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我起身去關(guān)門,渾身燥熱,心煩意亂,困惑極了??偟膩砜?,我在那個櫥柜里待著的時候,事情要簡單得多。 第四十六章 在走廊里,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蹭著走。路過每個臥室,我都要往里面瞟一眼。我戴著那個指節(jié)銅環(huán),稍有聲音和陰影就驚得一跳,擔(dān)心會遭到襲擊。我感覺侍從就要來了。如果侍從出其不意地襲擊我,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我撩開走廊里的絲絨掛簾,步入布萊克希思大宅廢棄的東翼走廊,一陣大風(fēng)吹起窗簾拍打著墻壁,像是一片片rou被扔到了屠夫的案板上。 我走到兒童房才停下腳步。 剛開始我沒有馬上看到德比,他被拖到墻角,躺在木馬后面的地板上不省人事,從門這邊看不到。德比頭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還沾著幾片碎瓷,但他還沒有死,被妥帖地藏在這里。考慮到他是從斯坦文臥室出來時被襲擊的,不管是誰干的,那人至少還想著別讓斯坦文找到并殺死他,可又沒有足夠的時間把他轉(zhuǎn)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只好把他藏在這里,還算有良心。 我在德比口袋里迅速翻找,發(fā)現(xiàn)他從斯坦文房間拿的東西已經(jīng)被偷走了。這個結(jié)果我早就想到了,但因?yàn)榈卤仁钦永锖芏嘀i團(tuán)的始作俑者,我想還是值得找找看。 我沒有管德比,還讓他在那里睡著,繼續(xù)往走廊盡頭斯坦文的房間走去。當(dāng)然只有恐懼才可能驅(qū)使德比走到這里,這個大宅里被遺忘的角落,遠(yuǎn)離其他房間。如果不考慮舒適度,他的房間選得倒是合意。地板可以給他通風(fēng)報(bào)信,我每走近一步,地板就會相應(yīng)地發(fā)出叫聲。這個長長的走廊只有唯一的進(jìn)出口。這個敲詐者很明白自己周圍都是敵人,這一點(diǎn)我可以善加利用。 我穿過他的會客廳,敲臥室門。里面出奇地靜默,那里面有人,只是努力由躁動轉(zhuǎn)為安靜。 “我是吉姆·拉什頓警官,”我透過木門喊著,把指節(jié)銅環(huán)收了起來,“我需要和您談一談。” 話音剛落,里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腳步聲輕輕穿過房間,接著傳來抽屜拉開關(guān)閉的摩擦聲,有東西被拿起來,最后門框這邊傳來細(xì)碎的聲音。 “進(jìn)來?!碧┑隆に固刮恼f。 斯坦文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插進(jìn)左靴筒,他正在刷靴子,還帶著股戰(zhàn)士的活力。我微微顫抖,被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震撼。我最后一次看見斯坦文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林間地上成為一具死尸,我當(dāng)時還在翻他的口袋。仿佛布萊克希思又把他拎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讓他重整旗鼓,再從頭來過。即使這里不是地獄,魔鬼也在一旁虎視眈眈。 我往他身后望去,他的保鏢正在床上沉沉睡去,纏了繃帶的鼻子里傳來呼吸聲和鼾聲。我很驚訝,斯坦文并沒有移動他,更讓我驚訝的是,這個敲詐者把椅子轉(zhuǎn)過去沖著床,就像安娜照顧床上的管家那樣。顯然,斯坦文對這個家伙還是有感情的。 我在想斯坦文要是知道德比一直在他旁邊的房間里會做何感想。 “啊,關(guān)鍵人物來啦?!彼固刮耐O率种械膭幼?,看著我。 “您把我搞糊涂了。”我困惑不解。 “如果沒把你搞糊涂,我就不算個好敲詐者。”他示意我坐在爐火旁邊晃晃悠悠的木椅上。