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先生便索性輕聲喊了句林思澤的名字，而后輕飄飄地落了地。

    角落的蔣海福嚇了一大跳，正要喊來人，林思澤卻已經(jīng)制止了他，而后起身，很驚訝，也終于有了這些天來的一絲開心：“孟先生？”

    蔣海福一聽這名字，立刻退下了。

    孟先生對著林思澤笑了笑：“思澤，多年不見，你真的已經(jīng)是大人模樣了?！?/br>
    林思澤道：“先生一走就是七年……的確很久了?！?/br>
    孟先生道：“我云游四海，居無定所，不辨晨昏，不知歲月流逝，倒也沒有細(xì)算?！?/br>
    林思澤微微點頭：“所以先生模樣還一如當(dāng)年?！?/br>
    孟先生擺了擺手：“不說這些了，思澤，我來，是為了虹見的事情?！?/br>
    林思澤的情緒便瞬間低落了：“她……”

    “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上抑赖奶?，等我知道你竟派她去扈州時，我便想趕去扈州，可惜慢了一步。于是，我便干脆折返來了京城。”孟先生嘆了口氣，“思澤，你太糊涂?！?/br>
    林思澤黯然道：“先生說的是。”

    “當(dāng)初你登基前，我變說過，虹見是個好姑娘，卻也是個傻姑娘，她跟著你一日，便會跟著你一生。對于你倆之間的事情，我并不想多加揣測，也不想多問，只是，失去她，一定是你這一生最大的損失?！泵舷壬鷵u了搖頭。

    林思澤道：“是。我已經(jīng)……有這樣的感覺了?！?/br>
    孟先生道：“可逝者已往，你已經(jīng)失去了顧虹見這個左右手，就更要小心。虹見逝世，我亦難過非常，但生死之事，任何人也不可能改變。許多年前，我得知你母親去世之時，如癡如狂大醉了半個月，然而除了差點醉死，也沒有任何改變，倒是最后來找你，反而算是給你母親一個交代?，F(xiàn)在你身為國君，越是悲傷，越是應(yīng)該冷靜，扈州那種地方，是你應(yīng)該去的么？你又哪里來的時間，拋下所有奔赴扈州？你想找回虹見的尸體么？那完全可以派人去做，就算你去了，又有什么用處？難不成你到了扈州，虹見的尸首便會乖乖蹦出來？”

    林思澤大概也早就知道孟先生來是勸自己不要去扈州，因此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只沉默片刻，然后道：“孟先生，您也覺得虹見真的死了么？”

    孟先生皺起眉頭：“這是什么意思？不是說，虹見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挑下了馬，而后還被敵方大將亂□□死？”

    林思澤道：“嗯……但，我始終堅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即便她真的死了，我也要把她帶回來……她因我而死，總不能死后甚至無法回家。何況，我總有一種感覺，就是虹見并沒有死……”

    顧虹見站在林思澤身后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不好意思，我的魂魄就在你身后……

    孟先生道：“你感覺？若不準(zhǔn)呢？何況就算虹見未死，你也未必找得到。你怎就知道，她在經(jīng)歷了這些之后，若能僥幸活下來，還會想回到你身邊呢？”

    顧虹見站在孟先生身后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不好意思，我連魂魄都回來了……

    孟先生嘆了口氣，道：“我一回宮，就去了一趟白孚殿。我想，你大概沒有再去那個地方。”

    林思澤道：“白孚殿？那里有什么？”

    孟先生道：“我想依著虹見的性子，出行前一定做好了會死的準(zhǔn)備，一定會留下些什么……所以，我去把白孚殿翻了個遍，最終找出這個。”

    他拿出一張紙，輕輕抖開，上面赫然是顧虹見的字跡——浮生所欠唯一死。

    林思澤盯著那句話好一會兒，忽然咬緊牙關(guān)，手握成拳狠狠地錘了一下石桌：“顧虹見……顧虹見！你欠我什么了？！浮生所欠唯一死……你不欠我的！你為什么要死？！”

    顧虹見大吃一驚，看著那紙欲哭無淚，這的確是她去扈州之前在白孚殿里寫的沒錯，但其實她只是想諷刺一下林思澤，當(dāng)初林思澤不是怪她害死了左寧嫣么，所以她才說所欠唯一死，隨手寫了下來想上呈林思澤，后來仔細(xì)一想，也沒必要，便又捏成一團塞在桌子縫隙里沒有管了。

