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陳老板多方奔走, 依舊是做無用功。 縣里那邊, 他的關(guān)系還不如林邈, 至于他通過一些其他關(guān)系, 各方打探死者家人的身份, 大抵是清河也怕被人打聽了, 瞞得十分緊。 清河學(xué)館那邊又來鬧了兩次, 托詞離開學(xué)館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h衙那邊的人又來了一次,已是下了最后通牒,林邈終于堅持不住了, 松口讓縣衙的人將幾名涉事學(xué)生帶走。 同時,他脫去生員衫,自請與學(xué)生一同入獄。 其實這本不關(guān)林邈的事, 可他堅持自己是清遠(yuǎn)的館主, 館中學(xué)生出事他也有責(zé)。其實林邈不過是怕獄中有人動了手腳,鬧出個屈打成招什么的, 有他看著, 縣衙那邊總要顧忌一些。 這件事可非同小可, 林邈可是生員, 還是廩生, 是登記在冊受朝廷廩米的。前來抓人的衙役也不敢隨意將他抓走,僵持了大半日時間有余, 胡縣令才以干涉縣衙辦差之名,將林邈也請走了。 清遠(yuǎn)學(xué)館群龍無首, 亂成一片, 離館回家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也就只有孟、莫兩位先生還帶著數(shù)個學(xué)生留守。 陳老板痛心疾首,氣惱林邈的迂腐之余,只能又四處奔走關(guān)系,寄望事情能有回旋的余地。 而另一頭,薛庭儴等人在得到招兒帶回來的消息后,就奔赴距離湖陽鄉(xiāng)有近大半日路程的一個村莊。 一切只在千鈞一發(fā)。 * 位于夏縣安仁大街的縣衙里,胡縣令難得一副凝重的模樣,瞪著陪站在下首處一個身著文士衫頭戴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長眉星目,下頜留著幾縷長須,一派相貌堂堂,富有文士氣息。 此人正是清河學(xué)館的館主,高有志。 “你可確定事情不會出什么紕漏,不然到時候不但我保不了你,本官自己也自身難保。那林邈不足為奇,可你別忘了他的老師是誰,魯桓卿雖只是一介書院的山長,卻也是進士出生,桃李滿天下,學(xué)生遍布大江南北,出仕為朝廷命官者也不再少數(shù)?!?/br> “叔叔您盡管放心,我擔(dān)保不會出任何紕漏。莫說那林邈迂腐之極,以那群人的腦袋也想不住我會用著李代桃僵之計。再說了,孫家那邊還看著呢,能出什么事。” “最好如此。”胡縣令沉吟了一瞬,捏著胡須道:“此事宜早不宜遲,還是早些解決了,方能心安。你明日讓苦主再來縣衙擊鼓鳴冤,本官后日便開堂審訊。是時罪名一旦定下,把那死了的學(xué)生送去下葬,想必給他們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案。” “叔叔所言極是,我這便回去辦?!?/br> 胡縣令點點頭,高有志便下去了。 等他走后,胡縣令又細(xì)細(xì)思索一番是否還有紕漏,方放下心來端了茶喝。 其實按照胡縣令一貫小心謹(jǐn)慎的性子,他是不愿意管這檔子事的,無奈高有志拜了他那無子的親弟弟做了干爹,從輩分上來講,也算是自己子侄輩兒的。而這些年來他也沒少收受對方好處,又有那夏縣首屈一指的富商孫家出面,胡縣令看在那大把的銀子的份上,才愿意趟這趟渾水。 如今只希望一切能順利。莫名的胡縣令總有一種不安感,心驚rou跳的,可是靜靜去體會,卻又沒這種感覺,不然素來果斷的他也不會如此。 * 縣衙大牢中,歷來用來招待關(guān)系戶的牢房里關(guān)著一群人。 這大牢里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沒權(quán)沒勢沒親沒故從其身上撈不到好處的是一等,家世平凡只能撈到一些好處的又是一等,再往上就分大戶和關(guān)系戶了。大戶指的是家里有錢的,至于關(guān)系戶則是大牢中最不能碰的一類,通常都是縣太爺專門交代下來,不準(zhǔn)輕舉妄動且要好生侍候的人。 如今這間牢房里就關(guān)著這么一群人,縣太爺親自發(fā)話不準(zhǔn)妄動。正確來講不是一群人,而是那一個人,可這一個人卻是無比難纏。 獄卒們已經(jīng)廢了許多功夫,都沒能將那幾個學(xué)生單獨提出來。