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我蘇醒之后第一次感到鮮血沸騰。無論這個男人犯了什么罪,都不應該這樣懲罰他,不能用繩子把他這樣吊在密室里。 “我們不能不管他,就這么走了,”我抗議道,“這樣不人道?!?/br> “他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人道?!币淋搅照f,她的冷漠第一次嚇住了我,“我母親派戈爾德來整理家庭畫像,別無他事。他甚至都不認識管家,然而今天早上他跟蹤管家,用一根火鉗把他打了個半死。相信我,塞巴斯蒂安,他應得的懲罰還遠遠不止這些?!?/br> “還會怎么處理他?” “一個警官正從鎮(zhèn)上趕來,”伊芙琳說著,引我出了這間小屋,關上身后的門,她的心情立即變得明媚起來,“父親想讓戈爾德明白他很惱火,就這些。啊,這肯定才是我們要找的房間?!?/br> 她打開了廳對面的另一扇門,我們進了一個小房間,這里四壁全是白墻,一扇小窗戶上糊滿了灰塵。不像其他房間,這里通風不暢,壁爐里的火燒得正旺,旁邊還堆著很多柴火,預備往里填。角落里有張鐵床,管家正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灰色的毯子。我認出了這個家伙,他正是早上給我開門、放我進去的那個被燒傷的人。 伊芙琳說得沒錯,此人受到了殘酷的對待。臉上有可怕的瘀傷,傷口處還是青紫色,干了的血跡弄臟了枕套。痛苦破壞了他的睡眠,他不停地呻吟,若非如此,我差點以為他已經死了。 一個女仆正坐在旁邊的木椅上,腿上攤開了一個很大的本子。她不過二十三歲,嬌小得仿佛可以塞進口袋,帽子里露出了金色的頭發(fā)。我們進來的時候,她抬頭看了一眼,把本子合上。意識到我們的身份時,她立即站起身來,匆忙撫平她的白圍裙。 “伊芙琳小姐,”她結結巴巴地說,眼睛盯著地板,“我不知道您會來?!?/br> “我的這位朋友要來看望柯林斯先生。”伊芙琳說。 女仆棕色的眼睛望向我,然后又一次看向地板。 “對不起,小姐,他一上午都沒有醒,”女仆說,“醫(yī)生給他吃了一些助眠的藥?!?/br> “那么他不會醒過來啦?” “沒試過呢。小姐,您上樓來的動靜不小,可他的眼皮動都沒動。如果那樣都喚不醒他,真不知道怎樣才行。他呀,不再理會這個世界了?!?/br> 女仆又看向我,停留了很久,好像認識我的樣子。接著她把目光投向地板,繼續(xù)那種沉思的狀態(tài)。 “對不起,請問我們認識嗎?”我問女仆。 “不,先生,不算認識,只是……昨天晚餐時我服侍過您?!?/br> “是你給我送來了一張便條嗎?”我激動地問。 “不是我,先生,是瑪?shù)铝战o您送的。” “瑪?shù)铝???/br> “是我的貼身侍女,”伊芙琳插了句話,“宅子里的人手不夠,我就讓她到廚房里幫忙。哦,很幸運,”她看了下腕表,“瑪?shù)铝战o獵人們送點心去了,大約下午三點鐘就能回來。等她回來,我們一起問她好了。” 我接著把注意力轉向這個女仆。 “你知道那張便條嗎?”我問她,“可能你知道便條上寫了什么……” 女仆搖了搖頭,擰著手。可憐的姑娘一直盯著地上。我有些可憐她,就道謝離開了。 * * * (1)薩維爾街(saville row),又名裁縫街,是倫敦西區(qū)一條擁有兩百多年歷史的老街。從19世紀初開始,薩維爾街便逐漸聚集培養(yǎng)起來世界頂尖的裁縫,現(xiàn)在這里成為高級定制男裝的圣地。 (2)原文此處為蝙蝠俠(batman),蝙蝠俠常行俠仗義,救人于水火之中,此處是管家救過勛爵之意。 