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不是啦，喬納森。我是在威脅你mama。你該不會覺得我大老遠(yuǎn)跑來是為了你這個不值錢的小毛頭吧？”

    他抽了口煙，拾起一個娃娃，隨意扔到棋盤上，棋子散落一地。憤怒使我一躍而起，我撲向他，可他抓住我在半空揮舞的拳頭，拎著我轉(zhuǎn)了幾圈，最后用一只強(qiáng)壯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嚨。

    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脖子上，如陳rou一般腐臭。

    “和你mama談?wù)劊瑔碳{森，”他哂笑著，緊緊地扼住我的喉管，我的眼角頓時出現(xiàn)無數(shù)游移的黑點，“否則，我只好親自去拜訪她了。”

    等這些話安安穩(wěn)穩(wěn)進(jìn)入我的腦海，他便放了我。

    我撲通一聲跪下，抓著自己的喉嚨，大口大口地吸氣。

    “你這脾氣遲早要栽跟頭，”他說著，用煙斗向我指了指，“我要是你，就控制好自己的臭脾氣。別擔(dān)心，我這位朋友擅長幫人學(xué)習(xí)新本領(lǐng)?！?/br>
    我從地板上怒視著他，可他已經(jīng)往外走了。從走廊出去時，他沖他的同伴點點頭，那家伙走進(jìn)來，面無表情地瞅瞅我，脫下了夾克。

    “站起來，孩子，”他說，“我們早點開始，早點結(jié)束。”

    不知為何，他看上去比在門口那里時還要高大。他的胸口像是塊盾牌，胳膊一伸，白襯衣被撐得緊緊的，縫線處都繃起來了。他走近時，恐懼占據(jù)了我的全身。我胡亂摸索著武器，發(fā)現(xiàn)了桌上那個厚重的棋盤。

    我想都沒想，就把棋盤拋向了他。

    時光仿佛靜止了，棋盤在空中轉(zhuǎn)動了一下，這最不可能飛在空中的東西，寄托著我的未來和求生的希望。顯然，命運眷顧我，這棋盤砸中了他的臉，發(fā)出驚人的嘎吱聲，他向后暈倒靠在墻上，發(fā)出悶悶的呻吟聲。

    血從他的指縫里流出來，我站起身來，跑下走廊，聽到斯坦文憤怒地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我迅速向后面瞥了一眼，斯坦文正從接待室里走出來，臉因為怒氣而漲得通紅。我跑下樓梯，循著人聲溜進(jìn)客廳，那里已經(jīng)坐滿了客人，他們的眼睛紅紅的，正在扒拉自己的早餐。和迪基醫(yī)生在一起又說又笑的有邁克爾·哈德卡斯?fàn)?、克利福德·赫林頓。坎寧安正往銀餐盤上盛食物，他要去伺候快要起床的雷文古。

    人們的說笑聲戛然而止，我知道斯坦文正在走來，就溜進(jìn)了書房，躲在門后面。我近乎歇斯底里，心跳得那樣快，快要把肋骨震碎了。我想要狂笑大喊，拾起武器，尖叫著向斯坦文撲過去。我使出全身力氣逼迫自己一動不動地站著。否則，我便會失去這位宿主，失掉寶貴的一天。

    我從門框縫隙偷望過去，斯坦文正一個一個地扭轉(zhuǎn)客人的肩膀，看看是不是我。男人們給他讓路，即便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在斯坦文靠近時也喃喃道歉。不知道斯坦文怎么控制了這些人，但沒人對他的粗魯無禮顯露不快。就算斯坦文在客廳中央把我打個半死，這群客人也不敢說半個字。我在這里孤立無援。

    我的手指碰到一個涼涼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正抓著架子上一個重重的煙盒。

    德比正在武裝自己。

    我對他萬分不屑，放開煙盒，又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客廳，卻幾乎驚恐地叫出聲來。