這姓林的秀才也不如表現(xiàn)的那般迂腐,幾個學(xué)生都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睡都是如此。 其實偶爾獄卒們也會覺得譏諷,這群讀書人平時最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為了保全小命,竟是當(dāng)著眾人在馬桶里撒尿都不覺得有辱斯文了。 林邈一身白衣端坐在鋪滿了茅草的地上,身邊圍著幾名年紀(jì)不大的學(xué)生,最大的不過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六歲。這幾個學(xué)生滿臉蒼白,神情充滿了忐忑。 “館主,您說咱們還能出去嗎?”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學(xué)生問道。 旁邊一人插嘴道:“你這不是說廢話,你覺得咱們能出去不?” 聽了這話,眾人更是面色慘白,包括于子友和王奇。 “早知道那日咱們就不應(yīng)了他們的邀約,誰能想不過私下斗斗文章,竟能惹出這么一些事來?!?/br> “我不信那人是我們打死的,咱們俱都手無縛雞之力,怎么可能打死人!” “那誰知道,這么多人,你一拳我一腳……” “噤聲!”王奇喝道。 遠(yuǎn)處的獄卒好奇地看過來一眼,見這邊不過是群讀書人如喪考妣要哭的模樣,方才噙著笑扭開臉了。 “這種地方也能胡言亂語?”王奇的臉格外陰沉。 方才那個說錯話的學(xué)生小聲辯解:“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當(dāng)時我有觀察,說是動手,其實不過互相拉扯了幾把,怎么可能會打死人?!?/br> 又有人道:“若不是于子友態(tài)度跋扈,這事也鬧不起來,還是他第一個率先動手的?!?/br> 這倒是實話,聞言大家俱是往墻角坐著的于子友看去。 他抬起頭來,望著眾人的面色有些難看,此時宛如一只斗敗了雞的他,哪里還有平時高人一等的模樣。 他目光閃了閃,干笑:“這怎么能怪我,當(dāng)時……” “行了,都平心靜氣些!”林邈突然道。 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王奇斟酌道:“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把當(dāng)時的事理一理,既然來到這里,想必不日就會提審。上了公堂,孰是孰非必然要分辨清楚,這件事是如何起始,過程如何,又是怎么才會發(fā)展到動手,都必須理清楚。” “王兄所言極是?!?/br> 接下來,一眾人便以獄卒們聽不到的小聲,開始合計當(dāng)日的事來,其中頗多爭吵,大抵不過是說誰動了手,誰率先動手了。 如今也不過剛?cè)肓舜罄危归_始內(nèi)斗了起來,只是讀書人的方式相對溫和些,尤其又有林邈在旁邊看著。 林邈坐在一旁,無奈地合上了眼。 * 提審日很快就來了,為了顯示自己公平公正,胡縣令特意允許百姓旁聽。 縣衙正堂之外的月臺上,圍滿了前來旁聽的百姓,加起來有兩三百人。 這其中有本身便是趁著放告日來打官司的,也有風(fēng)聞動靜而來的。早在前幾日市井之間便開始流傳兩家學(xué)館斗毆打死了一名學(xué)生的事,歷來只聽聞市井之間多有斗毆打架之事,少有聽說讀書人還會打架,那幫子酸儒不是篤信君子動口不動手么。 這種消息對一些市井之人十分有誘惑力,又聽說今日便開審此案,這不有那好事之人便都來了。 “升堂!” 隨著一聲渾厚有力的喚聲,衙役們以小跑速度各就各位站立,口里喊著堂威,水火棍在地上戳得嗵嗵直響。同時一身官服的胡縣令,邁著八字步從后堂走出來,主簿和書吏緊隨其后。 胡縣令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坐下,書吏便拿出上一次放告日的訴狀,交給胡縣令查看。一般每次放告日都是先審理上一次未判決的事宜,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隨著時間過去,正堂之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而一些排在前頭的案子也都審?fù)炅恕:h令回到退思堂喝茶小憩片刻,方又重回正堂。 