第七章 這條大路通往鎮(zhèn)子,我們每走一步都會覺得兩邊的林木在逼近,這和我之前的預想不太一樣。從書房里的地圖看這條大路,感覺是費力地從林子里開辟出來的。而現(xiàn)實中這是一條寬寬的土路,上面坑坑洼洼,落下的樹枝散在四處。森林從來都不能被馴服,不會服從人的意志,哈德卡斯爾家沒法讓這個森林鄰居做出讓步。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往何處,但伊芙琳相信可以截住返回的瑪?shù)铝?。私下里,我懷疑她不過是找個理由晚點回到大宅罷了。其實并不需要找借口,在和伊芙琳相處的這一個鐘頭里,我今天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完整的人,而非某人的殘余。風雨之中,有個朋友陪伴左右,成為我一天中最快樂的事情。 “你覺得瑪?shù)铝諘嬖V你什么?”伊芙琳邊問,邊從路上撿起一根樹枝,拋回到林中。 “昨天晚上她給我送來的那張便條,把我引進了樹林,后來有人襲擊了我?!蔽一卮?。 “襲擊!”伊芙琳打斷了我,驚訝萬分,“在這里嗎?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瑪?shù)铝漳芨嬖V我是誰讓她送的便條。她甚至可能看了那張便條?!?/br> “你不用加上‘可能’兩個字。”伊芙琳說,“我在巴黎時,瑪?shù)铝站褪俏业馁N身女仆。她很忠誠,也會逗趣,但真是太愛偷聽、偷看了。她也許把偷看來信當成工作的額外福利?!?/br> “那你可對她夠寬容的?!蔽艺f。 “不得不寬容,因為我付不起太高的工資。”伊芙琳說,“她告訴你便條上的內容后,你如何行事?” “我會報告警方,”我說,“希望能讓這件事就此作罷?!?/br> 在下一個彎路左拐后,我們沿著一條小路進了林子。土路縱橫交錯,再回望,便看不到來的路了。 “你知道要去哪里嗎?”我緊張地問,將一根低垂下來的樹枝拂走,不讓它擋住臉。上一次進林子時,我就找不到歸路。 “我們跟著這些走,”伊芙琳扯著釘在樹上的一塊黃色布條。它和我今天早上跌跌撞撞跑到布萊克希思時發(fā)現(xiàn)的那些紅布條相似,那段記憶更加讓我不安。 “它們都是標記,”她說,“田莊看守用這些布條在林中導航。別擔心,我不會讓你迷路?!?/br> 她剛說完,我們就來到了一個很小的空地??盏刂醒胗幸豢谑绢^井架已經坍塌,卷起水桶的鐵輪也銹住了,陷在泥里,差不多被落葉掩埋。伊芙琳高興地拍著手,深情地撫摩著滿是青苔的石頭井沿。顯然,她希望我沒有留意塞在石頭縫里的字條,也沒注意到她想用手指蓋住那字條。因為友誼,我沒有拆穿她的偽裝,當她回頭看我時,我忙將眼神移開。布萊克希思里肯定有人在追求伊芙琳,我雖然不好意思承認,但的確有些嫉妒這封密信和寫信的追求者。 “就是這里,”她說著,戲劇性地揮了一下胳膊,“瑪?shù)铝栈卣訒r肯定會路過這塊空地,一會兒就該到了。她三點鐘就回宅子,因為還要幫忙布置舞廳?!?/br> “這是什么地方?”我邊問,邊四處張望。 “這是許愿池,”伊芙琳回答,她靠著井沿往里面看,“我和邁克爾小時候常常來這里。我們往里面扔小卵石來許愿?!?/br> “那么,小伊芙琳·哈德卡斯爾都許過什么愿呢?”我問她。 她皺皺眉,這個問題使她茫然無措。 “你知道的,無論如何,我都記不得了?!彼f,“一個擁有一切的小孩,還會許下什么愿望呢?” 還會渴望更多的東西,所有人都是這樣。 “就算能想起自己的事,你大概也沒法告訴我?!蔽椅⑿χf。 伊芙琳拍拍手上的土,疑惑地看著我??