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寧波府府衙的氣派, 自然不是縣衙可媲美的。 薛庭儴到了地方, 經(jīng)過通報, 就被人領(lǐng)著進(jìn)去了。 一路過了大堂二堂, 來到三堂, 此地正是府臺大人招待賓客之地。 孫府臺穿一身深青色的常服, 發(fā)色灰白, 面龐消瘦,留著一縷長須。只看其面相,倒不像是掌管一府民生的府臺, 反倒像是哪兒的教書先生。 薛庭儴到時,他正立于書案前提筆寫著什么,薛庭儴也沒說話, 就在下面站了下來。 孫府臺寫得十分投入, 半響才放下筆,撫著須滿意地看著案上的字。 到了這時, 他才看見薛庭儴, 道:“薛知縣來了?”同時叫來下人奉茶。 可他本人卻絲毫沒有坐的意思, 依舊是立在那處。這種情況下, 薛庭儴自然也不能坐。 “早就聽說薛知縣的大名, 倒未曾想到竟是這般的年輕?!?/br> 兩人雖說一個是上峰,一個是下屬, 可按照朝廷的規(guī)矩,地方官員皆由吏部指派委任, 若無甚大事, 一般知府并不會招下屬縣官見面,尋常大多是文書之類來往,所以薛庭儴雖上任已有二年之久,兩人卻是未曾見過面的。 “府臺大人夸贊了,古有甘羅九歲拜相,下官年逾二十,才不過是個七品縣官,實(shí)在當(dāng)不得如此夸獎。” “薛知縣謙虛了,需知三元常有,六首卻是罕見,打從開科取士以來,六元及第也不過只出了兩個,薛知縣當(dāng)?shù)檬乔嗄瓴趴?,前途不可量?!?/br> “下官受之有愧。” 拱手一鞠說了這一句,薛庭儴就沒有說話了,倒是孫府臺目中含笑看著他,像是十分欣賞他的樣子。他突然想起什么來,對薛庭儴招了招手:“薛知縣,這邊來,看看老夫這字寫得如何?!?/br> 薛庭儴也就恭恭敬敬去了,湊近一看,孫府臺的字寫得可真是不錯。一筆字龍飛鳳舞的,筆勢連綿回繞,一氣呵成,一股泰山壓頂之感迎面撲來。 “大人好字!”他贊道。 孫府臺撫須笑了起來,道:“看來薛知縣對書之一道,也是頗有鉆研,幫老夫念念這副字可好?” 薛庭儴一字一句念道:“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 “薛知縣,可是知曉是為何意?” 這段話出自禮記,薛庭儴乃是兩榜進(jìn)士出身,若是不知其意,大抵別人都要懷疑他這六元及第到底是怎么來的了。 可偏偏孫府臺不光讓他念了,還讓他解釋其意,這行舉里的意思可就有些耐人尋味。 薛庭儴目光翻騰了一下,也就解道:“此段出自《禮記》的曲禮篇,大義是教導(dǎo)做人要懂得中庸之道,既不能不及,又不能太過,過分便成了傲慢。欲望可以得到正當(dāng)?shù)臐M足,過分則走向放縱。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事上,都要遵循著過猶則不及的道理,都不能走極端。這樣,才能在上下左右的關(guān)系中,和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中,站穩(wěn)腳跟,并有所作為。” “薛知縣不愧是狀元出身,這六元及第也是實(shí)至名歸,解的好,解的好啊!” 薛庭儴面上含笑,沒有說話。 “既然薛知縣懂得此言之意,那么老夫就放心了。你尚且年輕,年輕人都?xì)馐?,像我們這些上了歲數(shù)的都能理解,但萬萬記住,木秀于林風(fēng)必催之,凡事要懂得權(quán)衡利弊。”孫府臺一面感嘆地說著,一面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 哪里像是初次見面,儼然一副長輩教導(dǎo)家中晚輩之態(tài)。 薛庭儴若是不知這老匹夫在玩什么花招,該白活了這么多年。 說白了,定是上次此人向謝三遞話,讓他們適可而止,可他們非但沒適可而止,還反倒其行。薛庭儴不用細(xì)想,就知曉郭巨那邊沒少有人罵他,說不定正想著怎么對付他,所以才會有今日這一幕。 不過很顯然這一切都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薛庭儴若是能聽進(jìn)去,今兒也不會有這么一遭。 “看得出你很喜歡這副字,老夫就將他送給薛知縣了?!?/br> 他能說他一點(diǎn)都不喜歡?心中腹誹著,薛庭儴還是從孫府臺手中接下了這副字。 “既然薛知縣事務(wù)繁忙,老夫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待老夫再寫出滿意的字,定命人邀了薛知縣前來賞字?!?/br> “下官定欣然前來?!?/br> 薛庭儴很快就離開了知府衙門,上了馬車后,他才將一直捧在手中的字,給扔在了馬車上。 “這些人也不知道累不累,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的事,偏偏要費(fèi)這么大的功夫?!?/br> 胡三聞及此言,不禁問道:“大人,沒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回?!?/br> * 說是這么說,薛庭儴回去后卻干了一件事。 他讓胡三親自護(hù)送弘兒離開定??h。 毛八斗被分派至松江府下的一個小縣城里,薛庭儴到任后,兩人也來往過幾封書信,他讓胡三將弘兒送過去,連同那個他請給兒子的先生。 “大人!” “去吧,我只是以防萬一,招兒走了,索性也把弘兒一并送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得防著他們狗急跳墻。” “可若是……” “沒有什么可是的,難道你不信任你家大人?說了只是以防萬一?!?/br> 胡三跟了薛庭儴這么久,心知肚曉他是什么性子。 別看平常總是笑瞇瞇的,可他一旦下了什么決定,全天下大抵也就只有夫人能勸得住,偏偏如今夫人不在家。胡三甚至懷疑,大人千方百計(jì)讓夫人去了南京,是不是就是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日。 “大人,您尚且年輕,其實(shí)不用這么極端,可以徐徐圖之?!焙y得插言道。 薛庭儴笑看著他:“胡三,有沒有人跟你說你真的很啰嗦,像個老太婆。我都說了以防萬一,再說了你忘了你家大人背后是誰?行了,都說是以防萬一了,弘兒是我的軟肋,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搞出什么下作手段,我掃除了后顧之憂,也能好好跟他們斗一場。” “至于你說的徐徐圖之,這是不可能的,打從出了京,這一場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丟下這句話,薛庭儴便出了這件屋子,留下胡三看著他的背影,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薛庭儴回了后宅,小綠已經(jīng)將弘兒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爹?!?/br> “你娘不在家,爹忙著縣里的公務(wù),也沒空照看你。剛好你那毛伯伯一直說要接你過去玩,他家有個小meimei,你不是一直想要個meimei?去和meimei玩一段時間,過些日子爹再派人去接你?!毖νǘ自诤雰好媲?,對他道。 “爹,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薛庭儴見兒子緊皺眉頭的小摸樣,失笑地揉了揉他的頭:“能有什么事,爹不過想著你和先生念書辛苦,如今你還沒有讀大學(xué),學(xué)業(yè)也不緊張,剛好可以出去玩一玩。等以后讀了四書五經(jīng),學(xué)業(yè)就緊了,到時候可能好幾年都不能出門。” “那爹你什么時候去接我?” “兩個月吧,兩個月后爹一定派人去接你?!?/br> 就著暮□□臨之際,一輛馬車駛出了定??h衙。 送走了兒子,薛庭儴讓下面人準(zhǔn)備了酒菜,自斟自飲了許久,直到一壺酒都喝完了,他方捏著手里的酒杯笑了笑。 * 每當(dāng)夜幕降臨之時,就是秦淮河畔最熱鬧喧囂的時刻。 華燈映水,脂粉流香,數(shù)不清的花船畫舫飄蕩在秦淮河上,兩岸皆是金粉樓臺,鱗次櫛比的順著河流一直往蜿蜒下。歌聲、水聲、絲竹聲,以及那些絢麗璀璨的燈火,組成了這片十里秦淮河。 “東家,沒事吧?” 一處閣樓中,招兒腳步有些不穩(wěn)地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身邊跟著高升。 高升滿臉擔(dān)憂地看著她,想扶卻又不敢伸手去扶。 此時的招兒,哪里還像是個婦人家。她身材修長,穿一身天青色的直裰,襯得她氣質(zhì)格外清朗。一頭烏發(fā)盡數(shù)攏在頭頂上,以兩指寬的嵌藍(lán)寶的發(fā)帶束成獨(dú)髻,露出飽滿的額頭。 眉毛是描粗了的,招兒的眉毛雖是黑,也比尋常女子硬朗許多,到底不若男子。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著唇,唯獨(dú)微微有些泛紅的雙頰,昭示著她此時情況有些異常。 這閣樓門前站了幾個穿各色紗衣的女子,酥肩半露,桃腮粉臉,見招兒這滿身氣派,又見她從里面走出來,當(dāng)即偎上前來,嬌聲道:“爺,這是往哪兒去???