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jié)
吃一虧長一智。那就認真想想吧!想一想:人性該怎樣看待?制度該怎樣建設?民族之魂該如何鑄就?未來的路又通向何方? 但,這已非先秦諸子所能回答。 沒有結論的爭鳴 從孔子到韓非,先秦諸子的競相爭鳴,奏響了我們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華彩樂章,也留下了一大堆至今仍然讓人困惑不解和爭論不休的問題。 但議題雖多,總的來說卻只有兩個。 哪兩個? 一是如何治國,二是如何做人。 做人的哲學即生存之道。生存之道的爭論,源于兩個方面的不同,一是人性論,二是方法論。道家是不談人性的,因為用不著。在他們看來,人性就是人的天性,否則怎么能叫性(本質)?墨子、孟子和荀子則認為,人性就在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否則怎么能叫人性? 那么,人與動物的區(qū)別何在? 墨子認為在勞動,孟子和荀子認為在倫理。墨子說,不勞動,人就不能生存;孟子和荀子則說,無禮義,人就禽獸不如。荀子甚至說,人之為人,難道僅僅就在“二足而無毛”?在父子之親和男女之別呀!33 所以墨子貴義,荀子尊禮。墨子主張自食其力,各盡所能,按勞分配,機會均等。34 荀子主張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輕重有別,貧富有稱(合理性)。35 其價值觀,墨子的是公平與正義,荀子的是秩序與文明。 至于孟子的主張,則是仁民愛物,向善疾惡,尊賢敬長,明辨是非。這些主張,分論則仁義禮智,合論則統(tǒng)稱為義??自怀扇?,孟曰取義,這是孔孟的區(qū)別。他們共同的價值觀,則是仁愛與道義。 只有韓非,認為人性本惡。 這就牽涉到方法論。 韓非的方法論是“斗爭哲學”。他的名言,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36 也就是說,矛盾對立的雙方勢不兩立,你死我活,非黑即白。因此,人性中既然有惡,那就不可能再有善。也因此,德治和禮治都不管用,只能威脅利誘,嚴刑峻法,兩面三刀。 孔子的方法論是“中庸之道”。中就是不走極端,庸就是不唱高調。不走極端,就既不能講人性惡,也不能講人性善,不提最好。不唱高調,則不能當真主張回到堯舜或商周。如有可能,吾其為東周乎!37 老子的方法論是“正言若反”。他也有句名言,叫“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38 也就是說,矛盾對立的雙方,無不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化。按照這個邏輯,則善就是惡,惡就是善;善能變成惡,惡也能變成善。所以老子不談人性的善惡。 但,老子不談人性,卻談治國。這是諸家的共同話題,區(qū)別僅僅在于:道家自治,墨家人治,儒家德治,法家法治。結果,韓非與老子惺惺相惜,因為都講無為;墨家與法家殊途同歸,因為都講君權。反倒是既沒講過自由又沒講過平等的孟子,主張民權。 歷史要開玩笑,真是誰都擋不住。 道路的選擇卻很清楚。大體上說,道家講天道,墨家講帝道,儒家講王道,法家講霸道。講天道,就是要回到太古;講帝道,就是要回到堯舜;講王道,就是要回到商周。這些都是倒退。只有講霸道,才能走向秦漢。 于是法家勝出。 然而法家的獨占鰲頭只是曇花一現(xiàn)。漢初貴黃老,武帝尊儒學。此后歷朝歷代的治術,其實都是兼取儒法,雜用王霸。學界和士林,則儒道互補,三教合流。 也就是說,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儒法兩家共同成為“執(zhí)政黨”,只不過一個臺前一個幕后,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道家成為“在野黨”,某些時候也參政議政,但多半與佛家思想輪流坐莊。只有墨家成了“地下黨”,在社會底層暗地里流行,由梁山好漢和江湖幫會部分地實現(xiàn)其主張。 那么,百家爭鳴就這樣畫上句號了嗎? 沒有。 的確,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同樣,武器的批判也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比如治國的爭論,雖然由秦皇漢武用他們的刀劍和權杖斬斷,問題卻并未真正解決。否則,怎么會有后來的辛亥革命? 這樣看,三百年的爭鳴,又其實沒有結論。 沒有結論也很正常。實際上,諸如人性是善是惡之類的問題,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結論;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也需要全人類來共同思考。問題是,在諸子的時代,我們有深入思考的空間,實現(xiàn)價值的可能嗎?好像看不出。 比如自由和平等。 平等,是墨子和韓非都主張的。平等再加自由,則是莊子的價值觀。逍遙游就是自由,齊物論就是平等。這非常了不起??上f子的平等,是無法實現(xiàn)的;他對自由的理解,則有問題。事實上,自由從來就不是天賦,也從來就不屬于自然界。以天然為平等,以率性為自由,最后只能是沒有自由,沒有平等。 墨子和韓非更糟糕,從平等走向了專制。 這就得問問為什么了。 其實回顧一下諸子的爭鳴,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質疑和爭辯,都沒有超出世俗生活的范圍,這就跟同為軸心時代的其他民族思想家頗為不同。面對苦難,猶太先知和釋迦牟尼超越了塵世;面對自然,古希臘哲學家走向了思辨。他們都在追問人的終極存在,追問世界的起源和本原。這是先秦諸子不關心的。即便老子的道,也不是古希臘的“物理性之后”,而是中國的“倫理學之后”。 顯然,我們的文明即便在她思想最活躍的時代,也缺失了宗教和科學這兩個向度。也許,這就是原因所在,或原因之一。如果是,更深層的原因又是什么? 這就關系到三千七百年以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只能從長計議慢慢道來。此刻能做的,是先來看看秦皇漢武們,如何締造出中華史上的“第一帝國”。 后記 能做河伯也不錯 秋天一到,雨就來了。 大小川流的秋水匯入黃河,黃河變得非常寬闊。站在岸邊和沙洲隔水相望,已分不清對面的牲口是牛是馬。 黃河之神欣然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盡在于己。 志得意滿的黃河伯決定去拜訪北海之神??墒?,當他順著河流來到北海,東面而視時,卻發(fā)現(xiàn)北海之水浩渺無邊,遠遠望去,不見際涯。 黃河伯望洋興嘆。 他對北海若說,今天如果沒到您的門口,我將會永遠被得道之人嘲笑呀!1 我讀先秦諸子時,也正是這種感覺。 的確,諸子的思想就像那北海之水,浩渺無邊,不見際涯。何況北海若還告訴黃河伯,四海之于天地,不過大澤一孔;中國之于四海,不過太倉一粟。那么,我會不會也“長見笑于大方之家”? 極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