一聲驚堂木起,書吏唱名道:“孫家夫婦告清遠(yuǎn)學(xué)館數(shù)名學(xué)子毆死親子案,孫家夫婦和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上堂?!?/br> 不多時,從堂外被帶進來一些人,俱是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 而此時堂外突然有喧嘩聲響起,聲音整齊,聲勢浩大。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竟是有幾十名身穿學(xué)子衫的學(xué)生,從縣衙大門外走了進來。他們排成三列,神情激憤往中門正堂這里走來,圍在門外的百姓們不禁讓出一條道。 這些學(xué)生很守規(guī)矩,到了月臺前便停下了腳步。不多時,又從人群里走出一人,卻是高有志。 他滿臉唏噓斥道:他滿臉唏噓斥道:“你說你們這是做什么!” “館主,孫鶴無辜枉死,我等生為同窗恨不能代之,我們……” “你們吶!”說著,高有志便連連搖頭步入大堂之中。 與此同時,孫家夫婦中的丈夫?qū)O友田撲通一聲在堂中跪了下來,哭道:“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門外百姓見此俱是憐憫不已,又罵清遠(yuǎn)學(xué)館的學(xué)生猖狂狠毒,竟然一言不合就打死人。 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面色慘白。 林邈嘆了一聲,竟拒了衙役讓其坐的意思,而是長身直立在堂中,其脊背現(xiàn)佝僂之態(tài)。 “林兄?!备哂兄竟笆值馈?/br> 林邈置之不理。 他失笑一聲,才悵然道:“雖咱們曾是同窗,你父親又是我業(yè)師,但事關(guān)人命,還望林兄能原諒?!?/br> 林邈抬目去看他,望著他一副惺惺作態(tài)的模樣,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高有志從來如此,最是擅長裝腔作勢,關(guān)鍵又讓人抓不住把柄,只能有苦難言。偶爾氣惱至極,林邈也生出恨不得將其殺死之心,可到底他乃是讀書人,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除了氣急咬牙切齒,也無奈他何。 所以只能不理。 一名衙役走上前來,對高有志笑道:“高館主請坐。按咱們縣衙的規(guī)矩,您乃生員出身,又是苦主,當(dāng)可有一座?!?/br> 高有志望向林邈,衙役也看過來一眼,苦笑道:“林館主他不愿意坐?!?/br> “罷,那高某便受之有愧了?!闭f完,高有志扶袖在圈椅上坐了下來。 又是一陣堂威聲響起,首位上的胡縣令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立在堂下一名身穿青衫干瘦的中年人,應(yīng)道:“學(xué)生朱和生,乃是受清河學(xué)館所付,前來代孫氏夫婦應(yīng)訟。孫氏夫妻痛失愛子,恐其情緒失控,亂了大堂上的規(guī)矩,高館主嘆不能代之,才會請了學(xué)生前來?!?/br> 這朱訟師也是秀才出身,才能以學(xué)生自稱,而能見了縣太爺不跪,乃是朝廷給身負(fù)功名之人的特許。 胡縣令點點頭,又看向一旁站著的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你們可有代訟之人?” 一眾人面面相覷后,林邈露出幾分苦色,方才搖了搖頭,道:“無。” 頓了一下,他上前一步道:“便由我這館主代……” “等一等!”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呼聲,隨著呼聲陳老板伴著一名二十多歲的儒雅青年走入大堂來。 這青年生得身形高大,著一身半舊的深藍色文士衫,卓爾不凡,一派風(fēng)度翩翩??雌湫稳菀膊皇鞘裁戳瞬坏玫拇笕宋铮瑓s讓胡縣令從大椅上站了起來。 “沈三公子!” 胡縣令繞過大案迎上前來,態(tài)度格外隨和,甚至隱隱能看出有幾分討好之色,哪里還見方才一副威嚴(yán)肅穆之態(tài)。 “胡縣尊?!鄙驈?fù)點頭回禮。 他乃是舉人出身,雖并非朝廷命官,可沈家在夏縣乃至整個平陽府,都是跺一跺腳便要驚動所有人的存在。 