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吃罷午飯, 薛家人都去歇著了, 周氏將四處收拾干凈, 便回了屋。 進(jìn)門就看見男人歪在炕上, 薛青柏今兒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兒, 也著實(shí)累得不輕。 見媳婦進(jìn)門, 薛青柏道:“累了吧, 快來歇歇。” “累什么,都是做慣了的?!敝苁弦幻嬲f著,一面脫了鞋上炕。她盤膝坐在薛青柏的腿邊, 按了按他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小腿,有些心疼道:“倒是你,實(shí)在做不了就歇一歇, 也不趕著你做那一星半點(diǎn)。對了, 請幫工的事到底怎么在說,怎么也沒見爹說這事?” 薛家有三十畝地, 光憑薛家這幾個男人可不夠用, 哪怕是老二薛青松還在時, 每年農(nóng)忙的時候都要在村里請幾個幫工。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總不能讓人一直幫著做, 救急不救貧,這道理在哪兒都通用, 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錢請人的。這事都是老黃歷了,按理說早就該有動靜, 可今年卻是出了奇, 馬上就快播種了,可薛老爺子卻一直沒動靜。 一提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頭。 他猶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樣子,莫怕是這回不想請人?!?/br> “不想請人?不想請人,那怎么辦?”周氏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那么些地,不請人難道把人累死不成?” 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里拿不出這些錢?!?/br> 一聽這話,周氏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薛桃兒在里屋,早就聽爹和娘在說話,她忍不住從屋里走出來,道:“爹,家里怎么可能拿不出來這些錢。一個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飯,一次請上五個,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兩銀子的事。再是花錢,難道錢比人還重要?莫怕是因?yàn)榇蠓恐棒[了那么一場,阿爺還想送薛俊才上學(xué),才會這樣?!?/br> “三十畝地,三個人做種,爹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聲音里帶著哭腔。 老四薛青槐雖也幫著種地,可他還有個貨郎的事干,做貨郎比種地來錢容易,這個買賣老兩口是怎么都不會讓停下的。而薛老爺子上了年紀(jì),手腳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說這三十多畝地,出大力的還是薛青柏。 “說什么胡話,爹不也要下地。說不定這都是我胡思亂想的,爹正打算辦這事?!?/br> 周氏嘴角噙著冷笑,也不說話。 薛桃兒滿臉忿忿。 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頭:“好了,你們別擔(dān)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這事?!?/br> “反正你自己看著辦,把你給累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兒過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別忘了,你也是有兒子的人!” 周氏說完,就拉著女兒進(jìn)里屋去了。 這還是素來賢惠的周氏,第一次當(dāng)著薛青柏面前說這么狠的話,他一時竟是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良久才面露了幾分苦澀。 * 下午從地里回來的路上,薛青柏就對薛老爺子提了請短工的事。 薛青柏在家里慣是個沉默寡言的,從來是只干活不說話,第一次在薛老爺子面前說這種越俎代庖的話,大抵也是心里清楚薛老爺子的想法,格外有幾分不自在。 薛老爺子看著自己這三兒子。 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顯得老相的多,雖說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臉上卻有許多不符合他這個年紀(jì)的細(xì)紋。 