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之后，薛庭儴對籌糧之事進(jìn)行了分派。

    他的意思是由官府出面購買那些大戶手中的存糧，按之前市價計算，若是大戶們不愿要銀，事后補(bǔ)糧也可。

    總而言之，糧食必須拿出來。

    有糧就能好好說話，沒糧讓他們各自掂量著辦。

    這還是薛庭儴一貫的套路，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只是這次不用他親自出面了。

    待一切都安排罷，連著幾日未曾合眼的薛庭儴，回到安頓的住處中。

    招兒正在房里，她依舊穿了身男人衣裳。

    燭臺下，紅妝扮男裝，端得是異種風(fēng)情。尤其招兒體貼，見他回來，就上前為他摘下官帽，并寬衣解帶。

    換做以前，薛庭儴早就按捺不住了。

    這廝是個表面正經(jīng)，私下浪蕩的，曾不止一次在內(nèi)帷中，讓招兒穿了男裝?？晌宕卫铮袃耗苡幸淮未饝?yīng)就不錯了。

    今日他卻毫無興趣，也是累的。

    其實招兒也累得不輕，只是還有許多雜事要安頓，她也是剛忙完，薛庭儴就回來了。

    “就這么饒過他們？”招兒臉色有些不忿。

    薛庭儴揉了揉眉心，嘆了一口道：“暫時也只能這樣。這些人里其中有多少蠹蟲碩鼠，咱們且不知，無憑無據(jù)也不能因自己猜測，就興師問罪。再說，賑災(zāi)還要用人，把這些人處置了，人手從何而來，到時候下面只會更亂，而且我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br>
    招兒好奇地看向他。

    薛庭儴又道：“所謂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倒不是以武力而論之，而是強(qiáng)龍初來乍到，地頭蛇卻盤根錯節(jié)，他們彼此守望相助，方方面面都能打點到。若是無事也就罷，我不介意陪他們玩一玩，可如今賑災(zāi)之事不宜耽誤，與其把他們都處置了，不如讓他們先下去干活?！?/br>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薛庭儴笑著點點頭：“就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我先歇著再說。”

    “歇一歇也好，你最近也累得不輕。”招兒心疼道。

    “你最近也辛苦了?！毖ν〝堉募?，兩人去床榻歇息。

    *

    薛庭儴的一番隔山打虎，攪動地何止是一兩個人的心。

    從布政使衙門出來，有靠山的都去找靠山，沒有靠山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發(fā)愁。其實欽差大人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拿著圣旨壓著他們?nèi)Ω赌切┊?dāng)?shù)卮髴簟?/br>
    只有兩條路可以選，要么‘借’來糧食，要么自己掂量著辦。有把柄在手的，還能怎么掂量，只能先保命再說。

    巡撫衙門中，姜志毅和呂延壽都來找了項竘。

    這種時候，自然不能走正門，而是走后門。項竘也沒在前衙見他們，而是在后衙的書房中。

    “我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鬧什么，原來都應(yīng)在這兒！”呂延壽冷笑。

    可問題是這招打得他們有苦說不出，武胥那邊就不提了，該掃尾的已經(jīng)掃干凈了，問題是那個糧官還在欽差的手里。

    那糧官是武胥的人，武胥有沒有對他說過什么，誰也不知道。還有欽差說盤了廣濟(jì)倉歷年來的賬目，這些賬目他們平時從沒關(guān)注過，賬目上會反應(yīng)出來什么，會不會跟他們扯上什么關(guān)系，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

    事到臨頭，他們才發(fā)現(xiàn)百密總有一疏。而這一疏就像頭頂上懸著的大刀，誰也不知會不會掉下來。

    姜志毅心情不好，項竘心情何嘗好。

    為了避嫌，他才刻意沒出面，即是心存給欽差一個隱晦的下馬威，也是想安撫下面人心。

    不要驚慌，就算欽差來了，還是他來見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見他。欽差要想把賑災(zāi)的差事辦好，必然要求到他頭上。

    既然求到他的頭上，就說明對方不想大動干戈，還會去用下面的人，下面自然可安枕無憂。

    可如今倒好，欽差一聽說他抱病，就好像避瘟神一樣避去了布政使，連巡撫衙門都不踏。而呂延壽建議要不要去請巡撫，欽差竟然說既然項中丞病了，那就好好養(yǎng)著吧。

    這話里的意思太多，讓他養(yǎng)病，是不是想架空他？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這么個趨勢了。

    項竘倒想跳出來說一句，本官寶刀未老。問題是欽差竟布置下這種差事，若他病愈了，對方會不會同樣對他提出這種過格的要求，若是提出了，他是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

