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白色的襯衣有著寬闊復古的袖子,v形的領口開得很深,露出大片脖頸和肌膚。綢緞似的黑色長褲,緊緊勾勒出腰部的線條。 就好像臨時從后臺舞臺劇的更衣室內,隨便拿了一件演出服穿在身上。 這樣的衣服如果換一個人來穿,或許會顯得搞笑。無奈凌冬的容顏過于清雋冰冷,那劣質的舞臺服穿在他的身上,竟也有了一種王族降臨的矜貴之感。 他對于臺下的一片哄鬧視若無睹,抬手挽了一下自己微長的黑發(fā),蒼白的手指懸在琴鍵上,側目向半夏看來。 冷月清輝般的目光觸碰到半夏的視線,便微微垂睫點了一下頭,修長有力的手指在琴鍵上抬起,按下。 鐺——的第一聲響起。 那鋼琴聲就像冬季里飄下的第一片雪花,從舞臺高高的穹頂落下,冰冷又潔白,粘上半夏的琴弦,帶起微微的共鳴聲。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飄落,雪里卷著風,風中伴著雪,世界蒼茫一片,狂放而又凄涼。 小提琴如泣如訴的聲音在這風雪之中響起,嚴寒的世界里,流浪之人不甘地唱起絕望之歌。那歌聲哀哀嗟嘆,聲聲悲憤。細膩的情緒層層疊加,慢慢累積。像冥冥中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拽緊了聽眾的心。 “怎么回事,我胸口好難受,眼睛也酸酸的?!庇幸晃挥^眾輕聲喃喃。 “唉,我好像看見了下大雪的夜里,寂靜的公路上開來了一輛孤獨的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坐在車上,難過得快要窒息了?!?/br> “凌冬學長好帥啊,好像王子一樣。給灰姑娘伴奏的王子。剛好那個女孩也穿得灰撲撲的。我好羨慕嫉妒她?!庇信㈦p手捂住了胸口,一臉羨慕。 “你真的覺得她像灰姑娘嗎?”她的同伴搖搖頭,“我覺得她不像灰姑娘,也不像是什么公主,反而像是一位閃閃發(fā)光的騎士,風雪里披荊斬棘的勇者?!?/br> “是啊,就是凌冬的琴聲,竟然都蓋不住她的光彩。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好想哭,我好像被這位學妹圈粉了。” 評委席上,一位年邁的老教授按捺不住,啪一聲放下筆,“不像話,這也太不像話了,一點都不尊重原譜,簡直是亂七八糟。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太亂來了,你說是吧,老郁?” 素來刻板守舊的郁安國卻在這時候和他唱起了反調,“老嚴,在如今這個時代,我們作為古典音樂的授業(yè)者,首先應該想的,是怎么讓古典音樂更好地傳承下去。怎么讓現(xiàn)在更多的年輕人,重新喜愛上古典音樂?!?/br> 他伸手抬了抬眼鏡,“我感覺這個孩子改編得很有神韻——風雪之中,心靈迷茫的流浪者——她重新賦予了這首曲子在如今這個時代里的定義。倒是你那種古板的思想,應該改一改了才對。不信你看看身邊這些孩子們的反應?!?/br> 嚴老教授氣得幾乎要吹胡子瞪眼。 一旁的趙芷蘭急忙打了原場,“兩位消消火,還是先把曲子聽完吧。這孩子旁的不說,技巧確實是過硬,臺風也異常成熟穩(wěn)重。值得我們好好聽一聽。” 其實她不僅僅是技巧厲害呢,趙芷蘭在心里默默想到,這孩子最為優(yōu)秀的地方,恰恰是能讓聆聽者不自覺地忽略了她不俗的技巧,徹底被她獨特的音樂所吸引。 技巧還可以通過練習獲得,而這種境界是多少孩子苦練多年也求而不得的能力啊。 難怪小月會因為她患得患失,趙芷蘭在心中微微嘆息一聲,如今的小月比起這位,確實還略微遜色了些。 她忍不住朝著尚小月的父親尚程遠所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是老尚親自來了,比賽優(yōu)勝的席位最終要花落誰家,倒是有些不好辦。 