    斯坦文就在幾步開外，他正徑直向書房走來。

    我四下尋找藏身之處，卻找不到。藏書室也沒有辦法去，因為去那里必須經(jīng)過那扇門，就會被走過來的斯坦文看到。我進(jìn)退維谷。

    拾起煙盒，我深呼一口氣，準(zhǔn)備在他進(jìn)書房時向他猛撲過去。

    沒人進(jìn)來。

    我退回到門縫，偷偷地看向客廳，卻找不到他的身影。

    我渾身顫抖，遲疑不決。德比可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沒有耐心。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德比就已經(jīng)為了看得更清楚而緩緩地移向門口。

    斯坦文立即進(jìn)入了我的視野。

    他背對著我，正和迪基醫(yī)生說話。我離得太遠(yuǎn)，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八九不離十是醫(yī)生被請出客廳，去照顧斯坦文那個受傷的保鏢。

    迪基醫(yī)生有鎮(zhèn)靜劑。

    一個周全的計謀跳進(jìn)了我的腦海。

    我需要悄悄地離開這里。

    桌子旁邊有人叫斯坦文先生，他剛出了我的視野，我就扔下煙盒，逃到畫廊里去，打算從那里繞一圈到門廳，神不知鬼不覺。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迪基醫(yī)生，他手里拎著醫(yī)藥袋。他看見我笑了笑，可笑的胡子在臉上跳動。

    “啊，喬納森少爺，”我走到他身邊，他歡快地打招呼，“一切都還好嗎？你看上去有些氣喘吁吁?！?/br>
    “我很好?！蔽艺f著，趕上他匆匆的步伐，“哦，其實并不好，我需要您幫個忙?！?/br>
    他瞇起眼來，聲音里那股歡快勁消失了：“你這次又闖了什么禍？”

    “您這次要去診治的人，我需要您給他注射鎮(zhèn)靜劑?！?/br>
    “注射鎮(zhèn)靜劑？為什么要給他注射鎮(zhèn)靜劑？”

    “因為他要傷害我mama?！?/br>
    “米莉森特？”他忽然停住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喬納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欠斯坦文一些錢?！?/br>
    醫(yī)生的臉色黯淡下來，松開了我。沒了那股歡快勁，他看上去像個疲憊的老人，臉上的皺紋深了些，憂傷也更加明顯。有那么一刻，我感到些許內(nèi)疚，但是一想起他給管家注射鎮(zhèn)靜劑時的眼神，我的疑慮便煙消云散。

    “就是說，他控制了親愛的米莉森特，是嗎？”他嘆了口氣，“我想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這個魔鬼握著我們很多人的把柄，我想……”

    他繼續(xù)走著，只是放慢了腳步。我們走到樓梯上面，下面對著門，一股涼氣沖了進(jìn)來。前門大敞四開，一群客人有說有笑地走出去。

    斯坦文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么說，這家伙威脅了你mama，你就襲擊了他，是嗎？”迪基說，顯然心中有數(shù)。他沖我笑笑，拍拍我的后背，“你身上還是有些你父親的影子。但是給這個渾蛋注射鎮(zhèn)靜劑有什么用呢？”

    “我得在他找到我mama之前，有機(jī)會和她談?wù)劇！?/br>
    不管德比有多魯莽，他說謊的技巧卻堪稱精湛，可謂巧舌如簧，欺瞞之語信手拈來。迪基醫(yī)生一言不發(fā)，在腦子里像和面似的揉搓著這套說辭，剛走進(jìn)荒棄的東翼走廊，故事就揉好成形了。

    “我正好有鎮(zhèn)靜劑，就讓這個渾蛋昏睡整個下午吧。”他說著打了個響指，“你在這里等著，我好了就示意你?！?/br>
    他提提肩膀，長舒了口氣，大步走向斯坦文的臥室，這位老戰(zhàn)士踏上了最后一役的征程。

    在走廊待著太容易暴露了，迪基一離開，我就閃進(jìn)最近的一扇門，身體映入旁邊一面有裂紋的鏡子。昨天，我覺得最壞的事情莫過于陷入雷文古的身體，可今天到德比的身體里又是另外一番折磨——這個焦躁不安又有些惡毒的壞小孩，制造了一個又一個麻煩，而他只會溜之大吉。我迫不及待地想擺脫他。

