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黑三本名并不叫黑三, 姓崔, 沒有大名, 小名叫三子。 因為長得黑, 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黑三。 黑三和他娘并不是本地人, 而是流落到了余慶村。因為就這一對孤兒寡母, 再加上黑三的娘當(dāng)初救過鄭里正的婆娘田氏, 余慶村才收留了他們母子倆。 這些年來黑三娘就靠著自己當(dāng)初開的幾畝荒地,才把黑三養(yǎng)大。 本想家里窮,黑三怎么也要爭氣一些, 誰曾想此人倒是個好吃懶做的。懶也就罷了,平時還喜歡偷偷摸摸,為了這事崔寡婦流了多少眼淚, 給村里多少人家道過歉。若不是崔寡婦素來古道熱腸, 村里誰家有點事需要幫忙的,都是跑前跑后, 村民們也不好意思和黑三計較。 近幾年, 黑三長大了不少, 一改本性, 但是好吃懶做依舊。不過到底是別人家, 只要不偷上自家,也沒村民們愛管閑事。 不過據(jù)招兒所知, 黑三如今改成偷別村的了,因為下手謹慎, 極少被抓, 但卻是附近幾個村出了名的二流子。 其實那日也是湊巧,鄭里正帶著村民去抓薛青山,這種事自然不會叫上黑三。黑三家就在薛寡婦家屋背后,他正坐在自家屋檐下曬太陽,就見薛寡婦鬼鬼祟祟抱著孩子偷偷跑了出來。 也是實在閑得無聊,黑三好奇地跟在后面綴著,越跟越覺得蹊蹺。明明是鄭里正要去薛寡婦家抓人,怎么她倒跑去鄭里正家了。 在鄭里正家后門上,黑三看了一場大戲。 因為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躲得遠,就見鄭高峰和薛寡婦拉拉扯扯,而薛寡婦哭得有些傷心。后來也不知道兩人說了什么,他就見鄭高峰在前,薛寡婦在后,兩人離開了。 等扭頭見村里人四處找薛寡婦,黑三也沒多嘴,直到聽見薛寡婦的死訊。 到了此時,黑三已經(jīng)意識到其中有些不對,不過他依舊沒打算往外說什么。 他和他娘都是外來戶,能在余慶村落腳,全指著鄭里正。而她娘當(dāng)初所救的人,正是鄭高峰的親娘田氏。田氏當(dāng)初懷著小兒子,卻還要逞強去地里叫老頭子和兒子回家吃飯,半路上發(fā)作了,當(dāng)初路上也沒人,正巧遇見黑三和他娘。 所以這些年來,田氏和崔寡婦的交情還是挺不錯的,黑三沒少吃鄭家的飯。平日里見到鄭高峰,也是叔長叔短的。 撇過交情,他和他娘還想在村里住下去,就不能得罪鄭里正??扇缃裱垡姷搅宋<标P(guān)頭,黑三自然一股腦兒將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來。 屋中一片安靜,黑三雖沒有說他親眼看到鄭高峰把薛寡婦推下山坡,可摔死的薛寡婦,安然無恙的妞妞,事情似乎并不難猜出來。 “招兒姐,我知道的都已經(jīng)說了,你就放了我吧。” “放了他?!闭袃簠拹旱乜戳撕谌谎?,道:“下次再敢犯,我就讓人打斷你的腿?!?/br> 黑三被松了綁,他連話都不敢再說,便趕緊溜了。 “薛寡婦竟然是鄭高峰殺的,他到底為了什么?。俊奔澎o中,薛強的聲音響起。 這事還用說嗎,肯定是薛寡婦捏著鄭高峰的軟肋,對方才會痛下殺手。至于是什么軟肋,聯(lián)想到當(dāng)初被查出花柳的薛青山,似乎并不難想象。 薛寡婦肯定是怕了,才會去求鄭高峰求自己,甚至可能威脅了他。可鄭高峰又怎么可能會和薛寡婦有所牽扯,且不提名聲什么的,光是疑是花柳,就足夠他恐懼了。 至于薛高峰為何會殺了薛寡婦,反而留下了妞妞。 招兒、招娣和薛青槐兄弟兩個,不禁想起了趙氏問妞妞長得像誰那件事。 難道說—— 妞妞其實是鄭高峰的種? “不能讓黑三走了。