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臺嘆了口氣，知道這個問題到底還是無法回避，只好如實相告。

    “那里是魘堂，原本，是執(zhí)行死刑的地方。”

    玉衡

    死刑這個聽上去恐怖的字眼成功地震懾住了年輕的學生們。

    “如果一個人犯下重大罪行，嚴重到對整個民族造成不可逆轉的惡性影響，軍事裁決團有權判處他死刑。這是我國律法上的最高刑罰，但因為判罰的條件也很苛刻，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人被判處過死刑了，軍部的意思，是希望在今后的不久徹底廢除死刑的判罰?！?/br>
    “那這個建筑豈不是要作廢？”

    “也不盡然……”瑤臺難得地猶豫了，“其實這里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安樂死。興許是由于天宿人沒有真正的死亡吧，人們對自己的生命并不像其他物種那樣愛惜，每年都有人主動走進這里，要求提前結束生命?！?/br>
    同學們面面相覷，“為什么？”

    “因為另一半的離世，很多喪偶的天宿人不愿獨活，”瑤臺眼神復雜地看向死刑室，“他們迷信如果在相近的時間內(nèi)死去，就會共同進入輪回，共同蘇醒，再次相遇、相戀……”

    凌霄也聽得入了神，“那事實呢？”

    “事實是，靈魂通過凈化池，前世的記憶都消失殆盡，輪回后的容貌、性格，都隨機生成，從頭到腳都將是一個嶄新的生命，與前世全然無關。更別說每個靈魂沉睡的時間長短不一，即使在同一時間死亡，也未必會在同一時間蘇醒。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已經(jīng)遺忘的人，重新相愛，這樣看似美好的愿望，實現(xiàn)起來不異于癡人說夢。”

    “所以說科學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生物了，”嵐晟感嘆，“連最后一點美好的憧憬都不給人留下。”

    “我很好奇瑤醫(yī)生的另一半是誰，若也跟她一樣是個刻板的科學家，這兩個人整天在一起該有多無聊啊，”凌霄也偷偷嚼起了舌頭。

    “你們，”屏宗好氣又好笑，“難道你們相信這一世同時死去，下一世就能再度相遇嗎？”

    “我不信，”嵐晟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世就是一世，我清楚地知道你這一世的模樣，你的性格，你的為人，這統(tǒng)統(tǒng)都是今生的我喜歡的。但來世的你長什么樣子，是個什么樣的人，陪在什么人身邊，對我來說都是無法想象的未來。所以我不會把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來世，若是這一世不幸你先離我而去，我也會抱著想念你的心情一個人活下去?！?/br>
    二人深情凝視，旁人旁物都淪為背景。

    “你們兩個，真是一天不膩歪就會死，”凌霄夸張地摩擦著手臂，“你們再不雙雙去殉情，我都快被你們兩個rou麻死了?！?/br>
    “滾，”嵐晟笑罵了一句，總算從秀恩愛的狀態(tài)中暫時走了出來。他們走過了死刑室，又陸續(xù)經(jīng)過了體檢中心、安檢中心等一系列建筑，終于抵達了本次參觀活動的核心地——輪回之殿。

    原本凌霄以為以這種名字命名的地方，應該是一座宗教氣氛濃郁的殿堂，可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竟是一所超現(xiàn)代化建設的場館，館內(nèi)陳列的盡是各類高科技儀器，滿目潔白的裝修風格像醫(yī)院也像研究所，場館之大，讓人一眼望不到邊際。

    研究所的管理人員已經(jīng)在大殿門口恭候學生們的光臨了，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下是一雙淺色的眸子，無時無刻不含帶笑意。

    瑤臺帶頭走了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對方交換了一個淺吻，驚得學生們個個瞪大了眼睛，這是哪種奇怪的禮儀？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配偶，也是這里的首席研究員，你們可以叫他直尚博士?！?/br>
    同學們遲遲合不攏嘴，尤其是凌霄和嵐晟兩個，他們才剛剛說完人家的閑話，轉眼當事人就淡然閑雅地立于當前，畫風照預想中“死板的科學家”截然不同。

