起來,開了臉安排個新住處給她住下。房間還是下人的房,只原先是三四個擠在一處,如今換成了一人獨占一屋,說不上多好,總歸與旁的丫頭相比有了個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