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對,就這樣。一切都可以控制。 現(xiàn)在只需要盡快回到她的身邊就好。 音樂廳的大門打開,無數(shù)雙腿從里面走出。那些巨大的鞋子,重重踏出密集的回響。 可怕的高跟鞋,硬底的皮鞋,迅速的運動鞋……從天而降,卷起塵土,在小蓮的眼前踩過,小蓮從來沒有想過,熟悉的校園對自己來說竟比那野外陌生的叢林還要危險。 他把自己那小小的黑色身軀盡量隱蔽在陰影里,避開所有的人,小心翼翼向著音樂廳的大門跑去。 一只巨大的人類手掌從天而降,凌冬感到身后的尾巴一緊。頓時天地旋轉,整個人被提到了半空中。 “哈哈,看我抓到了什么?”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學生。 他提起被他抓住的黑色守宮,把那掙扎著的黑色身軀提給自己的朋友們看,“快看,居然在學校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四腳蛇?!?/br> 攝像頭的閃光燈亮了一下,有人懟著身體拍了照片,“讓我查查看,這好像不是四腳蛇,是叫做什么守宮,純黑的網(wǎng)上售賣的價格還挺貴?!?/br> 被倒提在空中的守宮瘋狂掙扎一會,突然好像放棄了似地,不再反抗。 “看起來還挺乖的嘛?!?/br> “聽說守宮的尾巴和壁虎一樣,斷了還能重生?!?/br> “要不要把它的尾巴切下來看看,還能不能活?哈哈?!?/br> 男生們圍著它,嘻嘻哈哈,毫無壓力地說著殘忍的話。 “哎呀!它咬我!”抓著守宮的男人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手一松,把黑色的守宮掉到了地上。 小蓮摔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翻起身,向前方竄去。 他拼盡全力,飛快地從那些人類的大腳之間穿過,引發(fā)了一路的驚呼和叫喊。 “哎呀,什么東西?!?/br> “是一只蜥蜴嗎” “好可怕,嚇死我了?!?/br> 小小的守宮在人群里竄來竄去,身后緊跟著四五個男學生,大喊大叫地追著他跑。 “快,抓住它,別讓它給跑了。” “竟敢咬我,我今天必須抓到它,把它切片了,烤成蜥蜴干?!?/br> “別踩死了,快抓住它,很值錢的。” 在這樣大呼小叫的聲音里,它從眾多的人腿邊穿過,溜下臺階,從一個排水溝的蓋板縫隙里擠了進去,鉆進了滿是淤泥和樹葉的水溝里。 有樹枝從入口處追進來,幾次抽打到了他的身上。 他踩著那些腐臭的淤泥,在昏暗潮濕的水溝里亡命地朝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些不甘的叫罵聲才漸漸地聽不見了。 臟兮兮的小蓮,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污水橫流的管道里爬行,身邊的淤泥里,時而鉆出一兩只和他一樣的怪物,伸著觸須打量了他一會,從他的身邊咻一下地竄過去。 不知道爬行了多久,黑暗的管道上方出現(xiàn)了一點點暗淡的光,那是一個新的出口。筋疲力盡的小蓮努力從那個出口擠了出去,躲進一片竹林,讓自己癱在干枯的竹葉下。 他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很糟糕,光明和黑暗交錯在眼前晃動,腦子里有無數(shù)怪異的聲音在尖叫,血管突突地跳動著,骨關節(jié)在卡茲卡茲地亂響。 這讓他想起了剛剛變成怪物,還不能很好控制住自己身體的那段時間。 夜色降臨,突如其來的錯亂感在骨血里滋生。不人不鬼的怪物趴在床邊,時而變成人類,時而變成漆黑的怪物,苦苦忍耐著失控的痛苦。 屋子的門被突然推開,慘白的燈光照進漆黑的房間,母親的驚聲尖叫和阿姨連滾帶爬的動靜響徹整棟別墅。 怪物努力拼命地扯來床單和被褥,遮住自己的身體,遮住身后丑陋的尾巴和鱗片,讓自己躲進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 但那些尖叫聲依舊長久地持續(xù)著。 “怪物!” “魔鬼!” “他太恐怖了。” “天吶,我受不了了,再也不想進到那間鬼屋子里去?!?/br> 那一夜赤耳的吵鬧聲,無休止一般,在屋外響了很久很久。 沒有人知道,躺在床單下的那只怪物是怎么度過那個夜晚。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能夠接受這樣惡心又恐怖的怪物。 ===== 音樂廳內(nèi)的人漸漸稀少。半夏彎著腰,在一排排的椅子下仔細尋找。 “算了吧半夏。”潘雪梅猶豫了一會,一句話在喉頭滾了滾,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 不過是一只蜥蜴而已,丟了就丟了。 她很少在半夏的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 哪怕是在最艱難,快要吃不上飯也交不起學費的那段時間,她也依舊是那個草長鶯飛的半夏,不曾在他人面前露出這樣茫然無措的神色。 直到有人來關門,她們才被從音樂廳里趕了出來。 半夏背著琴在那嚴嚴閉合的隔音大門外愣了一會,伸手從書包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幾粒包著金色錫箔紙的巧克力球。 她把那些巧克力一股腦全塞進潘雪梅的手里,只給自己剩下了一粒。 “雪梅你先回去吧,我再找一圈也就走了?!?