沈家大爺官拜太常寺卿,乃是名副其實的三品高官,沈家二爺是承天二十年的狀元,如今外放在江南一帶為知府。想必在其任滿歸京后,又是一名朝廷重臣。更不用說先沈家老太爺曾列為內(nèi)閣,如今雖已駕鶴西去,可也是留有余威。不怪胡縣令以堂堂縣令之尊,竟要放下架子來迎沈復(fù)一個后生晚輩。 “不知三公子此次前來——” “我來旁聽?!鄙驈?fù)道。 聞言,胡縣令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高有志。高有志也早已站起來了,收到胡縣令的目光,他不顯地?fù)u了搖頭。 他怎么可能請的來沈三公子這樣的人,若是真能請來,他也不會當(dāng)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館主了。 既然不是清河這邊,那就是清遠(yuǎn)的人請來的? 尤其又見方才出言打斷那人正在和林邈說話,胡縣令和高有志的臉色當(dāng)即難看了幾分,心中忍不住猜測這沈三公子來意如何。 “我不過是閑暇之余聽聞本縣竟鬧出一種學(xué)子殺人案,特意過來旁聽一二,胡大人不用在意,只用秉公辦理便是。” …… 另一邊,林邈對陳老板道:“墨之賢弟,有勞你了?!?/br> 陳老板臉色憔悴,聲音干澀道:“說什么勞,這沈公子不過是我一次偶然機會認(rèn)識,卻根本搭不上話。這次能請動他……”他頓了一下,才又說:“不過有他旁聽,胡縣令等人總要顧忌一二。安齊兄,我也只能幫到如此了?!?/br> 陳老板雖沒有明言,可林邈又怎會不知,沈三公子有‘書癡’之名。這名聲可不是什么壞名聲,不過是說沈復(fù)愛書成癡,他為人沒什么別的喜好,就是喜歡收集各類孤本、絕本。 陳老板家學(xué)淵源,雖是開了一個小書鋪,可陳家三代人俱有收集各類孤本的喜好,也是底蘊深厚。陳家有一家傳宋代刻本,品相上佳,珍奇罕見,陳家人從不愿意示人,沈復(fù)竟不知從何處得知這一消息,托人求上門。 可陳老板并不愿意出售,也幸好沈復(fù)不是搶人所好之人,此事就此罷過。這次陳老板實在求助無門,拿著珍本求上門,才請來沈復(fù)出面。 不過沈復(fù)提前就說明過了,他只是旁聽,頂多在胡縣令判案有不公出言干涉,指望著沈復(fù)能替清遠(yuǎn)平了這場事,那是不用想了。 林邈垂頭抱手:“為兄有愧?!?/br> “愧個什么,死物沒有人重要。”陳老板擺手道。 可林邈真是有愧,經(jīng)過這一系列的事,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堅持的這些到底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了。 …… 聞言,胡縣令當(dāng)即心松一口氣。 轉(zhuǎn)念一想,沈家人向來自重名聲,與林邈此人也無舊,怎么可能出言干涉。莫怕是受人之托,出來走個過場,可即使走個過場,也不得不讓胡縣令慎重。 不過他也想清楚了,其實此案十分好判,人證物證俱在,料想以清遠(yuǎn)之人也參不透其中蹊蹺。只待此案一結(jié),便是板上釘釘之事,到時候就算看在三公子的面子上,念其等人尚且年幼,判其一個流徙之罪,既能博一個好名聲,又能在三公子面前得一個好印象。 其實胡縣令和高有志本就沒打算置人于死地,不過是想保全一個人,順便讓清遠(yuǎn)學(xué)館開不下去罷了。 胡縣令心定,請沈復(fù)坐下后,方又回到大案之后。 為了肅靜正堂,佇立在兩側(cè)的衙役又是一陣殺威棍聲起,陳老板忙退到正堂之外,堂里堂外頓時安靜下來。 胡縣令看向清遠(yuǎn)諸人,問道:“你等可有代訟之人?若無,本官便開始審案了。” 清遠(yuǎn)學(xué)館這邊自是沒有請訟師,不是不想請,一來學(xué)館如今樹倒猢猻散,顧不過來,林邈除了其妻女兩個婦道人家,并無人為之出頭。而陳老板這邊倒是想請個訟師,無奈根本沒人敢接這個案子。 請了數(shù)人,一聽聞具體,都是搖頭擺手,不然陳老板也不會費這么大力氣去把沈三請來。就是想打著狐假虎威的念頭,讓胡縣令判案時手下留情。 “無?!绷皱銚u了搖頭,上前一步道:“學(xué)生有失,便由我這館主代……” “等一等!” 堂外又是一聲高喚,胡縣令望了過去,心中不悅,打定主意這次若不是天皇老子來了,定要讓他吃一番苦頭,當(dāng)這公堂之上是能讓人隨意叫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