    十分鐘后，外面的地板嘎吱作響。

    “喬納森，”迪基醫(yī)生低聲問，“喬納森，你在哪里？”

    “在這里?！蔽姨筋^出去。

    他已經(jīng)走過了這個房間，聽到我的聲音嚇了一跳。

    “小聲點，年輕人，你知道的，老年人的心臟可不好?！彼f著，拍了拍胸口，“守門狗（1）已經(jīng)睡著了，一整天恐怕都醒不過來?，F(xiàn)在我要去和斯坦文先生匯報。我建議你趁機(jī)藏起來，別讓他找到你，否則你也許只能逃去阿根廷了。祝你好運！”

    他立正，給我敬了個禮，我也回敬了他一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慢慢踱向走廊的另一頭，還吹著不成調(diào)的口哨。

    真搞不懂是不是我讓他這樣開心，但我可不打算東躲西藏。迪基可以引開斯坦文幾分鐘，這樣我就有機(jī)會搜查斯坦文的房間，去找伊芙琳的信。

    我走進(jìn)斯坦文的保鏢之前守住的那個接待室，打開門進(jìn)了里間臥室。那房間似乎沒人住的樣子，地板上只蓋了一塊破舊不堪的小地毯，墻邊放著張單人鐵床，已經(jīng)生銹，開裂的片片白漆還頑強(qiáng)地掛在上面。房間里稍微怡人的，只有快要熄滅的火苗噼啪爆出的火花，以及小床頭桌上擺著的兩本卷角的書。正如醫(yī)生答應(yīng)的那樣，斯坦文的保鏢正在床上熟睡，他就像個畸形的牽線木偶，只不過線都被剪斷了。他臉上纏滿繃帶，鼾聲如雷，手指抽搐著。我想他正在夢里掐我的脖子。

    我一邊留心聽著斯坦文有沒有回來，一邊迅速打開衣柜，翻他的夾克和褲子的口袋，但只找到些棉絨和樟腦丸。箱子里也沒什么私人物品，這個男人看起來早已沒了七情六欲。

    我有些許挫敗感，隨手看了看表。

    我在這里待了太久，越來越不安全，可是德比不那么容易被嚇住，我的這個宿主深諳欺騙與詭計。他了解斯坦文這種人，知道他們秘密很多。如果愿意，這個敲詐者能住這房子里最豪華的套間，他卻選擇在這個破舊的房間里離群索居。斯坦文雖然偏執(zhí)多疑，卻聰明機(jī)靈。那些秘密，他可不會隨身帶著，要是遇到敵人就麻煩了。

    那些秘密就在這里，藏得好好的，而且有人守護(hù)。

    我盯著壁爐，盯著那蒼白的火焰。好奇怪，臥室里還是這樣冷。我跪下來，把手放在火焰上面，四下里摸索著，發(fā)現(xiàn)有個小架子，碰到了一本書。抽出這本書，我發(fā)現(xiàn)那是個黑色的小記事本，封皮上滿是長年累月翻閱留下的皺痕。斯坦文不讓火燒旺，是怕烤壞他的寶貝。

    我翻開破爛的本子，原來是個賬本，里面有各種各樣的日期，可以追溯到十九年前，日期旁邊是一些奇怪符號寫成的條目。

    這肯定是某種暗號。

    伊芙琳的信就夾在最后兩頁中間。

    最親愛的伊芙琳：

    斯坦文先生告訴了我你的處境，我也理解你的擔(dān)憂。你mama的行為確實令人驚慌，你那樣防著她醞釀的詭計也沒有錯，我時刻準(zhǔn)備著為你遮擋風(fēng)雨。可我擔(dān)心斯坦文先生并沒有將所有情況和盤托出。我需要你的信物，證明他所說屬實。在報紙的社交版面，我總能看見你戴著一枚圖章戒指，上面刻著小城堡的圖案。把這枚戒指給我，我就知道你是認(rèn)真的。