    誰知道孟先生居然把它翻了出來……這可真是……

    這么一句話，林思澤一定會想很多吧……

    顧虹見只能無奈地，看著林思澤對著這句話，一直坐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她沒有辦法告訴林思澤，自己現(xiàn)在并沒有怪他。

    這一世，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

    她已經(jīng)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徹底消失于這世間，可林思澤還或者，年輕且站在最高點，未來一片晴好。

    從前，她為他驅(qū)散了那么多他人生中的陰霾，而現(xiàn)在，她也并不想當(dāng)那個最大的陰霾。

    林思澤發(fā)了一夜的呆的結(jié)果，是風(fēng)寒加重了。

    雖然中途蔣海福已經(jīng)給林思澤添了大氅，但到底夜寒風(fēng)冷，他本就風(fēng)寒未好，如此一來更是病情加重了不少。

    顧虹見光是飄在林思澤周圍，都覺得自己能被他的咳嗽聲給震出老遠(yuǎn)。

    可惜，這一夜加重的不止是林思澤的病，更有林思澤要去扈州的決心。

    大概是顧虹見那句話對他造成的沖擊太大，林思澤已經(jīng)什么都不管了就要去扈州，哪怕他現(xiàn)在病重。

    顧虹見甚至很微妙地感覺到，好像他已經(jīng)并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情況了。

    因為這樣的光景，顧虹見很熟悉，猶然記得那時候她在扈州，也是這樣的心態(tài)。

    一邊想著要打個勝仗不讓林思澤失望，一邊又想著若是自己死了也好，省的回去之后還得看著林思澤和賀芳凝你儂我儂，還要忍受林思澤的冷漠。

    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求死，畢竟求死也要勇氣。

    可往往看淡自己的生命卻會很容易。

    并不特意想要去死，卻也沒有多想努力地活著。

    是當(dāng)初的她，也仿佛是此刻的林思澤。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5 章

    林思澤力排眾議，終于是要出發(fā)，帶的人并不算太多，而朝中之事則交由幾個信得過的大臣聯(lián)合打理，孟先生代為監(jiān)督，而大臣中就有左寧昊和趙蘊元。

    趙蘊元和林思澤在書房談了一個多時辰，有些疲倦地從書房內(nèi)出來，又從蔣海福那兒得知孟先生去見過林思澤了，卻沒能改變林思澤的想法，甚至讓林思澤更加確信要去扈州。

    趙蘊元聽了蔣海福說那“浮生所欠唯一死”的事兒，卻也是一聲長嘆：“皇上與顧侍郎……哎?！?/br>
    蔣海福也是嘆息連連：“顧侍郎想必是恨的……雖我也不清楚皇上與顧侍郎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但……說句誅心的話，顧侍郎待皇上，那真是沒的說啊?！?/br>
    趙蘊元像是想起了什么，望著遠(yuǎn)處發(fā)了一會兒呆，而后苦笑道：“是啊。顧侍郎生性不羈，但對皇上，確是一片赤忱?！?/br>
    蔣海福想了想，道：”趙大人，您說，顧侍郎究竟還有沒有可能活著？“

    “我怎么說得準(zhǔn)呢?！壁w蘊元輕輕搖了搖頭，“只愿她依然活著吧?！?/br>
    蔣海福點了點頭：“哎，是啊……不說了，趙大人，我先去書房看看，皇上和您聊了這么久，想必也乏了，我得去伺候著?！?/br>
    趙蘊元點頭：“嗯，皇上還是咳的很厲害，他若當(dāng)真兩日后就出發(fā)，盡快在三日內(nèi)讓他病好轉(zhuǎn)一些吧。哎?！?/br>
    蔣海福道：“嗯，兩日后皇上定是會出發(fā)的……現(xiàn)在誰勸也沒用啦?！?/br>
    說罷便匆匆忙忙進了書房，而趙蘊元站在屋外，輕聲嘆了口氣。

    “若是我……怕也會這么做?！?/br>
    顧虹見有些驚訝。

    趙蘊元對于林思澤要去扈州的事情，表現(xiàn)出來的確是頗為反對的，可現(xiàn)在卻又暗暗表示贊同……

    難道他實際上，是支持林思澤的？

    真是奇怪，原來耿直，以家國為重的趙大人，也會有這樣的時刻嗎？

    顧虹見疑惑地目送趙蘊元離開，又默默地回了書房，林思澤坐在書房內(nèi)，輕輕咳著嗽，一邊批改奏折，他這兩天臉色極差，簡直比最薄的白紙還顯得蒼白，眼下有厚厚一圈烏青，嘴唇上亦毫無血色。