    直尚與穿著高跟鞋的瑤臺身高幾乎持平，二人的眸色一深一淺，一眼就能辨認出彼此的身份。

    “同學們好，”直尚彬彬有禮地沖大家點了點頭，“歡迎諸位前來基地參觀，很榮幸成為今天的導游，接下來的正殿之旅將由我來負責為大家講解?！?/br>
    同學們此刻對于八卦的好奇心顯然比輪回殿高出許多，看上去一副親和模樣的直尚博士，很快被眾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博士，原來你就是瑤醫(yī)生的契子啊，第一次聽說原來瑤醫(yī)生的契子是個研究院的博士這么厲害！”

    “你們看上去好般配哦，我一直好奇瑤醫(yī)生那樣的大美女相中的對象是什么樣子，真人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直尚始終面帶微笑，對于學生們的任何問題，都耐心給予解答，無法回答的，也淺笑以對，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耐煩。

    相比之下，瑤臺可就沒那么好的脾氣，“喂喂，現(xiàn)在是生理健康課的參觀實習，你們就不能問點跟課程有關的問題嗎？”

    “我們是在問有關問題啊，了解契子的工作與生活，難道不算是生理健康相關？”

    “沒錯沒錯，”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一直以為契子在工作中也會處于比較低等的地位，所以聽到博士是這里的首席研究員后，真是嚇了一跳呢！”

    大家聽了她的話，紛紛表示贊同。

    直尚莞爾，“阿瑤是不是又拿配偶之間等級制度那套言論嚇唬你們了？雖然契主和契子之間或許存在不對等的關系，但在整個社會中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對于其他契主，我不比他們卑微，我手下就有很多身為契主的研究員，在工作上他們一樣聽從與我?！?/br>
    “原來是這樣啊，”學生拍著胸口感慨，“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成為契子連今后的工作都會受到影響?！?/br>
    “你的顧慮也不是完全不對，畢竟契主普遍在戰(zhàn)斗力上要強過契子，所以在某些作戰(zhàn)領域，契主的數(shù)量占了絕大多數(shù)，但在其他方面，人人都是平等競爭，你們校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大家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校長本身就是一位契子。想當初校長為了捉拿高年級幾個違反校規(guī)的學生，一拳拆了半棟教學樓的驚人場面，在場的各位都是親眼目睹。擁有這種逆天戰(zhàn)力的人，學生壓根沒法將他跟契子兩個字聯(lián)系到一起，簡直跟他的娃娃臉一樣充滿了欺騙性。

    “天哪，我真的難以想象，到底是什么人在成人儀式上贏了校長?！?/br>
    這話一出，每個人都驚悚地拼命點頭。

    “那就不是你們這些小鬼需要擔心的了，”瑤臺沒好氣地打消了他們的想法。

    “瑤醫(yī)生這么兇，平時是不是總欺負你啊博士？”有學生偷偷問。

    “是啊，在家里凡事都是瑤醫(yī)生做主吧？不過好像本來就是契主說得算。”

    “博士畢竟當初你是男生，她是女生，你怎么會打不過她呢？”

    直尚笑了笑才回答，“我沒有打不過她，我是自愿獻上心頭血，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契子?！?/br>
    同學們好多都面露困惑，“啊？為什么啊？”

    “因為我愛她，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我不在意以什么樣的身份，”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可是，不是說契主和契子的地位相差很多，就算再愛一個人，又怎么會甘愿一生都任其擺布呢？”

    直尚垂眸想了想，“我并沒有覺得結成配偶關系之后，我們的地位相差很多。我跟阿瑤青梅竹馬，雛態(tài)三年的時候就相戀了，十一年的時候走到一起，之前是怎樣的關系，之后還是一樣。我一直都很尊敬她，當然她也一直很尊重我，你們想象的那種等級差異……或許會有吧，但至少不存在于我們之間。”