這是在地里久經(jīng)暴曬下的結(jié)果,是皮被曬褪了一層又一層,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這種細(xì)紋,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這般。 他整個人黝黑而精瘦,因?yàn)閯倧牡乩锘貋?,衣裳都汗?jié)裢噶?,臉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現(xiàn)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夾衣的。 薛老爺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駝的背往下彎了彎。他苦笑了一聲:“是爹太天真了,總想著家里不寬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卻忘了人也不是鐵打的。爹等會就去村里頭問問,看哪家有閑人請幾個回來?!?/br> 一聽薛老爺子這么說,薛青柏更是局促難安。他穿著草鞋的腳,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們自己就先干著,等干不了再說?!?/br> 薛老爺子直起腰來,大聲道:“請人。你把牛拉回去,爹這就去村里問問?!?/br>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薛青槐挑著挑子從外面回來了。 剛進(jìn)大門,就撞上幾個村里的漢子一面回頭和薛老爺子說明天一早就來,一面往外走?;ハ啻蛄苏泻艉螅麑⑻糇臃胚M(jìn)倉房,人回了屋。 孫氏見他回來,就忙去給他打水梳洗。 趁著薛青槐梳洗的當(dāng)頭,她壓著嗓子道:“爹下午從地里回來,就去村里請了人,我猜著莫怕是三房那邊忍不住了,和爹說了這事?!?/br>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說:“本就該請人,這事三哥不說我也要說,沒得把人都給累壞了。” 孫氏啐了一口,道:“這事你可別攙和,只管等著就成,你別看三嫂平時不吭不響的,心里有主意著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氣要冒這個頭,果然沒忍下!” “瞧瞧你說的這是什么話,難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里活兒難道我就不用干了?” 孫氏當(dāng)即不說話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說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還要非要論個長短,累不累啊你!” 孫氏就不愿意聽了:“你當(dāng)我想這么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還打算等毛蛋再大兩歲,求了大哥教教他,說不定毛蛋有那個本事,也能考個童生秀才什么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給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為然:“毛蛋念書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紀(jì)自然能進(jìn)大哥那私塾。” 孫氏送給他一個白眼:“你是蠢啊還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樣?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樣都是大哥教出來的,為啥狗子就是學(xué)得比俊才少?哪個師傅教徒弟不會留上一手,他難道不怕教會了狗子,把俊小子給襯得不顯了?!?/br> “可這次卻是狗子贏了俊才?!?/br> 孫氏一窒:“誰知道他是走了哪門子狗屎運(yùn),不中了這么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說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沒了,你當(dāng)你大哥會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紀(jì)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總是說他天資愚鈍。照我這么看,要不了幾年,栓子也要回來幫家里下地干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來干活,一輩子給人賣勞力,人家還嫌你汗臭?!?/br> 一聽這話,薛青槐的臉色當(dāng)即暗了下來。 