    也不過短短幾天，本就有些瘦的林思澤更是瘦了一圈，顧虹見用手比劃了一下，覺得他的下巴已經(jīng)尖到可以去鋤地了。

    雖然說是這么說，實際上顧虹見還真是心疼的不得了。

    林思澤這樣消耗自己的生命和精力，很顯然就是在懲罰自己。

    顧虹見的死，有他很大的原因，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人怪罪，因為對他來說，罪人就是他自己。

    他只能懲罰自己。

    可是，他大概想不到吧，他在懲罰自己的時候，顧虹見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相反卻全看在眼里。

    所以這懲罰，又變成兩人份的了。

    顧虹見深深嘆息——真是死了也不讓她安寧。

    偶爾她也會想，為什么要這樣呢？

    幾年前……好像，正是那次喝醉，遇見趙蘊元的那一天，她剛出宮，還沒去醉仙樓，半路便遇上了一送葬的隊伍，行人怕不吉利，紛紛進了一旁的店鋪避一避，顧虹見自己卻是不信這些的，只站在街邊看著。

    黃紙灑落一地，伴隨著逝者的家人的嚎啕之聲。

    旁邊站著一個婦人，倒也沒避開，大概是見顧虹見看著入神，便主動搭話，道：“哎，死的是個男子，真可憐吶，年紀(jì)輕輕的挺有本事的，卻忽然暴斃而亡。他才剛?cè)⑵拮幽?，喏，你看，那哭的最慘的就是他的新婚妻子，兩人自小青梅竹馬，感情據(jù)說特別深厚。真可憐啊，本該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就這樣走了?！?/br>
    顧虹見看了那婦人一眼，點了點頭道：“嗯，是可憐?！?/br>
    不料旁邊還站了個打扮普通的家伙，那人倚在墻邊，一頂帽子擋住了大半張臉，道：“他都死了，有什么好可憐的？他家人，他妻子才可憐吧。養(yǎng)育兒子二十來年，一朝就去了。與人青梅竹馬二十來年，好不容易嫁了，一朝又成了寡婦……嘖嘖嘖，死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可憐的呢，活著的人，才是可憐的。你看，他們?yōu)榱怂廊サ娜丝薜哪敲创舐暎钟姓l會為他們哭呢？”

    婦人怒瞪那人一眼，說了句有病就走了，顧虹見倒是覺得這話挺有意思，看了那人一眼，卻見那人雖然服飾窮酸，還帶著頂破草帽擋臉，卻依稀可見眉目俊朗，身材挺拔。

    見顧虹見看著他，他還對顧虹見微微笑了笑，道：“你怎么看？”

    顧虹見當(dāng)時怎么說的來著？

    她好像說了一句：“兄臺真是高見。若我有一日因意外比所愛之人早離去，我就寧愿那人一點兒也不難過?！?/br>
    對方道：“哦？可那樣對你自己，豈不是不公平？”

    “情之一字，從來沒有公平之說?！鳖櫤缫娨恍?，“何況，正如兄臺你所說，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嘛?！?/br>
    對方似乎也忍俊不禁地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開了，顧虹見卻是真把這段對話放在心里了，又想到左寧嫣的事情，這才跑去醉仙樓里，大醉一場。

    而現(xiàn)在，她更是能完全的體會這句話了。

    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哭泣，那么活著的人呢？誰為他們傷心？

    按理來說是沒有的，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她不同，她還在這兒，看著林思澤痛苦，并因為他的痛苦而心疼。

    林思澤并沒有如她所愿對她的死沒有反應(yīng)，相反反應(yīng)卻很大。

    因此顧虹見常常會思索這一切是為什么，而思索出的大致結(jié)論，就是上天的確看她不順眼，對她的懲罰并沒有在她死的那一刻就終止。

    當(dāng)時她以為自己看到林思澤和賀芳凝行房事的時候，她便這么想過了，可后來，看到林思澤為她痛苦，她才知道，原來她還能更難過的。

    而到底什么時候，這樣無休止的懲罰才會結(jié)束呢？

    只要她待在林思澤身邊，她便不會得到解脫，林思澤對她念念不忘為她傷神，她會痛苦，林思澤忘了她和別人快樂的生活，她也不會開心。

    她實在累了，她站在林思澤身后看了那么久那么多年，一直默默的滿足著，到現(xiàn)在，實在是被折騰的沒有任何力氣了。

    她想逃脫，想解脫了。

    顧虹見現(xiàn)在只祈求這一切快點結(jié)束，與林思澤真的斷的干干凈凈的，自此以后，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人生，都和她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

    聽起來很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