你們?nèi)グ押谌セ厝?,我去跟堂爺說。”薛強吩咐了一起的幾個小子,自己就一陣風(fēng)的跑了。 既然牽扯上人命,肯定不是招兒他們可以隨意處置的。再加上薛鄭兩家素來是對頭,族里上至老下至小,都清楚這事,所以沒有人攔薛強。 大家都是沉沉的嘆了口氣,知道這次村里要出大事了。 * 第二天一大早,薛族長就召集了全村人。 本來按理說,他是薛氏一族的族長,管管姓薛的也就罷了,管不到其他人頭上。可自打薛庭儴中了秀才后,薛族長在村里的威望就漸漸蓋過了鄭里正。所以這邊一召集,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 甭管是看熱鬧,還是其他什么,只要人都來了就行。 一開始薛族長并沒有說別的事,就是將黑三偷上小山頭的事說了說,崔寡婦如何哭且不提。鄭里正正想為之說幾句好話,誰知薛族長的槍口就換地方了。 他讓薛強等人把昨天的事說了說,期間招兒和高嬸都做了證人。 聽完這些敘述,下面一下子就點燃了。 姓鄭的說姓薛的誣賴,姓薛的則是反口辯駁,下面吵得一片熱乎,幾乎沒打起來。倒是上首的鄭里正,臉色一下子白了。 “薛寡婦雖不是咱們薛氏的人,到底她曾經(jīng)是薛氏的媳婦,后來又跟了青山。一個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就這么白死了,你們鄭家的要給個明白話?!?/br> “對,給我們個明白話!” “太狠了,再怎么樣也不能殺人!” “殺人是要砍頭的!” 下面一眾薛姓人群情激奮道。 “你想要什么明白話?”鄭里正惡狠狠地瞪著薛族長,猶做著困獸之斗。 “里正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里正,什么不明白,這明白話還用得著我教?” 就在這時,鄭高峰突然走了出來,撲通一下跪在場中:“薛叔,你就別為難我爹了,人是我殺的,要去見官,要去砍頭都行?!?/br> 本來高大的漢子,突然一下腰就塌了。田氏哭得死去活來,從旁邊撲了上來,說是要殺頭就殺她的頭,薛寡婦那賤人是她推下去的。 可這時候說這些話,不是明擺著袒護,自然是沒人信的。 “娘,你快回去。人確實是我殺的,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就一時昏了頭,她逼我逼得太狠了,我就想著不能讓她攪亂了咱家的生活……” “你這個傻孩子啊,什么樣的坎兒過不去,用得著去殺人啊……” 母子倆抱頭痛哭,讓人不禁唏噓感嘆。 哭了一會兒,田氏突然站了起來,去撲打鄭里正。 “你說話,你別站這里裝死,要不是你……你真是要看見峰子去死?” 鄭里正怎么去抓她的手都抓不住,他突然一跺腳,喝道:“行了,我給你明白話!” 這話是對薛族長說的。 * 后來,鄭高峰沒被抓去見官,鄭里正的里正之位讓了出來。 其實彼此都懂其中的意思,薛族長要的不過是里正之位,至于薛寡婦的死,不過是個由頭。 一個本就招人厭惡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沒有人會在意的。 事情就以薛族長坐上里正之位為告終。徐縣令那邊也沒有為難,聽說是鄭里正主動讓賢,又知道薛族長乃是薛庭儴的堂爺,這事就這么辦下了。 事情似乎就這么過去了,可對薛家人來說,才剛剛開始。 趙氏首先就受不住了,知道這事的當(dāng)天就跑去鄭家問,妞妞是不是鄭高峰的種。 別看鄭高峰認殺人認得挺快,可對于妞妞是不是他的種,卻不肯認。他也算清楚薛寡婦的秉性,既然她敢對薛青山說懷了對方的種,轉(zhuǎn)頭再說孩子是他的,他自然是半信半疑的。 