孫氏這話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實(shí)薛家?guī)讉€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為人木訥了些,其他三兄弟腦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歲,當(dāng)他開始懂事時,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里看書做學(xué)問,什么活兒都不用干。 沒人知道薛青槐曾經(jīng)也很想讀書的,小時候幫家里放牛,他不止一次借著機(jī)會去鄰村的私塾偷聽塾師給學(xué)童講課,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讀書的,家里已經(jīng)供了一個,再也供不起另一個。 二哥早早就學(xué)了木匠的手藝,三哥一心撲在地里,他不想種地,就選擇了當(dāng)個貨郎。其實(shí)這樣也挺好,有一份手藝在,總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這么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難道以后也讓兒子踏上自己的后塵? “不是我說,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著楊家老頭鬧了那么一場,這兩天俊才又在屋里鬧小病,照這么看你爹說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于連幾個幫工都舍不得請?!?/br> 薛青槐恍過神兒來,失笑道:“家里哪有那個余錢?!?/br> 雖是薛家的家是老兩口當(dāng)著,可每年地里出多少糧食,交了稅子又能落下多少,還有他這貨郎買賣的能賺多少,薛青槐都是門清。 其實(shí)若只是供兩個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夠的,可還有個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學(xué)館學(xué)了五年,之后隔三差五總要從家里要些錢說是外出交際,有個金山銀山也被他掏空了。 “沒有余錢,難道不能賣地?地不就是錢!”孫氏脫口說。 薛青槐斥她:“快別胡說,我爹不可能賣地的。” 地可是莊戶人家人老幾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里快餓死人的時候,是沒有人會賣地的。 孫氏嗤笑:“我看難說。我這幾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們的心眼多得像那馬蜂窩,你當(dāng)楊家老頭那場鬧騰是白鬧的,等著看吧,后面還有幺蛾子!” 薛青槐心里有些煩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沒影兒的事都能被你說出個事來?!?/br> 孫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里人個個心思多,你當(dāng)我愿意這么累?!我這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你為了咱兒子!什么時候能把我們分出去,我清閑,你也清閑了。不過就照現(xiàn)在這情形看,還有的熬,既然都讓我熬著了,憑啥不讓我說。我說著,你聽著,不愿聽也得聽。” 外面周氏叫吃飯,孫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卻是嘆了一口氣。 孫氏雖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識大體。若是不識大體,估計(jì)家里早就鬧得不成樣子了。 吃飯的時候,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悶,都是只埋著頭吃飯不說話。 趙氏吃了幾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你這是去干啥?飯都不吃了?”薛老爺子問道。 “我去看看俊才,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壯實(shí),這次卻病成這樣,幾日都吃不下飯了,我去給他下碗雞蛋面。這孫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話說到最后,趙氏語氣難掩激憤,她摸著腰間的鑰匙,就往里屋去拿白面了。 白面在薛家可是細(xì)糧,趙氏一般都是鎖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 楊氏忙站了起來:“娘,快別麻煩了,給他下什么雞蛋面啊。