    不應(yīng)是抗旨不遵，應(yīng)了是人心不穩(wěn)。

    且項竘還有另一層考慮，下面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此事一生必然會生出矛盾。攀到他門下的關(guān)系并不少，是時找上門來，他如何推脫？

    那些大戶們看似不起眼，實則哪個不是手眼通天，所以還是病著吧。

    即使這個病，有些憋屈。

    這邊兩人各自思索自己的難處，那邊呂延壽道：“下去借糧是勢在必行，這事暫時不用我等下去辦?？捎幸皇隆?/br>
    “什么事？”

    呂延壽恨不得一巴掌把姜志毅給打了，他怎么就攤上個這樣的豬隊友。

    “你別忘了，當(dāng)初朝廷下命賑災(zāi)，咱們往上報的是已賑了，可糧食不夠。廣濟(jì)倉那邊走的是空賬，我們對下賑的也是空糧，唯一該發(fā)下去的那些糧食，都被你攔截到了開封。如今那姓薛的按黃冊的人口和廣濟(jì)倉的賬目來算，本該借來一百萬石糧食就夠賑災(zāi)了，如今卻要被虧空掉的數(shù)目給湊出，等于這些死賬都要讓我們來背上?！?/br>
    姜志毅愣了下：“可這糧食又不是我三人吃的，這開封上上下下，哪處沒吃?！?/br>
    呂延壽氣笑道：“那你去跟欽差說，那空賬都是被你吃了，也是你截下賑災(zāi)糧到開封，所以廣濟(jì)倉那邊的放糧賬目不作數(shù)?！?/br>
    敢這么去說，那是明擺著找死，主動把把柄往人手里送。

    也許欽差就是洞悉了這些，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招數(shù)來對付他們。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這糧食不是我一人吃的??！”大抵是這幾日受到的打擊實在太重，姜志毅一屁股坐在地上，以袖掩面大哭起來。

    項竘直皺眉頭，若不是還指著姜志毅辦事，若不是他也是一方大吏，真恨不得把他也給治死了。

    “你趕緊起來，你現(xiàn)在要cao心的是，下面那些官員找上來，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

    “你覺得他們會自己背了被空賑的糧食？”呂延壽氣急道。

    這時，有人敲響了門，先是項竘的人說話，跟著則是姜志毅的心腹。

    “大人，您還是快回去一趟，汝寧府、南陽府的二位府臺大人找您，說是有要事相商?！?/br>
    來了。

    *

    欽差到了開封，按規(guī)矩各府的知府都該來此述職。

    一是便于欽差了解當(dāng)?shù)厍闆r，二來也是來要糧。

    河南一共九個府，有兩個府的知府本身已在開封，剩下七個府的知府也紛沓而至。

    他們一直堅守治下，就是篤信朝廷不會放任不管，既然欽差來了，他們的面子功夫也做足了，自然忙不迭就來了。

    誰曾想到了后，沒糧也就罷，面對的還是自己下去借糧的差事。

    哪怕欽差再曉之以理，可那笑臉下的威脅可是明擺著的。

    欽差特意拿出每個府的黃冊，以及地方常平倉的賬目，完全忽視了若是常平倉有糧，何至于讓災(zāi)民們鬧到北直隸，儼然就打算將這筆爛賬記在他們頭上。

    “歸德府記名在冊共計有十余萬人，常平倉常年儲備的糧食在八萬余石，除過這些日子賑濟(jì)而出的糧食，你需借來三十萬石糧食，便足夠治下災(zāi)民一直過到秋收。這個數(shù)目想必不難，地方大戶若是不愿要銀，就用來年的稅糧抵之，你當(dāng)從中做好工作，如今適逢災(zāi)年，當(dāng)是官民同心，方能共渡難關(guān)?！?/br>
    “可大人——”