尚程遠身邊的一位教師,側身和他說話,“這孩子也還不錯,不過比起令千金,還是差了不少。哈哈,咱們家的孩子,怎么也不會輸給這樣的普通人?!?/br> 尚程遠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目光里看不出喜怒。 “她姑且不提,讓我比較在意的是凌冬?!?/br> “凌冬?”那人略微有些吃驚,“對哦,凌冬不是休學了嗎?一整年都沒有看見他,怎么會突然跑來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伴奏。拉賽金獎得主,也未免太不顧身份了點。” 尚程遠:“凌冬這個孩子,曾經讓我有些擔心。他的音樂一度聽起來死氣沉沉,仿佛即將燃燒殆盡之人。今天這一場,倒是令我對他重新又有了期待。” “哦,哦。是這樣的么?!甭牪幻靼姿捴泻x的同伴,只得順著他的話回應了幾聲。 舞臺上,鋼琴聲風雪驟緊,小提琴破開冰霜,越拔越高。 尖銳的琴聲堆積到頂點之時,一切驟然破滅,奪命的嚴寒鋪天蓋地,巨大的悲涼洶涌而來。 絕望之中,卻依舊有一點不甘放棄的火苗,帶著哭腔,在暴風雪中摸爬滾打,跌跌撞撞,一次又次地復燃。 “絕了,這改得太牛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br> “好快,連頓弓,雙泛音,魔鬼在拉琴?!?/br> 現(xiàn)場小提琴的演奏者,看得是演奏的門道。 但所有陪同前來的鋼琴系伴奏的學生,聽到這一段的時候,卻幾乎齊齊在心里罵了一句,臥槽! 這也太任性妄為了,要此刻臺上伴奏的是我,只怕跑馬也追不上。得虧是凌冬在給她伴奏啊。 話又說回來了,凌冬是臨時上臺救場,對著這樣魔改過的曲子,憑什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演繹得完美無缺。 天才就是天才,簡直像是神一般的境界。 晏鵬看著舞臺上成雙的演奏者,臉色鐵青。 他咬著牙,轉頭看身邊的尚小月。尚小月和他一樣,一臉慘白地死死盯著舞臺上之人。 “不后悔嗎?從今而后,她的光芒或許蓋也蓋不住了。”晏鵬的聲音冰冷,居高臨下地看著身邊的尚小月,想要看看這個女孩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月亮,你要知道,有時候命運就是如此不公平。誰又想到哪怕苦心經營,事情還能這樣弄巧成拙。沒有鋼伴,反而讓凌冬主動給她做配,使她有機會如此完美地釋放了自己的光。 “我覺得有點害怕。”尚小月左手緊緊掐住自己右手手腕,纖細的身軀微微顫抖,“既害怕,又興奮得不行?!?/br> “哪怕輸給了她,我也心服口服。”倔強的女孩眼角噙著淚,死死咬住嘴唇,“你不明白,我很慶幸能夠看到她的這場演奏。如果她今天沒能登臺演出,那么這場比賽,對我而言才是毫無意義的?!?/br> 舞臺之上,一曲終結,余音久久不散。 生長于夏日的野草,在真正的舞臺上,展露了她的灼灼光輝。 全場第一個站起鼓掌的,竟然是坐在前排的尚程遠。 尚小月看著父親表明態(tài)度的背影,眼淚嘩啦一下就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她一邊哭著,一邊卻跟著站起身鼓掌。 哭得很大聲,鼓掌得也很用力。 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散,連前排那位心中極度不滿的嚴老教授,也黑著臉色,最終沒有再說話。 半夏站在舞臺中心,心臟在胸口的位置怦怦直跳。有那么一瞬間,她只覺得渾身微微戰(zhàn)栗,聽不見周圍的任何聲音。 她喘著氣,轉頭看向自己的鋼伴。 那是一位年輕而陌生的天才,他們彼此素不相識,卻在剛剛的演奏中,用彼此音樂的觸手,觸碰到了對方深藏的內心。 這種感覺妙不可言。 