這白面可是細(xì)糧,大伙兒都還沒吃,沒得給他開小灶的理兒?!彼龑镂莸内w氏說,邊為難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說下就下,俊才病成這樣了,吃碗雞蛋面礙著誰了。誰有意見,讓他來跟我說!” 不多時,趙氏端著一個碗從里面出來,楊氏尷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飯很快就吃罷了,周氏帶著薛桃兒收拾殘局,其他人則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邊,婆媳倆搭手做了碗雞蛋面,趙氏親自端去了東廂。 東廂,薛俊才單獨(dú)住著西間。 這里本是薛青山的書房,后來薛俊才大了,就專門辟了一塊兒用來建炕。四四方方一間屋,臨窗是大炕,挨著墻邊擺著書櫥和書案等物,另還有兩把椅子。墻上掛著幾幅字畫,卻是薛青山為了附庸風(fēng)雅從外面買回來的。 炕上,薛俊才滿臉蒼白地躺在那里,嘴唇干涸。見趙氏來了,他忙從炕上撐著坐了起來,叫了聲阿奶。 這聲‘阿奶’叫得趙氏眼淚當(dāng)即就出來了,撫著他頭道:“快起來吃碗面,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點(diǎn)兒,養(yǎng)好了身子才有力氣讀書?!?/br> 薛俊才面露一絲痛苦之色,低聲道:“就算養(yǎng)好身子,我也讀不了書了?!?/br> 趙氏拍了他一巴掌:“盡胡說,什么讀得了讀不了。還有你爹,怎么會讀不了書??炱饋沓悦妫@可是阿奶親手給你做的,里面打了雞蛋,可香了?!?/br> “阿奶,孫兒不孝,可我實(shí)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來想得好好的,好好學(xué)上一年,到時候下場考個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爺揚(yáng)眉吐氣的,可……” 楊氏站在一旁嗚嗚的哭了起來,趙氏也是心如刀絞。 薛俊才是她第一個孫子,也是她親手從襁褓中帶大的孫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個薛家誰不知道薛俊才是趙氏的心肝寶貝疙瘩rou,誰惹誰倒霉。這次若不是事情鬧太大,不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插言的,還指不定是什么樣。 “你別急,先吃面,總會有辦法的。” …… 趙氏回來,薛老爺子正盤膝坐在炕上抽旱煙。炕桌上放著一個水盆,水盆里溫著一碗飯。 “快吃點(diǎn),去干什么去了這么長時間。” 趙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聲。薛老爺子見她不動,又道:“這又是咋了?飯都不吃了?” “你說咋了,你說我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現(xiàn)在成啥樣了,不是你孫子,他不是你孫子是不是?”吼了兩聲,趙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窩來,邊哭邊道:“你這個狠心的,我說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讓,可你瞅瞅俊才,我孫兒多孝順啊,都病成那樣還口口聲聲要給家里揚(yáng)眉吐氣。你就為了你那張臉活吧,咱自家的錢給誰花不給誰花,還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學(xué)問做得多好,誰不夸他出息,老大也說了去學(xué)館學(xué)個一年半載,下場拿個秀才肯定沒問題。如今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毀了!讓我看那兩個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壓我俊才,那個老秀才可是鄭里正請來的,誰知道他們是向著誰的……” 這話讓薛老爺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長說過這事,族長卻是讓他別想多了??膳c突然仿佛開了竅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爺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這是多年來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yàn)檠〔攀情L孫,是以后薛家立門戶的人。難道真因?yàn)檫@次輸了,就真不供他上學(xué)了。 可上學(xué)卻是要花銀子的,錢怎么來? 