    “難道章大人有什么難處？如果有難處可直言，本官可另派人暫代你下去借糧?！?/br>
    說是暫代，這是明擺著要撤職吧。

    這位章大人自然連連搖頭，說沒有難處。

    等下去后，卻是滿臉苦澀流于言表。

    離開布政使衙門的時候，經(jīng)過大門他和一個疤臉人走了對面。

    章世復(fù)心想，這般又瘸又瞎的人，竟然跑到蕃司衙門了。

    不過他因著有心事，也沒多想，可他對面的人卻是瞳孔一陣緊縮，連著盯了他背影好幾眼。

    “胡爺，這是看什么？”胡三一個手下跑過來問道。

    胡三搖了搖頭，又往那處看了一眼：“沒什么，進(jìn)去給大人回話?！?/br>
    *

    如今整個河南境內(nèi)，也就開封城算是最為平靜，街上的商鋪大多數(shù)都開著，就是路上行人很少，也沒見著有什么生意。

    章世復(fù)離開布政使衙門，心中發(fā)愁在大街上逛了很久。

    也知道這么干逛沒什么用處，他回到下塌處，讓心腹下人去外面打聽消息。

    打聽了一圈后才發(fā)現(xiàn)，欽差大人也不單只針對他一人，而是各府各縣都是如此。先給各府長官派差事，再是下面的小縣官，沒人逃得掉。

    現(xiàn)在，其他幾個先到的府臺都快急瘋了。

    別人也就罷，這次鬧旱災(zāi)，為了籌糧之事，章世復(fù)可沒少往外跑著借糧。

    他倒不是怕下面災(zāi)民餓死，他是怕欽差到后，府衙下常平倉沒糧食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其實以前章世復(fù)沒這么膽小的，他也是一路從底層縣官做到知府的位置，可自打嘉成九年夏天發(fā)生的那場事后，他的膽子就變小了。

    這些糧自然不是章世復(fù)一人所貪，不過是前任轉(zhuǎn)后任，后任再往下一任轉(zhuǎn)。

    章世復(fù)坐上這知府位置時，那常平倉就是一本扯不清的爛賬，一直沒扯清楚。尋常碰到上面有人來查，就往里頭補(bǔ)上一些，沒人就撤掉，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痹了，視為尋常。

    都知道若是有什么事，這事遲早漏兜，問題是人不是火燒眉頭，誰愿意去給別人擔(dān)責(zé)任。

    你貪，我貪，大家貪；你好，我好，大家好。

    反正也任不了幾年，基于這種心態(tài)，常平倉那處就成了沉疴痼疾。

    如今倒好，欽差下了命，等于這一攤子都砸在自己身上。

    門外響起下人的稟報聲：“大人，河南府的陳大人約您一同去找布政使姜大人?！?/br>
    去干什么？自然是要空賑的糧食，這糧食他們可不會背，如今都自身難保了，也不在乎會不會得罪上級。

    可無人知曉，章世復(fù)所在的歸德府卻沒有被空賑，上面是發(fā)了一批糧食下來的，這也是為何歸德府是除過開封以外，情況最好的府之一。

    至于為何別人都沒有，歸德府卻有后，只有天知地知章世復(fù)知和那人知了。

    想到那個人，章世復(fù)眼中閃過一道希冀的光芒，也許他可以向那人求助。

    不，還是先緩緩，那處能不去盡量還是不去，也免得最后一分香火情都給砸了。

    “你去和陳大人的下人說，老夫趕了幾日的路才到，還需稍作安頓，明日再去尋他。”

    *

    之后的兩日里，章世復(fù)和另外幾個知府都去找過姜志毅。

    姜志毅倒也說給他們想法子，可什么法子卻并未透露，而布政使欽差那邊已經(jīng)在催他們回地方了。

    章世復(fù)整整想了一個晚上，次日還是去了巡撫衙門。

    這些日子不管外面鬧成什么樣，項竘一直閉門不見人，可章世復(fù)來求見，卻有人把他引了進(jìn)去。

    “你來找本官有何要事？”為了表明自身確實有病在身，這些日子項竘都是臥病在榻上。

    章世復(fù)恭恭敬敬作揖行禮道：“下官此次拜見，主要是來探望中丞大人身體可是安康?！?/br>
    項竘見此，也不好再擺冷臉：“本官并無大礙，無事就退下吧，如今情況不同以前，還是別惹來猜忌的好。”

    他這話看似替章世復(fù)考慮，何嘗不也是為了自己避嫌。

    提起這事，章世復(fù)想起這兩日私下流傳的一些小道消息。說是這次事情鬧得太大，恐怕中丞大人都難辭其咎，所以才會在欽差到后，主動退讓。中丞大人自身都難保了，又怎會保下面人，沒看見姜大人急得都快房頂冒煙了嗎。

    想到這里，章世復(fù)撲通一聲跪下了，匍匐在地：“還望大人能救救下官?！?/br>
    救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只是項竘惱恨此人如此沒有出息，就是一些糧食，就能把他難上了，竟求到他面前。

    “此事一出，即使能借到糧，恐怕下官也借不上了。下官不過是個小小的知府，欽差大人本就是強(qiáng)人所難，再加上常平倉的虧空，殺了下官，下官也填不上??！”

    “你填不上，難道本官就能填上？”

    “大人不同，大人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大人您手眼通天，定能救小的性命?！闭率缽?fù)見項竘老臉冷硬，不禁緊張地潤了潤唇，輕聲道：“大人，您可別忘了嘉成九年的那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