    “好浪漫，”一個女生聽得神往，“原來還可以這樣?！?/br>
    “契主和契子的關系其實就是這樣，可能有很殘酷的影響，但也可能只是虛設，只要兩個人心是平等的，他們的身份就是平等的，無論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br>
    “哇啊，”眾人齊聲感慨，“不愧是兩口子，瑤醫(yī)生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誒?！?/br>
    直尚與瑤臺相視一笑，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博士，”一直跟嬴風一起在人群外的逐玥突然開了口，“你主動獻上心頭血，有后悔過嗎？”

    直尚堅定地搖了搖頭，“一刻都不曾有過?！?/br>
    “哪怕是以犧牲自己的發(fā)育為代價？”他追問。

    直尚不解地低頭打量了下自己，“我對自己的發(fā)育情況很滿意，更何況，”他偏過頭笑盈盈地瞅著瑤臺，“某人還能因此擁有更迷人的曲線，對我來說也賞心悅目，不是嗎？”

    逐玥聽了他的話，像下定某種決心般緊了緊拳頭，一群孩子開始怪聲怪調(diào)地起哄，瑤臺斜睨著直尚，明明是一副鄙夷的眼神，卻被抿起的雙唇泄露了深藏在眼底的笑意。

    “好了，”直尚夸張地清了兩下喉嚨，“我們言歸正傳，再跑題下去你們的瑤醫(yī)生該不高興了，偶爾我還是要裝作懼怕自己契主的樣子不是嗎？”

    同學們在相當短的時間內(nèi)就為直尚的魅力深深折服，接下去無論他說什么都悉心聆聽。

    “想必方才在外邊阿瑤已經(jīng)為大家介紹過了，天宿人的rou體死亡后，靈魂經(jīng)由燈塔的指引回歸此地，經(jīng)過凈化池的洗禮，到達這里。”

    直尚引領眾人一路走向cao作臺，按下控制鈕，其中一臺儀器的密封倉打開，露出里面的玻璃罩，在那里，沉睡著一名少年，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身體呈半透明狀態(tài)。

    “大家現(xiàn)在看到的這種儀器，就是我們稱之為能量倉的設備。我們將歸來的靈魂安置在能量倉內(nèi)，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培養(yǎng)，靈魂化出人型。最初的透明度非常高，慢慢會沉淀下來，等變成跟你我一樣的實體時，就是靈魂的蘇醒之日，這個階段因人而異，通常需要十到二十年不等?！?/br>
    “居然要那么久？”

    “相比于天宿人的生命來說，已經(jīng)很短暫了。天宿人的普遍雛態(tài)期為十年，成人的壽命差距相當大，有的人只能存活一兩百年，有的人卻可以活到三四百年，就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配偶之間關系越融洽，雙方的壽命就越長?！?/br>
    “配偶關系對于每一個天宿人來說都至關重要，只有關系親密的伴侶，才會得到充分的發(fā)育。如果在尚未發(fā)育完全之前就主動或被迫與配偶分開，無論是契主還是契子，雖然從身份上講他已經(jīng)是成人了，但仍會保持著雛態(tài)的身材和相貌?！?/br>
    “成人后的發(fā)育并不是無限的，每個人都存在一個頂點值，一旦到達這個值，身體就會停止發(fā)育，并維持這種狀態(tài)——也是我們所稱的最佳狀態(tài)——直至名義上的死亡，不會倒退，不會衰老?！?/br>
    “但不管一個天宿人的壽命有多久，只要是正常的壽終正寢，他就會在大限之前有所預知。因為我們是‘不會死亡’的種族，對于死亡我們也并不畏懼，甚至會把它當成一種值得慶祝的儀式。每個人在大限來臨之前，都會召集齊朋友進行最后的歡聚，有時候還會集體護送即將死去的人來到這里，等待大限降臨?！?/br>
    “不管什么人，死去后都會回到這里嗎？”