趙氏一面哭一面嘴里抱怨著,薛老爺子卻不說話,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著旱煙。 把一袋子煙葉抽完了,他才恍然醒過來,一把將煙袋扔在炕腳,脫了腳上的鞋,側(cè)身歪在炕上:“睡覺!” 趙氏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卻也不敢再吭聲了。 * 東籬居,陳老板翻著手里那一疊宣紙,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很不錯,字比之前更精進(jìn)了?!?/br> 薛庭儴謙虛地說:“也是寫多了的緣故?!?/br> 陳老板吩咐阿才去柜臺里取了一兩銀子給他。 “再過幾日便是學(xué)館開館的日子,你是時可別忘了去。拜師六禮別忘了,至于束脩,若是手頭上不寬裕,緩緩也并無不可?!?/br> 薛庭儴還沒說話,招兒已經(jīng)在旁邊說上了:“陳叔,你就放心吧,這清遠(yuǎn)學(xué)館又不是那死要錢的清河學(xué)館,咱手里的銀子夠給束脩。” 陳老板點(diǎn)點(diǎn)頭,對薛庭儴道:“至于我這里,還有不少抄書的活計(jì),價(jià)錢給你優(yōu)厚。你帶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當(dāng)然若有空閑前來,這里的書也任你看?!?/br> “謝謝陳叔了?!?/br> “謝什么,反正雇誰不是雇,你的字寫的好,說起來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标惱习迨莻€明白人,清楚讀書人都有自己的傲氣,才會這么說。 不過薛庭儴卻是真把這份恩情給記在了心里。 之后他又在陳老板手里接了個抄書的活兒,才帶著招兒踏出東籬居。 兩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時,他突然拉著招兒改了道。 “咋了?這是去哪兒?” 薛庭儴也不說話,就是拉著招兒走,直至到了上次兩人吃面的面攤,招兒才明白過來。 “老板,來兩碗揪片,多要澆頭?!?/br> 他擇了一張干凈的空桌坐下,見她還站在,拉她坐下來。 “你還吃什么?我?guī)闳コ??!?/br> 少年的表情很認(rèn)真,招兒莫名的眼熱了一下,笑嗔道:“你這才掙了多大點(diǎn)錢,就這么胡吃海喝的?!?/br>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兒卻還沒自覺,嘴里念叨讓他有錢了就收著,馬上去學(xué)館上學(xué)了,免不了有花錢的地方,自己買點(diǎn)啥都方便之類的話。 說了半天,也沒見對方有點(diǎn)動靜,招兒才抬頭去看他,果然見小男人一副生氣了的模樣。 其實(shí)薛庭儴生氣并不明顯,讓外人來看可能就是一種面無表情。只是招兒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時間就反應(yīng)過來。 瞧瞧他,嘴唇微抿著,腮幫子不自覺鼓了一點(diǎn)點(diǎn),還用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氣了是甚! “怎么又生氣了?”她口氣充滿了無奈。 他還是不說話,她只能湊到近前來:“我又說啥話惹你生氣了?好好好,我錯了還不成?!?/br> 他抿著嘴角:“我說了掙了錢帶你來吃的?!?/br> 就是因?yàn)檫@生氣? 招兒還在發(fā)愣,他又道:“我是你男人,我?guī)愠鰜沓燥埵菓?yīng)該的?!?/br> 這話說的,招兒差點(diǎn)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半響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狗兒你咋了?怎么說起這了?!?/br> 薛庭儴微微瞇了下眼,瞅著她:“難道我不是你男人?” 呃…… “難道你沒把我當(dāng)成你男人?” “難道你其實(shí)不想給我當(dāng)媳婦,心里有別的男人了?” 這一連串追問直接讓招兒不知該怎么答了,腦子里亂成一片。 “停停停,你胡叨叨啥??!”她努力地組織了下語言,才道:“不就是吃碗揪片么,怎么就扯出這么多事來。瞧,揪片來了?!?/br> 話音剛落下,老板就端了兩碗熱騰騰又散發(fā)著香氣的揪片來了。 “別動別動,小心燙著,兩位客官慢用。”老板將揪片放下,又說了句桌上有蒜有醋,需要的話自理,就離開了。 “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招兒一面說,一面將其中一個碗里放了些醋,推到薛庭儴的面前。 薛庭儴吃面喜歡放些醋,不要太多,他怕酸,但也不能太少,會沒醋味兒。當(dāng)年裘氏還在的時候,都拿捏不住兒子的口味,也就招兒能拿捏得準(zhǔn)準(zhǔn)的。 這個口味跟著薛庭儴很長時間,可自打招兒死了,他就再也不吃醋了。 