都這個點(diǎn)兒,今晚不留留。” 江南的女子格外與他地女子不同,吳語軟儂,身嬌體軟,幸虧招兒不是個男人,不然肯定挪不動道。即是如此,她也是被逼抱了個滿懷。 就見她不避不閃,環(huán)著兩個女子的腰,醉醺醺地道:“行了,今兒爺有些喝上了頭,就不多留了?!?/br> “莫怕是家中有母老虎等著,所以爺才舍了咱們姐妹?!?/br> “頑皮?!?/br> 燈光下,招兒含笑,眼睛格外晶亮,像似里面藏著星子。那被她擁著的女子當(dāng)即紅了臉頰,拽著招兒的手指更是癡纏,恨不得將這玉面郎君勾回自己屋里去。 年輕、多金,長得又俊,若是能讓這位爺看中,替自己贖了身,那真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行了行了,都聽話,爺明兒再來看你們?!?/br> 招兒拍了拍其中一女的翹臀,便走了出去,留下幾個玉人兒站在那處,又是跺腳又是嬌嗔,那委屈勁兒別提了。 高升額上流汗,別看他出入這花柳之地的次數(shù)比招兒多,但還不如她熟稔。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庭儴看見這一幕,不知會如何想。 柱子已經(jīng)去牽了馬車來,招兒上了車,就靠坐在那里,閉著眼睛。高升隨后上來,給她倒了一盞熱茶,招兒咕嚕咕嚕灌了一通茶水,心里才舒服點(diǎn)兒。 “那孟所官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我們?nèi)f匹絲綢,你明日便帶著人去一趟織造局,將東西運(yùn)出來,然后讓人押送回定海?!?/br> 聞言,高升詫異道:“答應(yīng)了?我還以為這人還想拖著。” 招兒揉著眉心:“他還能怎么拖?再說了,我答應(yīng)每匹絲綢多給他本人一錢銀子,別人給不了他這個價,他自然會賣給我們?!?/br> 這江寧織造局雖是專辦宮廷御用和官用各類紡織,可這不過是臺面上,私下里沒少借此牟利。孟所官是專管織染的南局主事,此人下面的匠戶數(shù)千,多織少織都是他說了算。 而此人最是貪花好色,招兒連著請他喝了半個月的花酒。酒喝著,美人抱著,自然稱兄道弟。尤其前日招兒又砸了銀子給他包了個粉頭,有那粉頭從中說話,自然生意就談下了。 其實(shí)之前說要見見的同時,這筆生意差不多就已經(jīng)談成了,就是這孟所官借此拿喬,想多給自己弄點(diǎn)銀子,才會有這一出。 “有了這批貨,再加上之前我們弄的那批生絲,想來定海那處應(yīng)該可以暫時緩解一二?!?/br> “我明兒就著手辦這事,先把東西運(yùn)出來再說。這些人天生滑頭,各處都走著關(guān)系,就怕他幾杯貓尿一灌,再是許了別人就不好了。” * 雖是夷商都喜絲綢,可也不代表他們不識貨。 這趟從南直隸運(yùn)回來的絲綢,可是讓那些夷商個個夸贊,一番哄搶就完了。還和定海這邊約定,有多少要多少。 定海這邊滿口答應(yīng),夷商運(yùn)著貨滿載而歸,自然忘了自己本來之前是打算去舟山島的。 舟山島那邊落了個空,這個叫做韓德偉的夷商可一貫是他們這邊的大客戶,眼見一等不至二等不來,一直監(jiān)視著雙嶼島的人回來稟報,說是看見韓德偉的商船去了雙嶼島,賀指揮使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子忒不識趣!” 到了此時,賀指揮使反倒是怒極而笑。 “大人,您說這事可怎么辦?是不是那孫剛陽奉陰違,常年受用對方的好處,所以才敷衍咱們?” “他敢!” “可……”陳百戶嘆了一口氣,小聲道:“下面已經(jīng)有幾家商行有了異動,表面上跟著咱們同仇敵愾,可實(shí)際上都派了人去和定海那邊進(jìn)行了接觸?!?/br> 賀指揮使并不意外這些,說白了這些人有奶就是娘,商人歷來最寡廉鮮恥,趨利而生,哪里賺錢就往哪里擠。 可作為商行本身,會附庸郭巨,是因?yàn)檫@里有出海的通道,他們每年也沒少給這邊交銀子。郭巨這邊沒了出路,會另謀出路也并不過分。 但是作為郭巨的掌事者,就不愿意面對這種情形了。 “大人,如果這件事不解決,長此以來咱們可就……” “還用你說,當(dāng)老子不知道!” 賀指揮使的眼中冒出狠辣的光芒:“這小子既然不識趣,那老子就教他識趣,一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竟然敢跑到這里來撒野,王字不知道怎么寫!” “大人您的意思是?” 賀指揮使招了招手,陳百戶附耳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