梢钥闯?,她燃起了好奇心,還有愉悅——是在熟悉的地方,不期而遇陌生事物而帶來的愉悅。我來這里是因為我吸引了她,意識到這點我有些失望。 “你想過嗎,如果恢復不了記憶該怎么辦?”她柔聲細氣地問著,這個問題顯得氣氛緩和了許多。 現(xiàn)在不知所措的人,換成了我。 最初的疑惑一閃而過,我努力讓自己不再自怨自艾。不管怎樣,我的失憶不過是挫敗,還談不上悲劇。我記不起來安娜的事情,的確帶來了很多麻煩。然而我探尋塞巴斯蒂安·貝爾的身份時,也發(fā)現(xiàn)了兩個朋友,看到了一本寫滿注解的《圣經》,還有一個上了鎖的行李箱。在這世上活了四十年,只有這么一點點痕跡。沒有妻子為我倆逝去的歲月流淚,也沒有子女擔心深愛的父親無法歸來。這樣看,塞巴斯蒂安·貝爾的生活,似乎是容易失落的閑適生活,同時也是值得哀悼的艱難人生。 林中有樹枝斷裂的聲音。 “侍從?!币淋搅照f?;叵肫鹞烈哚t(yī)生的告誡,我渾身的血液變得冰冷。 “你說什么?”我邊問,邊瘋狂地用目光搜尋森林。 “聽那聲音是侍從,”她說,“他們正在撿樹枝。不怎么體面吧?我們沒有足夠的仆人來準備燒火爐的柴火,所以客人需要派他們的侍從來撿樹枝。” “他們?有多少侍從?” “每個來訪家庭都帶一個侍從,還會有更多家庭抵達,”伊芙琳說,“我看大宅里已經有七八個侍從了?!?/br> “七八個?”我感覺自己仿佛被扼住了喉嚨。 “親愛的塞巴斯蒂安,你不舒服嗎?”伊芙琳邊問邊抓住了我的胳膊。 在其他場合,我會喜歡這種體貼和這種真情流露。可此時此地,她的細心讓我覺得尷尬。我該如何解釋裝扮成瘟疫醫(yī)生的怪家伙警告我留心一個侍從呢?這個稱呼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意義,然而我一聽到這個稱呼,心中就升起極度的恐懼。 “對不起,伊芙琳,”我說著,可憐巴巴地搖搖頭,“我還有更多的事要告訴你,但不是在此時此地?!?/br> 我無法面對她質詢的目光,只好環(huán)視空地四周。三條小路相交通向林中,其中一條小路徑直穿過林間,通向水邊。 “那是……” “湖,”伊芙琳的目光越過我,“我想算是個湖吧。查理·卡佛就是在那里殺死了我弟弟?!?/br> 瞬時我倆一片沉默。 “對不起,伊芙琳。”我最后開了口,為自己的冷漠和不體貼窘迫不安。 “你是不是覺得我冷酷無情?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現(xiàn)在想起都覺得似乎從未發(fā)生過,”伊芙琳說,“我甚至想不起托馬斯的樣子?!?/br> “邁克爾也這么覺得。”我說。 “那沒什么好驚訝的,事情發(fā)生時,他比我還小五歲呢?!彼龑㈦p手抱在胸前,幽幽地開口,“那天早晨我本該照看托馬斯,但是我想去騎馬,他總在煩我,所以我就和他玩捉迷藏,然后甩掉了他。如果我不那么自私,他就不會出現(xiàn)在湖邊,卡佛也不會向他動手。你想象不到這個想法如何糾纏著那時的我。我睡不著覺,吃不下東西,胸中只有憤怒和自責。誰要安慰我,我就惡語相加?!?/br> “是什么改變了你?” “邁克爾。”她的笑充滿希望,“我待他很是刻薄,可以說糟糕至極,但是無論我說什么,他都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他看到我的悲傷,就想讓我好受一些。我覺得他不一定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他只是對我好罷了,可就是他讓我不再自我放逐。” “因為這件事,你去了巴黎,好逃避一切嗎?” “我沒有逃離,幾個月后父母送我出去了?!