因?yàn)闆]了那個能幫他放醋的人,他也曾試著自己放過,可每次都是以酸得嗆人作為結(jié)局收場。 心里想著這些,薛庭儴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靜下來。 她沒有死,其實(shí)這樣就挺好,他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讓她明白他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弟弟。 “你也吃吧?!毖ν◤闹裢怖锍槌鰞呻p筷子,遞給招兒了一雙。 招兒偷偷自下面瞄了他一眼,終于松了口氣。 他終于不生氣了,這怪脾氣真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長大了都不改! 她心里一面無奈地想著,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 兩人吃罷面,薛庭儴叫來老板會賬。 他將那一兩銀子遞給老板,胖胖的面攤老板一臉為難。原來小面攤上很少收到銀子,都是用銅錢來付賬的,老板根本沒零可找。 薛庭儴愣住了,他竟是忘了這茬。 正當(dāng)招兒想掏銅板出來付時,他突然說了一句等等,從腰帶里掏出幾個銅板,不多不少正是八個。 正是那日第一次去東籬居,招兒臨走時給他的。本想著用自己掙來的錢請她吃面,誰知道最后還是用了她的錢。 離開面攤后,薛庭儴問道:“你還想吃什么,咱們?nèi)ベI?!?/br> 招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還吃什么啊,我這會兒都要撐的不行了。” 他也不說話,就拉著招兒一路去了東市。 這家鋪?zhàn)淤I點(diǎn)果子,那家店里買些油糕,又買了些花生蕓豆啥的,一共六七個紙包綁在一起,全是招兒愛吃的。 有著之前的經(jīng)驗(yàn),招兒也不敢說他亂花錢的話了。 就這么一路拎著這些紙包,跟在他背后走著,招兒感覺心情怪怪的,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心里蔓延。 半晌,她才無奈地?fù)u了搖頭。 真是小孩的脾氣! * 晚飯吃罷,薛老爺子留薛青山兄弟仨說話。 這一看就是要說什么事,孫氏慣例找借口留下了,于是周氏也沒走,楊氏一直坐在薛青山身邊沒挪地兒。 至于小輩們,都讓回屋了。 薛老爺子慣例是抽了一鍋煙,才將事情大概說了一下。 “爹,你說啥?要賣地?” 是薛青柏的聲音。 二房屋里,招兒聽到這個聲音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兩人也沒說話,就在屋里靜靜地聽著。 正房里,薛青柏激動地說:“爹,做啥就到了要賣地的地步,地可是咱們莊稼人一輩子的生計(jì),是人老幾代人的依靠。地賣了,咱吃啥喝啥用啥啊?!?/br> 薛老爺子抬手打斷他:“老三你先別激動,先聽爹說完,我是這么想的。” 說是這么說,他卻又開始往煙鍋里塞煙絲,點(diǎn)燃了深吸一口后,才道:“我想俊才也不容易,學(xué)了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現(xiàn)在卻又不學(xué)了,總是有些可惜。就想著送他去那學(xué)館讀一年,甭管好歹讀了一年,老大說以俊才的學(xué)問,讀一年就能下場。若是俊才真中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過了。” “那狗子呢?” “狗子自然也去?!睆氖贾两K,薛老爺子就沒有想不讓薛庭儴去的想法。全村的人都看著,他可沒臉出爾反爾。“所以我才想賣地,咱家的情況你們兄弟是知道的。送一個去都勉強(qiáng),送兩個去可沒有那么多銀子?!?/br> 頓了頓,他繼續(xù)說:“也不是都賣了,就賣兩畝,湊夠狗子和俊才進(jìn)學(xué)這一年的花銷。咱家這么多地,賣兩畝地不算傷筋動骨?!?/br> “可不管是賣一畝還是兩畝,他總歸是賣地。爹,到時候村里人該怎么看咱家。”薛青柏說。 “什么怎么看不怎么看的,我賣地供孫子讀書,還用著跟誰說不成?!眲e看薛老爺子嘴硬,他能說出這種話就說明他其實(shí)很在意。 在鄉(xiāng)下,賣地可是十分丟人的事。 “反正這事跟你們說了,這兩天我就去找賣主。” 見薛老爺子如此堅(jiān)決,薛青柏憋著氣問道:“那地咱們都耕了,現(xiàn)在拿去買,那咱們之前的力氣不都白費(fèi)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為了送俊才讀書,都要賣地了,你就不說句話?”孫氏在后面掐了薛青槐幾下,他都不說話,自己忍不住出聲了。 薛青山閃爍其辭:“你看這,這不是爹的主意么?!?/br> “大嫂,你也不說話?這地現(xiàn)在賣了,以后再想買回來可買不著?!?/br> 余慶村附近的地是有數(shù)的,這些年能開的荒都開了,地就這么多,人口卻是年年在漲,誰家有地也都是攥緊在手里不愿拿出來。