    最溫暖的祝福

    費利西蒂·馬多克

    似乎聰明的、親愛的伊芙琳并不像我剛開始相信的那樣，輕易地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她找到一個叫費利西蒂·馬多克的幫手，井邊字條上畫的，似乎就是那個小城堡圖案。這可以作為一種簽名，表明那個“離米莉森特·德比遠(yuǎn)點”的消息實際上是費利西蒂所寫。

    保鏢打了個呼嚕。

    我從這封信里再也榨不出什么信息，只好把信夾到賬本里，把賬本放入口袋。

    “謝天謝地，她還挺聰明?！蔽亦洁熘?，從門口出去。

    “說得沒錯。”我身后傳來一句話。

    有人砸了我的腦袋，我摔到了地板上。

    * * *

    （1）原文為“刻耳柏洛斯”，是希臘神話中冥府的守門狗，蛇尾三頭，長年不眠。此處用這只怪獸的名字指斯坦文的保鏢，暗合其“守門狗”的身份；而且他因為被注射了鎮(zhèn)靜劑而昏睡不醒，恰與不眠的刻耳柏洛斯相反，有諷刺之意。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繼續(xù)）

    我在咯血，紅色血點濺到枕頭上。我又回到了管家體內(nèi)，頭只要向上一動，身上就疼得厲害。瘟疫醫(yī)生坐在安娜的椅子上，兩腿交疊，高帽子放在腿上。他敲著帽子，直到發(fā)現(xiàn)我動了，才停下來。

    “歡迎回來，畢肖普先生?！泵婢吆竺?zhèn)鱽淼统恋穆曇簟?/br>
    我茫然地盯著他，等咳嗽慢慢平息下來，才連綴起來這一天的事件。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這個身軀里面是在早上，接著我給貝爾開了門，然后在跑上樓梯尋找答案時被戈爾德襲擊。第二次回到管家的身體不過一刻鐘之后，馬車將我運到門房，安娜在車上陪我，等我醒來和安娜正式認(rèn)識后就到了中午。從窗外的光線判斷，現(xiàn)在差不多是午后。這樣非常合理。安娜告訴我，我在每個宿主體內(nèi)都要待上一整天，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天會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真像是個惡作劇。

    我被賜予八位宿主來解決這個謎題，看看給我安排的這些宿主吧。貝爾是個懦夫，管家被打了個半死，唐納德·戴維斯溜了，雷文古胖得動不了，而德比沒有腦子。

    簡直牛頭不對馬嘴。

    瘟疫醫(yī)生挪了挪身體，向我靠過來。他的衣服有些霉味，只有被遺忘在通風(fēng)不好的破舊閣樓里才會有這種味道。

    “我們上次的對話太倉促，”他說，“我想你可能要匯報一下進(jìn)展。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

    “為什么非要待在這個身體里？”我打斷他，一股熱辣辣的疼痛從肋骨襲來，“為什么要把我囚在這些軀殼里？雷文古走不了兩步就筋疲力盡，管家壓根動不了，德比是個惡魔。如果你真想讓我逃出布萊克希思，為什么要這樣牽制我？肯定有更好的宿主可以選擇。”

    “也許還有更聰明能干的，但你的幾個宿主都與伊芙琳的死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說，“將他們安排在最佳位置，便可以助你解開謎題?！?/br>
    “他們都是殺人嫌疑犯嗎？”

    “應(yīng)該稱他們?yōu)槟繐糇C人。”

    一個哈欠就讓我顫抖，我的能量幾乎耗盡。迪基醫(yī)生肯定是又給我打了針鎮(zhèn)靜劑。我覺得自己三魂不見了七魄，馬上就要一命嗚呼了。

    “是誰決定這個順序的？”我說，“為什么我剛醒來時是貝爾，今天又成了德比？有沒有什么方法讓我預(yù)知下一個宿主是誰？”

    他往后一靠，搖了搖手指，抬起頭來。然后是長久的沉默，他在重新評估我，重新調(diào)整策略。我也說不準(zhǔn)，這些問題是讓他高興還是惱火。

    “你為什么要問這些？”他最后還是開了口。

    “好奇心，”他沒有應(yīng)聲，我接著說，“我希望在答案里找到對我有利的東西?！?/br>
    他小聲咕噥了一句，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