彼е齑秸f,“他們不能原諒我,如果繼續(xù)待在這里,我也不能原諒自己。我知道出國本來是對我的懲罰,但在我看來,背井離鄉(xiāng)反而成了好事?!?/br> “然而你又回來了。” “你說得好像我愿意回來似的?!彼酀卣f,風在林間呼嘯而過,她緊了緊自己的圍巾,“是父母命令我回來的。他們甚至威脅我,如果拒絕回國,就剝奪我的繼承權。我不答應,他們就威脅要剝奪邁克爾的繼承權。于是我就回來了?!?/br> “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樣冷漠地待你,卻還要為你舉辦舞會?!?/br> “舞會?”她搖搖頭,“噢,親愛的,你真的不明白這里的內情嗎?” “也許如果你……” “明天就是我弟弟被害十九年的忌日,塞巴斯蒂安。我不知道為什么父母要紀念這件事情,就在我弟弟遇害之地重新開放大宅,請回當年被邀請的同一批客人?!?/br> 她的聲音里升騰起憤怒,又夾雜著痛苦的悸動,我想盡力將那痛苦拂去。她將臉轉向湖水,藍色的眼睛濕潤了。 “他們將忌日偽裝成舞會,還以歡迎我歸國的名義邀請客人,我覺得可怕的事情即將降臨在我身上?!彼又f,“這不是慶祝,是懲罰,五十個客人即將在這里盛裝見證我的懲戒儀式。” “你的父母真的這樣恨你嗎?”我震驚地問道。此刻的感覺讓我想起今天中午,那只小鳥撞到玻璃上時,我胸中涌起的深切同情,也為命運驟然而至的殘酷鳴不平。 “母親早上給我一個口信,讓我到湖邊來見她,”伊芙琳喃喃道,“但她沒有來,我覺得她根本沒想來。她就是想讓我站在這里,在悲劇發(fā)生的地方回憶過往。這解答你的疑問了嗎?” “伊芙琳……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不必開口,塞巴斯蒂安。財富是靈魂的毒藥,我父母擁有財富太長時間,而參加這場聚會的大多數(shù)賓客也是如此,”伊芙琳說,“他們的禮節(jié)不過是面具,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伊芙琳笑著拉起我的手。她手指冰冷,眼神卻是溫暖的。如同一個登上絞刑架的囚徒,她擁有著脆弱的勇氣。 “噢,別擔心,親愛的朋友,”伊芙琳說,“我有過太多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你可別因此失眠,那可沒什么好處。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順道為我在許愿井許個愿,雖然我知道你自己有更迫切的煩惱?!?/br> 她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硬幣。 “拿著,”她說著,把硬幣遞給我,“我覺得小石頭不管用?!?/br> 硬幣拋進井里,井很深,硬幣沒有落在水里,而是砸到了井底的石頭上。盡管伊芙琳建議我給自己許個愿,我還是放棄了,而是祈求她可以從這里得到救贖,擺脫她父母的詭計,獲得幸福和自由。許愿的時候,我像孩子一樣閉上了眼睛,希望睜開眼睛時乾坤逆轉,愿望將成為現(xiàn)實。 “你變了好多?!币淋搅盏驼Z著,面容泛起情感的漣漪,顯然是意識到自己言語不慎而感到不安。 “你以前認識我?”我驚訝地問她,從未想過伊芙琳和我之前有過交往。 “我真不該說這些。”她說著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