/br> “誒?”潘雪梅想把那些巧克力還她,半夏的經(jīng)濟太不好,平時很少買這些昂貴的零食。 “你吃吧,我還會有的?!卑胂墓虉?zhí)地推了回去,重新笑了起來,“以后還會有很多。” 看見半夏笑了,潘雪梅就放心了,她從背包里拿出隨身帶著的雨傘,交給半夏,“那你也早點回去啊,天色不太好,看起來好像要下雨了。校門也快要關了?!?/br> 宿舍熄燈之后,熱鬧的校園頃刻就寂靜了起來。 半夏避過了幾波巡邏的保安,在小音樂廳的附近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終無可奈何地在校園角落里一叢竹林邊坐下。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夜空里的云朵黑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了。 蕭蕭竹葉在風里發(fā)出淅淅索索的響動聲。 學校離家里的位置很遠,小蓮如果被自己丟在這里,以他那四條小短腿,無論如何也爬不回去的。 半夏低頭把手心里僅余的巧克力球剝開,含進了嘴里,甜里透著苦澀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開來,吃完以后,感覺好像更餓了。 今天晚上,她得到了選拔賽的勝利,將要代表學校出征全國學院杯大賽。 教授和同學們看見了自己多年的努力,認可了自己實力,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應該要到處地說一說才對。 她從口袋里取出手機,點開了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屏幕上一個個名字和頭像在指尖滑過去。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可以報喜的人。 奶奶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睡了,何況她也不喜歡音樂。 舅舅一家……就算了。 唯一可以抱著轉圈的小蓮,都走失了。 手機的屏幕上滴下了一點水滴,半夏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哭。她抬起頭,天空開始下雨了。 是的,從小時候起,她很明白哭泣不能給自己解決任何問題。 mama獨自帶著她住在娘家,她又只是一個女孩子。在農(nóng)村里,身邊的閑言碎語少不了。 小胖拿著家里翻出來的中藥書,站在木樁上揮舞,“半夏是一種中藥,生而有毒。你沒有爸爸,你媽肯定也很討厭你,才給你取了這個名字。” 半夏一言不發(fā),撿起一團泥巴呼一下甩過去,把小胖子連人帶書一道從木樁上打下來。 表弟半糊糊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話,“奶奶家的東西都是我爸的,我爸的東西就是我的。奶奶貼錢給你學音樂,就等于是偷……偷了我的錢?!?/br> 半夏騎到他身上就是一頓狠揍。 舅媽牽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半糊糊來找mama理論,半夏被在院子里罰站了半天。 但凡只要罰她一次,她必定要在放學路上堵住半糊糊,把他按在泥潭里再揍上一頓。 久而久之,慢慢沒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 她把自己活成了夏日里肆意生長的那株野草。 強韌而孤獨,自生自滅。 舞臺上mama的話仿佛又在響起:從今以后,你就是一個人了。 半夏突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不想一個人。 有時候,哪怕沒有人愛著自己,她也很渴望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需要著自己的人。 即便那個人,是一位從窗外進來的蜥蜴先生。 天空里的雨漸漸下大了,水滴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身上。 半夏撐起潘雪梅給的雨傘,站起身來。 就在她即將轉身離去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聲極為細微的呻吟聲。 那聲音聽起來痛苦而壓抑,暗啞又詭異。 但半夏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小蓮獨特的嗓音,她不會聽錯的。 她分開稀松的竹枝,快步向竹林內(nèi)走去,蕭蕭的竹葉打著轉落在腳邊。 縱橫交錯的竹林里似乎躺著一個人。白花花的身影被零落的竹葉覆蓋著,一截染著淤泥的腳踝露疏竹外面,蒼白的肌膚上依稀覆蓋著未褪盡的黑色鱗片。 “小蓮?”半夏試探著問了一句。 叢林中的那人立刻慌亂地伸手遮住了自己的頭臉,“別過來?!彼麕缀跏怯靡环N極盡痛苦的聲音顫抖著說道,“別看,不要看我。” 第20章 林中人 雖然也在一起相處了好多天,但這其實是半夏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見小蓮人形的模樣。 如果不是每天出現(xiàn)在桌面的美食過于精致,半夏甚至會懷疑那天夜里朦朦朧朧看見的脊背,不過是自己一個荒唐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