疑是占多數(shù),可到底最后還是那幾分相信起了作用,所以他獨獨留下了妞妞。甚至在知道孩子被趙氏抱回去,他心里還松了口氣。 可放過歸放過,跟認下是兩碼事。尤其隨著他和薛寡婦的事爆發(fā)出來,他婆娘也跟他鬧上了,這當(dāng)頭鄭高峰也不可能會認下妞妞。 鄭高峰不承認,趙氏也只能回去了??苫厝ズ罂匆婇L得一點也不像薛青山,也不像薛寡婦的妞妞,那股不信還是在其心中發(fā)酵。 之后趙氏又去鄭家鬧了一場,卻依舊沒什么所以然。她開始對妞妞不好了起來,以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現(xiàn)在忽好忽壞的。好的時候,妞妞就是她的親孫女,不好的時候,妞妞就是個野種。 妞妞不過是個半大的奶娃子,能懂什么,每天薛家都是鬧騰得烏煙瘴氣的。薛老爺子好不容易好了點兒,被一氣又病了下來,這次比上次更嚴重,人都沒辦法下炕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趙氏偏偏不見了。 不光是趙氏,還有薛翠娥,母子倆是一起不見的。 最近薛青柏和薛青槐兄弟倆累得不輕,外面要忙,還要侍候老爺子吃喝拉撒。 薛老爺子如今動彈不得,這種活兒當(dāng)兒媳婦的可侍候不了,只能兄弟兩個換著來。這日輪到薛青槐,薛青柏則去外面忙了,如今兄弟倆一人換一天,一個在家,一個在外面。 招兒本說讓兩人先歇著,可王記菜行那邊實在缺不了人,只能硬扛著。 薛青槐實在累得不輕,早上就起來得晚了一些,后來是被妞妞的哭聲叫醒的。起來后一看,家里一個人都沒,就一老一小,一個還不會走路,一個癱在炕上動彈不得。 妞妞哭得撕心裂肺,薛老爺子也尿炕了,薛青槐忙去把妞妞抱起來,放在一旁的木轎轎里,先給老爺子換被褥。待老爺子重新躺下,他才問娘呢。 薛老爺子也不知道老婆子上哪兒去了,眼睛一睜就沒見人。他憋了一晚上的尿,想叫兒子,又覺得兒子辛苦,想讓他多睡一會兒,哪知妞妞餓醒了。 一聽孩子哭,他心里就著急,一著急這不就便溺了。 老爺子臉窘得通紅,含糊地罵著:“不管她,死在外面都別管她?!?/br> 說是這么說,兩個大活人不見了,還是得找。最后還是枕邊人了解趙氏,老爺子說莫怕是去找薛青山了。 又是薛青山! 兄弟倆叫了幾個人沿著路找過去,那麻風(fēng)所不在湖陽鄉(xiāng),而是在安陽鄉(xiāng)。想著兩個婦道人家腳程慢,就兵分兩路,一路趕著車跑快些去麻風(fēng)所,一路走慢些沿路找。 走到天擦黑的時候,找到了趙氏,就趙氏一個人,不見薛翠娥。 趙氏滿身狼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兒的乞丐婆子,她一見薛青柏就哭著說,薛翠娥被人搶跑了。 她和女兒天不亮就出門了,薛翠娥本來不去的,是趙氏死拉活拽硬把她拽出了門。兩人也不認識的路,不過趙氏經(jīng)常找人打聽,知道麻風(fēng)所在安陽鄉(xiāng)。 安陽鄉(xiāng)太遠,光靠腿腳至少得走大半天,關(guān)鍵是她們不認路。薛翠娥就提議說叫車,兩人就站在路邊上等,見車就叫,后來有一輛車把她們拉上了,也說得好好的送她們?nèi)グ碴栢l(xiāng),哪知走到半路上,那拉車人突然大變臉,將趙氏推下車,把薛翠娥給帶走了。 這就是趙氏所謂的薛翠娥被搶跑了。 也算是搶吧,可能對方本來就是人販子,也可能對方是臨時起意,這一老一少,都是婦道人家,放在壞心人眼里就是大肥rou。 至于趙氏,對方可能嫌她又老又臟,浪費米糧,反正也賣不出去,就沒要她。 薛青柏都聽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就這趙氏還讓兒子送她去麻風(fēng)所,想找薛青山問問清楚。