半夏幾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這個人,此刻和自己一樣,情緒高漲,腦海驚雷未熄,心湖波瀾壯闊。 那人坐在鋼琴前,低頭愣愣看著自己彈琴的手。燈光下的他肌膚蒼白,眸色烏黑,像是一個冰雪累砌之人。 “你……”半夏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那人聞聲驟然抬頭。 他的額頭掛著細細的汗珠,雙唇血色淡泊,看著半夏的那雙眼眸在舞臺的燈光下暗流涌動,仿佛蘊藏即將噴薄而出的火焰,又像是頃刻便要凝結的寒冰。 他在這樣冰火交匯的神色里矛盾地掙扎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色。 “凌冬學長?”半夏奇怪地詢問。 凌冬推開了她的手,一下站起身,一言不發(fā),腳步匆匆,飛快向后臺跑去。 第19章 別看,不要看我 半夏想喊住凌冬,但那位王子顯然沒有打算給她這個機會,演出用的白色衣角在后臺的入口處晃了一下,迅速湮滅進黑暗的門洞中去了。 而半夏還得在這里等待著比賽的結果。 她慢慢走回觀眾席的時候,習慣性地伸手輕輕拍了拍大衣的口袋,尋找那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朋友。 卻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小蓮,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半夏迅速將手伸進口袋里撈了一圈,再把衣服的幾個口袋都翻了一遍。到處都摸不到小蓮。 她的身邊突然變得熱鬧,不停有人圍上來,同學,教授,朋友……,那些人熱情洋溢,拍著她的肩膀說著祝賀的話語。 原來是選拔賽的結果出來了,她獲得了勝利,將代表學校出戰(zhàn)學院杯。 半夏在那一刻感覺自己分成了兩個人,表面上保持著笑容不斷回復著老師同學的恭喜和叮囑。內心卻集中著精神把視線投入在那些來來往往的雙腿下。 那么的鞋子在眼前走來走去。 只要有一個不慎,啪嘰一下踩到小蓮那小小的身軀……半夏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這可不是在家里啊。 小蓮,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匆匆趕往舞臺劇更衣室的凌冬,一路不停被人攔下。 “凌學長?好久不見?!?/br> “學長,聽說你去了國外,怎么今天突然來了學校?” “凌冬,你不是休學了嗎,最近都哪里?” “學長是不是不舒服,看起來氣色不太好?!?/br> “……” 那些人認識或者不認識的臉,不停在眼前晃動。 凌冬顧不上回答,伸手推開這些人,帶著點踉蹌沖進了更衣室,一把關上了門。 “什么啊,也太傲氣了吧,都不搭理人的?!?/br> “他從來都這樣,冷冰冰的,不好相處。” 那些被關在門外的人,不太高興地說道。 不久之后,有社團成員搬物料進入那間更衣室。 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內,看見地面上散著一套衣物。白色襯衣的紐扣扣得完完整整,垮落在堆成一團的黑色長褲上。 “是誰啊,這樣亂丟東西?!眮砣诵奶鄣負炱鹨挛铮牧伺?,掛回衣架上。 他沒有留意到更衣室的窗戶開著小半,有一條黑色的尾巴,在那縫隙中閃了一下,消失了。 小蓮邁著短小的四肢,在音樂廳外的走道上一路狂奔。 他察覺到情緒波動得過于厲害,皮膚陣冷陣熱,屬于怪物的血液在體內興奮地橫沖直撞,有一種控制不住的狂躁想要破開他的意志,透體而出。 沒事的,冷靜下來。 他在欄柱的陰影里停下腳步,慢慢地調整了一會自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