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椅子拽到床這邊來,躲開了地上散落的臟報(bào)紙和鞋油。 斯坦文穿的衣服像是富人家馬夫的制服,熨燙過的白色棉襯衣,一塵不染的黑褲子。這樣一個人,穿著如此樸素,擦著自己的靴子,坐在繁華不再的宅邸的破敗角落里,我實(shí)在不明白,十九年的敲詐勒索給他帶來了什么好處。他的臉頰和鼻子紅通通的,應(yīng)該是毛細(xì)血管破裂所致,雙眼眼窩深陷,眼睛紅紅的,缺乏睡眠。他好像在時刻提防著,防止門外的怪獸闖入。 他招來的怪獸。 他的咆哮和威嚇后面是一個萎謝的靈魂,那團(tuán)曾讓他生龍活虎的火焰早已熄滅。這個內(nèi)心被打敗的人還留有粗糙的邊幅,他的秘密是其僅存的溫暖。從這點(diǎn)看,那些被敲詐者有多害怕他,他就有多害怕他們。 他激起了我心中的憐憫。斯坦文的處境竟讓我感到如此熟悉,在我宿主的內(nèi)心深處,艾登·畢肖普本人的深層記憶似被喚醒。我來到這里是為了一個女人,我曾經(jīng)想要救她,卻無能為力。布萊克希思是我的第二次機(jī)會……再次嘗試? 我來這里為了做些什么? 別去管它了。 “我們有話直說吧,”斯坦文堅(jiān)定地看著我,“和你一伙兒的有塞西爾·雷文古、查爾斯·坎寧安、丹尼爾·柯勒律治,還有幾個人。你們幾個人揪住十九年前的那場謀殺案不放。” 我之前的想法漫散開來。 “哦,別顯得那么驚訝?!彼固刮亩⒅プ由系囊粋€臟點(diǎn)說,“坎寧安今天一大早就代表他那個胖主人來盤問我,幾分鐘之后丹尼爾·柯勒律治也來打探。兩個人都想來問我,趕跑了殺死哈德卡斯?fàn)柹贍數(shù)膬词种螅疑鋫哪莻€人是誰?,F(xiàn)在你又來了,是鼻子是眼,一清二楚。” 斯坦文掃視了我?guī)籽?,冷漠的外表下隱藏的是老謀深算。我意識到他在看我,趕緊尋找合適的措辭,好驅(qū)趕他的疑心,可是我們倆之間的沉默使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我在琢磨你對這事的看法?!彼固刮泥洁熘?,把手上的靴子放在報(bào)紙上,用抹布把手擦干凈。 他再次開口時,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是在講故事:“在我看來,你忽然渴望訴諸正義,不外乎兩個原因,”他用一把小刀來剔指甲縫里的泥垢,“要么是雷文古聽到那個丑聞,就花錢讓你幫他調(diào)查;要么是你覺得這里有大案子,解開其中謎團(tuán),便能上報(bào)紙,名利雙收?!?/br> 對于我的沉默,他哂笑了一聲。 “看,拉什頓,你不了解我,也不懂我的生意,但是我知道你這種人。你是工薪階層,卻看上了一個有錢女人。往上爬沒有問題,我也做過,但你需要錢才能爬到進(jìn)階的梯子上,這我可以幫上忙。信息是有價值的,這意味著我們倆可以互相幫忙。” 他回望著我,卻有些不自在。他脖頸上的脈搏劇烈地跳動起來,腦門上滲出了汗珠。他知道,這樣的試探有些風(fēng)險。即使這樣,我能感到他的提議頗具吸引力。拉什頓真的希望用錢來鋪平他與格蕾絲的愛情之路,他想要去買更好的衣服,想要每月和她多出去吃幾次飯。 但事實(shí)是,他更喜歡當(dāng)個警察。 “有多少人知道露西·哈珀是你的女兒?”我溫和地說。 現(xiàn)在該輪到我看他變臉色了。 當(dāng)我在午餐時看見斯坦文欺侮露西時,我就開始懷疑他了。因?yàn)槁段髡埶屄?,魯莽地喊了他的名字,他就那樣夸張地對待露西。我從貝爾的視角觀察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斯坦文殘酷冷血,誰都敲詐,所以這事看上去再自然不過。可當(dāng)我從丹斯的角度再次審視此事時,就覺察到露西話里話外透出的感情,也看到斯坦文臉上的恐懼。一屋子的人,誰都愿意捅他一刀,而露西就在那里,對著大家宣布對他的關(guān)心。這簡直是在他自己后背畫靶子!難怪斯坦文拂袖而去,他需要她盡快離開那個房間。 “哪個露西?”他說話時,手里攥緊了抹布。 “斯坦文,別再否定,那會侮辱我的智商。”我打斷了他的話,“她繼承了你的紅發(fā),你外套里藏著的那個項(xiàng)鏈里裝著她的照片,項(xiàng)鏈旁邊還有個密碼本,上面詳細(xì)地記錄了你那些敲詐的生意。