這一次薛青柏沒順著她,而是將她帶了回去,又讓人去給薛青槐傳話,趕緊回來。 等薛青槐回去,面對的就是再一次被氣過去的老爺子。 請了大夫來,可薛老爺子一直沒醒,大夫說讓他們心里有個準備,恐怕是人要不行了。 自此,趙氏才知道害怕,撲在老頭子身上就是一頓哭。 薛族長收到消息趕來,氣得七竅生煙,讓人把趙氏關(guān)起來。又讓大夫一定要保住薛老爺子的命,能保一天是一天。 那會兒薛庭儴正在考第三場,薛族長不知道這些科舉的道道,只知道若是家里死了人,就不能下場考試了。反正不管怎么樣,哪怕是瞞,也得讓薛庭儴把這一次考完。 后來薛老爺子咽了氣,薛族長還依舊命人每天進進出出幫忙,佯裝一副老爺子只是病了,人還沒死的假象。 一直到九月底,眼見實在瞞不住了,薛族長才命人報喪。 所以當(dāng)薛庭儴回了家來,面對的就是滿屋子的白和怎么都掩蓋不了的尸臭味兒。就這還是招兒掏了高價錢買了冰,一直冰著,才會是這樣。 本來按理說早該發(fā)喪的,可薛族長說讀書人重孝道,若是薛庭儴下場的時候,把他爺給埋了,唯恐壞了名聲。 這邊匆匆忙忙祭拜了下,那邊就把薛老爺子拉去埋了。埋在薛家的祖墳里,棺材剛放下去,縣里報喜的人來了。 解元!解元老爺!薛庭儴中舉了,薛家終于有人中舉了! 因為聽說薛庭儴在山上,報喜的人就和徐縣令找上了山。 “捷報,夏縣湖陽鄉(xiāng)薛庭儴薛老爺,喜中為嘉成六年山西鄉(xiāng)試第一名,解元!” 本來該是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因為解元老爺家里有喪,而顯得有幾分收斂。在滿山頭的墳上,還對著一口即將埋上的棺材報喜,這報喜人大抵也是第一回,多少有些怵得慌。 若不是徐縣令跟著,估計再多的賞錢,這人也得扭頭跑。 薛族長滿臉哀慟,半掩著老臉:“連興,你該瞑目了。瞧瞧你一直撐著等著,不就是等這一日。” 徐縣令安慰道:“老人家,節(jié)哀?!?/br> “大人,你看著本身多好的喜事,偏偏我這老弟弟家里的婆娘不懂事,硬生生把老頭子給……” 剩下的話,薛族長沒說,徐縣令也知道是什么。薛翠娥被人拐了的事,是去衙門里報案了的。 感嘆的同時,徐縣令也不得不承認這老頭是個聰明人,時時刻刻都在維護薛庭儴的名聲,生怕讓人誤會祖父病重,做孫子的罔顧孝道下場赴考。抑或是當(dāng)祖父的本就死了,只是家里一直瞞著。 不過不管是什么樣,徐縣令都沒興趣知道,他只知道薛庭儴可惜了。 本來以薛庭儴的水平,來年二月赴會試,必能中了進士。如今卻因為身上有孝,只能下次再考,可錯過這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了。 “庭儴,你也多多節(jié)哀。”徐縣令走上前來,拍了拍匆忙穿了一身孝衣,立在墳前似乎極為悲痛的薛庭儴。 “謝大人專門跑這一趟?!?/br> “應(yīng)該的。” 眼見到了吉時,棺木該填土了,一行人便往山下走去。 薛庭儴和徐縣令并行,一面走著,一面說話。 “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 薛庭儴哂然一笑,道:“戴孝之中,不能四處行走,而內(nèi)子如今正身懷六甲,我當(dāng)是在家中陪內(nèi)子待產(chǎn)。當(dāng)然學(xué)問不能再拉下,以待下次開科?!?/br> “以你的才華必是手到擒來,進士及第?!?/br> “先提前謝過大人的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