如今薛老爺子說要賣地,放出風(fēng)聲,就有人來買了。 可賣容易,再想買回來可得看運(yùn)氣了。 楊氏眉眼低垂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俊才中了秀才,再多的地都能買回來。再說了這不是爹的主意,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家里也說不上話?!?/br> 見大房兩口子安坐在一旁,自己等人倒是像烏眼雞似的計(jì)較,孫氏一口氣兒堵在心口里就出不來了。 她冷笑道:“大哥說俊才讀一年就能下場了,那大哥還說自己一定能中,我看這么多年也沒見中。若是讀一年不中,后面還讀不讀了?繼續(xù)讀下去,是不是還要賣地?” 薛青槐拉了她一把:“你說啥呢?” “我說啥,我說話!憑啥一家子就得啥都緊著大房,地是三哥和咱家種著,你每天還要出去賣貨,合則大房一家子啥都不用干,要花錢的時候嘴巴一張錢就來了,沒錢就賣地,這薛家可不止大房一家人!?!?/br> “老四媳婦!”薛老爺子拍了拍炕桌。 孫氏一把揮開薛青槐拉著自己的手,尖聲道:“我算是受夠了,想賣地可以,爹咱們今兒把明白話說說。狗子就不提了,我這人雖小心眼喜歡和人計(jì)較,可也聽毛蛋他爹說了,當(dāng)年二哥靠著木匠手藝沒少給家里掙錢,家里有幾畝地都是靠那會兒二哥掙得銀子添置的,二哥二嫂走后,狗子也沒咋花家里的錢。 “狗子若是進(jìn)學(xué)我沒意見,這是家里該給的??删驼f大房吧,大哥讀書花了多少錢咱不提,那是老黃歷?,F(xiàn)在就說俊才,是不是俊才今天讀書沒錢,家里可以賣地去供,那等毛蛋以后上學(xué)若是也沒錢,家里是不是也賣地給供!” 她沒等薛老爺子說話,又道:“對了,不光咱毛蛋,還有三哥家的栓子。都是孫子,一碗水要端平,只要爹你今兒說了以后毛蛋上學(xué)沒錢家里也給賣地供,我二話不說什么意見都沒有。” 薛老爺子詫異得到旱煙都掉了,煙鍋兒里藏著暗火的煙絲滾了出來,燙得他連連去拍褲腿。 他氣得手直發(fā)抖,瞪著薛青槐:“老四,你管不管你媳婦,管不管?!” 薛青槐去拉孫氏,要將她拽回房,孫氏硬拼著就是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來了:“我今兒就等著爹一句話,爹你就給句明話吧?!?/br> “你鬧什么,快跟我回去!”薛青槐吼道,又去拽她。 孫氏一把拍開他的手:“你孬我可不孬,薛青槐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你當(dāng)老黃牛為家里賣命,好的沒有你一口,錢你也花不著一分。你看看大嫂穿啥我穿啥,我咋就攤上你這樣的男人了!” 她一面罵,一面就哭了起來,又對周氏喊:“三嫂,你說句話,難道你愿意繼續(xù)過這樣的日子?我承認(rèn)我平時擠兌你讓你多干活不對,那是我氣不過。憑啥有的人坐在那里當(dāng)少奶奶,我們就是老奴才的命,她不干我也不干。可今兒這事關(guān)系咱兩家,你說句話!” 周氏緊抿著嘴角,薛青柏下意識拉了她一把,可還是沒拉住。 她往前走了兩步,抿了抿鬢角邊的碎發(fā),一貫低垂著眼簾:“大哥說俺家栓子天資愚鈍,認(rèn)得幾個字也就算了,我也沒指望栓子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就一個,四弟妹說的一碗水端平,若真是為了送俊才進(jìn)學(xué)賣地,爹你總要給我們一個說法?!?/br> “你要什么說法,這地這家都是老子的!”薛老爺子臉漲得通紅。 “這地確實(shí)都是爹的,可這地平時卻都是栓子他爹種的多。栓子他爹沒本事,不像大哥會讀書,不像四弟會賣貨,渾身的力氣就往地里使,跟侍候孩子似的天天侍候著。爹說要送俊才去上學(xué),說賣地就要賣地,爹你就不考慮栓子他爹的心情?” 薛青柏蹲了下來,偌大一個男人,委屈得像個孩子:“爹,那地不能賣!” “老三!” “當(dāng)然,您老若是要賣,咱也攔不住,但咱們提前先把話說清楚,要賣就賣大房的地,咱另外三房的地不能賣。” 不像孫氏,周氏的情緒并不激動,甚至是極為冷靜的。她能說出這番話來,顯然是在心里頭想了很久的。 事實(shí)上也確實(shí)如此,周氏心里清楚兒子不是個讀書的苗子,既然不能讀書只能在家種地。兒子以后要娶妻,女兒以后要出嫁,這都需要錢,可薛家的錢卻從來花不到其他三房身上,都是流向了大房。 誠如孫氏所言,誰也不想當(dāng)老奴才一輩子侍候別人,可周氏畢竟是兒媳婦,她在薛家根本說不上話??伤膊皇悄嗳?,也是有自己想法和心思的,忍了這么多年也算是忍到極致了。索性今兒孫氏先冒頭了,就借著機(jī)會把事情掰扯清楚。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周氏還是垂著頭:“兒媳沒啥意思,人多分家,樹高了分叉,父母在不分家,這些道理咱都懂??蛇@家早晚都是要分的,就是現(xiàn)在不分,以后也是要分。