把這兩樣?xùn)|西放在一起很奇怪,除非那是你唯一珍惜的東西。你真應(yīng)該聽聽露西是怎樣在雷文古面前維護(hù)你的。” 我嘴里吐露出的每個事實(shí),對他都是一記重錘。 “不難想明白吧,”我說,“事情都是明擺著的?!?/br> “你有什么企圖?”他平靜地問我。 “我需要知道,托馬斯·哈德卡斯?fàn)栍龊Φ哪莻€早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他舔著嘴唇,腦子飛速運(yùn)轉(zhuǎn)起來,謊言成了齒輪的潤滑劑。 “查理·卡佛和另一個人把托馬斯帶到湖邊,然后把這孩子捅死了,”他又把靴子拿起來,“我攔住了卡佛,可那個同伙逃走了。你還想聽哪段老掉牙的故事?” “如果我感興趣的是謊話,我就會去問海倫娜·哈德卡斯?fàn)?,”我略略前傾,雙手交叉扣在膝蓋上,“她就在那里,不是嗎?就像阿爾夫·米勒所說。誰都相信這家人給你一座莊園是感謝你救了小男孩,但我知道真實(shí)情況并非如此。那個男孩死后的這十九年來,你一直在敲詐海倫娜·哈德卡斯?fàn)?。那天早上,你看見了什么,所以一直以來,你始終以此來要挾她。海倫娜告訴她丈夫,這錢是用來保守坎寧安親生父母的秘密的,實(shí)際上并不是,對嗎?是為了保守更大的秘密。” “我要是不告訴你我的親眼所見,又能怎樣?”他把靴子扔到一邊,嘶吼著,“你就到處去說,露西的爸爸是無恥的泰德·斯坦文,那咱們走著瞧,看到底誰先殺死她?!?/br> 我開口剛要回答,卻困惑地發(fā)現(xiàn),只字難言。我當(dāng)然那樣打算過,可是此刻坐在這里,想起在樓梯的那一瞬間——露西領(lǐng)著困惑的管家回到廚房,好不讓他陷入麻煩。和她爸爸不一樣,露西心地善良,滿含著溫柔和疑慮。難怪斯坦文一直不現(xiàn)身,而讓她母親撫養(yǎng)她。這些年來,他可能給家人存了筆錢,想讓她們過上舒服的日子,最終保證家人逃脫強(qiáng)敵的魔爪。 “不,”我對斯坦文說,這話像是對自己說的,“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露西施以援手。我不會害她,就算因?yàn)檫@件事?!?/br> 他沖我笑了笑,后面還有些悔意,這讓我很是驚訝。 “在這個宅子里,你要是講感情,可寸步難行?!彼f。 “那我們講常識如何?”我問他,“伊芙琳·哈德卡斯?fàn)柦裢韺⒈蝗藲⒑Γ矣X得這就是十九年前的某些事情引發(fā)的。在我看來,要是能讓伊芙琳活下來嫁給雷文古,對你也有好處啊,那樣你就可以繼續(xù)勒索得利?!?/br> 他吹了聲口哨:“要真想勒索得利,不如搞清誰殺了伊芙琳,那樣就能敲詐出更多的錢,但是你得昧著良心才能那樣做?!彼又亓苏Z氣,“我不需要繼續(xù)勒索。對我來說,到此為止了。很快我就會得到一大筆錢,便可以把這些生意賣掉,金盆洗手。我回到布萊克希思,是來接露西的,結(jié)束這些交易之后,我就帶她離開這里?!?/br> “你準(zhǔn)備賣給誰?” “丹尼爾·柯勒律治。” “幾個小時后去打獵,柯勒律治打算那時殺死你。什么消息這么值錢?” 斯坦文看著我,顯然覺得這話可疑。 “殺死我?”他說,“我們倆還要公平交易,他和我。我們準(zhǔn)備在林子里交接?!?/br> “交易的就是兩個本子,對嗎?”我說,“所有的名字、罪行和贖金寫在一個本子里,當(dāng)然是用密碼寫成的。而解析密碼在另一個本子里,你把兩個本子分開存放,覺得能確保你的安全,但那不可能,無論交易公平與否,你都將死在……”我擼起袖子看看手表,“四個小時之后,柯勒律治分文不付便可取走那兩個本子?!?/br> 第一次,斯坦文開始動搖。 他伸手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支煙斗,取出一小袋煙葉塞進(jìn)去。他把多余的煙葉刮掉,一邊吸著煙斗,一邊用點(diǎn)著的火柴轉(zhuǎn)圈點(diǎn)燃煙葉。等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我身上時,煙葉已經(jīng)全部點(diǎn)著,升騰起的白煙繚繞著,似乎在他的頭頂形成了光環(huán)。 “他要怎么做?”斯坦文用黃牙叼著煙斗,從嘴角擠出這句話來。 “在托馬斯·哈德卡斯?fàn)栍龊Φ哪莻€早上,你到底看見了什么?”我問他。 “就這樣,是嗎?一命換一命?” “公平交易?!蔽一卮?。 他往手上吐了口口水。 “那握手成交?!彼f。 我和他握了手,然后點(diǎn)著我的最后一根煙?,F(xiàn)在我對煙的需要已經(jīng)沒那么急迫了,有點(diǎn)像河水輕輕地漫上河堤,我讓香煙在喉嚨里縈繞,眼睛因?yàn)橛鋹偠行駶櫋?/br> 斯坦文撓撓自己的胡楂,開口說話,聲音中有些擔(dān)憂。 “那一天真夠荒唐的,稀奇古怪,”他調(diào)整了一下嘴里的煙斗,“舞會的客人已經(jīng)到達(dá),但這個宅子一直氣氛陰郁。廚房里發(fā)生了口角,馬廄里有人在打斗,客人們也都在吵吵嚷嚷,沒有一個房間的客人柔聲細(xì)氣、好言好語?!?/br> 他現(xiàn)在小心翼翼的,像正在收拾一個裝滿尖銳物體的箱子。 “查理被解雇了,那沒有什么可驚訝的?!彼f,“他和哈德卡斯?fàn)柗蛉艘呀?jīng)好了一段時間,大家都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了。剛開始還是秘密,后來就幾乎公開了。要讓我說,真是太明目張膽。我想他們是想被抓住吧。不知道后來怎樣了,但是查理被哈德卡斯?fàn)柌艚夤椭?,消息在廚房里就像瘟疫一樣傳開。我們以為他會到下面來和我們告?zhèn)€別,但是我們一直沒聽到他出聲。幾個小時之后,一個女仆來叫我,告訴我她看見查理醉醺醺的,在孩子們的臥室周圍亂逛?!?/br> “你確定是孩子們的臥室嗎?” “她是這么說的。他挨個房間探頭進(jìn)去看,好像在找什么東西?!?/br> “找什么呢?” “她覺得他是想和誰道別,但是孩子們都到外面玩去了。后來,他背著一個棕色皮袋子走了。” “她不知道那口袋里是什么嗎?” “一點(diǎn)也猜不到。無論里面是什么,沒有人會不舍得給他。查理很受歡迎,我們都喜歡他。” 斯坦文嘆了口氣,臉朝上看著天花板。 “后面又發(fā)生了什么?”我感覺他不太想說,就追問道。 “查理是我的朋友,”他沉重地說,“所以我去找他了,就想和他道別。人們最后見到他時,他正向湖邊走去,所以我就跟過去了,卻發(fā)現(xiàn)他沒在那里。那里沒有人,至少一開始那里沒人。我要是沒看見地上的血,當(dāng)時就走開了。” “你跟著地上的血跡走的?”我問他。 “是的,跟著一直到了湖邊……我就是在那里看見了托馬斯?!?/br> 他哽咽了,雙手掩面。這些秘密在記憶深處潛藏太久,使它們重見天日對他是種折磨,這我并不驚訝。他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這個秘密才是罪魁禍?zhǔn)住?/br> “斯坦文,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問他。 他放下掩面的手,注視著我,仿佛將我當(dāng)成牧師開始懺悔。 “剛開始,我只看見哈德卡斯?fàn)柗蛉?,”他說,“她跪在泥里,哭得傷心欲絕,到處都是血。我沒有看見孩子,她把他抱得那樣緊……可她聽見我過去之后就扭過頭來。她劃穿了他的喉嚨,幾乎把他的頭割下來了?!?/br> “她承認(rèn)了?”我問他。 我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低下頭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雙拳緊握、身體繃緊。我就坐在椅子邊上,屏住了呼吸。 我馬上為自己感到羞愧。 “差不多吧,”斯坦文說,“她就在那里不停地說,那是個意外,那是個意外,一遍一遍地說,那是個意外?!?/br> “那卡佛怎么又卷進(jìn)來了?”我問他。 “他過了一會兒才來。” “過了多久?” “我不知道……” “五分鐘,還是二十分鐘?”我問,“斯坦文,這很重要?!?/br> “到不了二十分鐘,可能是十分鐘,沒有多長時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