    直尚遺憾地搖搖頭，“并非如此。有一類人，他們的死亡被視作是不適合在社會上生存，應當被優(yōu)勝劣汰的機制所淘汰。這樣的人一旦犧牲，他們就會魂飛魄散，再也不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br>
    眾人急急地問，“是什么樣的人呢？”

    直尚望著這些學生們的眼神中飽含關懷，“就是你們，所有未進行過成人儀式的雛態(tài)?！?/br>
    芻璣

    此話一出，人人緊張，死亡這個詞距離孩子們太遙遠了，更何況是魂飛魄散。

    “任何一個物種年幼時，都是一生中最脆弱的階段，對于我們天宿人來說，尤其如此?！?/br>
    “因為我們的靈魂是輪回的，任何一個靈魂的消逝，對于整個族群都是不可逆轉的損失。為了維持我們的種群數(shù)量，每個成年天宿人，都會不惜任何代價保護雛態(tài)的生命。身為雛態(tài)，你們也要時刻牢記，沒有任何事物，比你們的生命還尊貴，永遠把自我保護放在第一順位，遇到危險，首要選擇就是逃離，千萬不可以魯莽逞強，記住了嗎？”直尚認真嚴肅地叮囑道。

    在場每個學生心中瞬間充滿了使命感，頭一次知道原來保護好自己也是這么重要。

    “那么其他星球的人，沒有靈魂與輪回，他們的一生是什么樣子呢？”

    “這是個好問題，”直尚贊許道，“每個物種都有他們獨特的繁衍方式，就以離我們最近的狼宿星人為例，”他調(diào)整了一下投影裝置，旁邊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狼宿星人的三維投影。

    “狼宿人的幼崽是純獸態(tài)，相比于其他物種的幼崽，以野獸形態(tài)出生的狼宿人生存能力更強，但擁有高等智慧的時間也略晚。狼宿人在幼年時期逐漸掌握變身的技能，到少年時期就可以熟練在兩種體態(tài)中自由切換。他們的平均壽命是兩百到三百年，壯年期占了百分之九十七，只有短暫的衰老期，衰老期同幼崽期一樣，只能以獸態(tài)的形式存在，然后死亡。”

    “狼宿人死亡后，其他族人會送他們的尸體回歸大地。說來有趣，雖然他們是純rou食性人種，但卻比任何一個民族都信仰大地，他們賴以生存的食物以草為生，死后則要化為養(yǎng)分滋潤土壤作為回報。這是一個充滿了原始野性的民族，熱愛自然，崇尚自由，現(xiàn)在是我們的降民?！?/br>
    “什么是降民？”

    “就是在戰(zhàn)爭中落敗，主動投降的民族，每年會定期進獻貢品，以示臣服。像這樣的民族，在這個星系中還有六個?！?/br>
    同學們驚呼，“原來我們這么強嗎？”

    直尚微笑，“這個問題，等你們成年后，有機會去其他星球行走，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與其他物種之間的差異，并不只是繁衍方式不同那么簡單?！?/br>
    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那還有其他的繁衍方式嗎？”

    “還有像是，”直尚點了下遙控，全息投影中內(nèi)容又換了一個，“這是離我們比較遙遠的地球星人，他們是以這樣小嬰兒的形態(tài)出生的?！?/br>
    一個地球人嬰兒的影像在半空中爬行，偶爾掙扎著站起來，跌倒，再站起來。

    “哇，好可愛啊，”好多女生已經(jīng)忍不住叫出來。

    “地球人的雛態(tài)完全沒有任何記憶和生存能力，這就代表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最多的知識，從最基礎的行走、進食、語言，到自我保護，這些都要通過學習才能掌握?！?/br>
    “那豈不是很累？”

    “是很累，但也會很有成就感，我們天宿人大概永遠都無法體會那種成長的快樂，也就是他們所謂的童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