既然要分,自然四房各一份,沒有哪一房獨(dú)占的理兒。 “之前四弟妹說了這么多,兒媳也就不重復(fù)了,這每一房各有子女,各是小家,都要養(yǎng)家糊口,兒女都要成家立業(yè)。爹你想供大哥,哪怕是供俊才,咱都沒啥說的,但要供就緊著大房那一份,其他三房的還是不要動的好。” 薛老爺子怒極反笑:“你這是把家都給我當(dāng)了,我和你娘還沒死呢!” 薛青山站了出來,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老三,你管不管你媳婦!她這是在做甚,是在大逆不道!” 楊氏也一改之前的模樣,連聲斥著周氏說她竟然挑唆家里不和。 孫氏幫腔:“三嫂說得我贊同,賣地我沒意見,要賣就賣大房的去。到時想怎么賣怎么賣,我們二話沒有?!?/br> “老三、老四,你們也是這么想的!”見下面鬧得不可開交,薛老爺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多歲,問著薛青柏和薛青槐。 “我……” 兄弟兩人互相看了看,卻是囁嚅著不吱聲。 這時,門外走進(jìn)來兩個人。 卻是薛庭儴和招兒。 正房這邊鬧成這樣,兩人站在門外已經(jīng)聽了好一會兒了。 “狗兒……” 招兒不知小男人想做甚,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薛庭儴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才上前道:“爺,我有話想說。” 他的突然插言,讓大家都看了過來。 “孫兒方才在外面也聽了幾句,三嬸和四嬸話說得在理。” 不待薛老爺子和薛青山說話,他又道:“孫兒也在念書,以后花的也是家里的錢,若是家里有錢也就罷,偏偏沒錢。大哥學(xué)了這么多年,不讓他學(xué),總是有些可惜。可孫兒也想學(xué),又做不來孔融讓梨之舉。 “栓子今年八歲,毛蛋四歲,總不能兩個大的學(xué)了,兩個小的不讓學(xué),小姑馬上就要出嫁了,再過兩年桃兒姐也要說人家,都緊著要用錢,可給誰用不給誰用怎么說?給誰用了,都難免讓用不到的人心中不平,與其家里因?yàn)檫@些事生了矛盾,不如早早的把家分了。” 一聽這話,招兒當(dāng)即不拽薛庭儴了,老老實(shí)實(shí)站在他身后聽著。 薛老爺子正想說什么,被薛庭儴打斷:“爺您聽我說完,村里確實(shí)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說法,這種時候分家外人也難免會笑話??梢灾环旨遥瞬环珠_住,各房管各房花用,至于其他還像平常那樣?!?/br> “那家里的地誰去種,你種?”薛青山冷笑地看著他。 薛庭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自己種,或者佃出去都可。也可以像以前那樣,由爺和三叔四叔種著,不出勞力的人給糧食或者給錢。外面是啥價(jià)錢,就按照什么價(jià)錢,誰也不吃虧?!?/br> “那你還想不想去鎮(zhèn)上學(xué)館了?分家了,誰供你上學(xué)?” 這事可嚇不著薛庭儴,他神色淡淡道:“既然都分家了,自然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你小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老子不同意!”薛青山呸了一口罵道道,顯出他真實(shí)的本性。 他萬萬沒想到他本是打算施壓給薛老爺子,讓其想辦法送俊才上學(xué),竟會變成分家這種鬧劇。 薛青山有自知之明,他打小就沒下過地,楊氏更不用說,是個婦道人家,兒子還要念書,分了家地里活兒誰干?再說了,他還想著老四做貨郎掙得那些錢,光靠地里產(chǎn)出的那些死錢可不夠大房的花銷。 薛庭儴的說法,讓周氏和孫氏的眼睛都亮了。之前她們只想到要賣地就賣大房的,萬萬還沒想到還有這種辦法。 周氏想得是以后能自己當(dāng)家了,孫氏想的則是靠著男人賣貨,家里再種幾畝地,賺來的錢都自己花,那日子過得不要太美。 孫氏一拍巴掌,道:“狗子這辦法好,這種辦法面面俱到,誰也說不出什么?!?/br> “老三、老四,你們也是這么想的?” 同樣的話,薛老爺子已經(jīng)問了第二遍了。 他一雙老眼緊緊地逼視下面兩個兒子,只要薛青柏和薛青槐不點(diǎn)頭,兩家的婦人是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的。 “他爹!”周氏看著薛青柏。 “槐哥!咱自己當(dāng)家了,到時候可是想送毛蛋去哪兒上學(xué),就送他去哪兒?!?/br> 兩個男人都是面露掙扎之色。 良久,薛青槐抹了把臉,上前了一步:“我覺得這法子也不錯。” “老三,你呢?”薛老爺子的手下意識攥緊了煙鍋,明明那煙鍋十分燙手,他卻沒感覺。 薛青柏連頭沒敢抬,聲如蚊吟:“要不,就聽孩他娘的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