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二房屋里,招兒去倒了些熱水,兩人洗了腳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張大炕,兩個被窩,一人一個。 可招兒今兒卻有些睡不著,打從正房那邊回來,她的情緒便有些亢奮。 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 “你不睡?” 本來按理說不會歇這么早的,可今兒兩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兒上炕后就把燈熄了。不過外面有月,屋里隱隱約約還是能看清楚的。 招兒半坐起來,湊到薛庭儴旁邊。 “狗兒,你跟姐說說方才你罵那老殺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招兒會罵人,也罵過人,可還沒見過這種罵人的法子,硬是罵得楊忠惱羞成怒,而薛家人連勸都不知該怎么勸。在招兒來看,這不就是集罵人之大成,臟字不吐就能罵人嗎? 她想學會這個法子,總有用上的時候。 薛庭儴翻了個身,給了她一個脊梁。 招兒拿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氣上了?” 他沒有動,她又往前湊了一些。 兩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離,睡覺的時候穿得也單薄。招兒靠過來,即使薛庭儴背著身,也感覺到一股熱氣朝自己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淡香。 有一種奇異的柔軟微微貼在他肩頭上,薛庭儴僵著脊背,就聽她在自己頭頂上說:“你別把那老殺才的話放進心里,不是我說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鬧了這么一出,難道真以為這么鬧阿爺就會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說,外面還有那么人看著呢,所以你別擔心,那學館咱們是去定了。” 她離自己很近,說話的熱氣噴灑在他耳尖上,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時一陣熱麻感順著耳尖直往他頸子上竄去,引起一陣陣不自覺的戰(zhàn)栗。 他呼吸有些緊繃,忍不住翻過身來。 招兒還在說話,也沒預料到他會突然翻身,他的臉就這么一下子撞進她懷里。 薛庭儴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下意識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觸即離,卻分明感觸到一種讓人窒息的柔軟,隱隱還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夢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覺鼻子一熱,似乎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 “你沒事吧?”招兒聽到咚的一聲響,見他一動也不動,還以為他被撞怎么了,忙,湊上來看他臉。 “你說你慌啥!真是的。來,我給你揉揉。” 他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沒事,不疼。”他趕緊翻了個身,支吾道:“時候也不早了,快睡吧?!?/br> “你還沒跟我說那話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沒,就是說讓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招兒愣住了,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意思啊,那你直接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唄,還多說了那么些話?!?/br> 見他也不答自己,招兒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 “好了趕緊睡,我不吵你了。” * 楊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為正趕著農(nóng)忙時期,薛家人又恢復了往日的勞作,也沒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滿了平靜。 這日,薛庭儴和招兒一大早就去鎮(zhèn)上了。 與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這衣裳是招兒連夜趕出來的,因為陳老板說了要帶薛庭儴去清遠學館。這趟前去意義非常,自然不能還像以往那般隨便。 灰藍色的棉布長袍,是招兒仿著鎮(zhèn)上那些學子衫做的,樣式雖是簡單,但做好后漿洗一遍,顯得格外的筆挺和服帖。薛庭儴雖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這身學子衫,格外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氣質(zhì)。 到了地方,陳老板便帶著薛庭儴出門了,招兒則留在東籬居。 兩人一路往鎮(zhèn)東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靜,又走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遠遠就看見視線盡頭矗立著一座粉墻黛瓦的建筑。 見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陳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學館?!鳖D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學館后方不遠處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遠學館?!?/br> 兩人往前走,行經(jīng)清河學館,就見這學館可真是不一般。整個建筑都透露出一種富麗堂皇的氣質(zhì),那門樓巍然聳立,門匾上書著幾個金色大字‘清河學館’,兩扇刷著黑油的大門緊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勢。 “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标惱习宓?。 隨著說話聲,兩人越過清河學館,才看見不遠處那座明顯要破舊許多的小院。 小院嚴謹而樸素,清水白墻,灰黑色的瓦片。連門匾都要小了清河學館許多,幾個古樸大字書在其上—— 清遠學館。 明明不管從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學館許多,可站在那方門匾下,看著其上的字,薛庭儴卻感到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 “小子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后悔過?!?/br> 陳老板贊賞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門。 不多時,一名年邁的齋夫?qū)㈤T從里面打開。 他似乎認識陳老板,并未過多詢問,就將兩人引了進去。 這學館看似不大,實則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與一般學館般無二致,過了影壁后,中軸線上是講堂,左右各辟兩齋,左邊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邊的齋舍則是先生坐館休歇以及藏書之地。 講堂之后必然有射圃與號舍、廚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為在他那夢里,他在清河學館里求學數(shù)年,不過清河學館要比清遠學館寬敞氣派多了。 陳老板輕車熟路地引著薛庭儴往右邊的齋舍走去,到了一間廂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帶著薛庭儴進去了。 這間廂房布置儉樸而素雅,迎面中堂畫上掛著一幅大字,其上書著‘寧靜致遠’幾個大字。字前站著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藍色文士衫,頭戴方巾。 聽見動靜他轉(zhuǎn)過身來,就見其長眉若柳,面容消瘦,留著幾綹胡須。從面相來看是個十分嚴肅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靜而深邃,顯然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遠學館的館主林邈。 “安齊兄,我又來叨擾你了?!标惱习逍呛堑毓笆值?。 “墨之賢弟?!?/br> 林邈嘴角含笑,顯然和陳老板關(guān)系不錯。兩人一番寒暄,陳老板指著薛庭儴道:“這便是我曾與你說得那位后生?!?/br> 林邈看了過來。 明明薛庭儴見識也算廣博,在那夢里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見過好幾個,卻就是莫名有一種肅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見過先生?!彼p手交合,長揖為禮。 林邈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留下吧。學館十日后方開館,是時你直接過來就是?!?/br> “謝先生?!?/br> 陳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話想說,見此薛庭儴識趣地說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陳老板才道:“安齊兄,難道不信為弟的眼光?我觀了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穩(wěn),為人勤學刻苦,在讀書上頗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個好老師,若是有個好老師指點,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br> 陳老板之所以會這么說,也是因為林邈的表現(xiàn)太平淡了。他原以為林邈愛字,看過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說,怎么也要收做學生才是。 這學生可與學館中的學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名幼童從蒙學開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單有一個老師。 蒙學之時,叫蒙師,也就是啟蒙之師。業(yè)師乃是授業(yè)之師,又稱經(jīng)師。授其業(yè)者必傳其經(jīng),傳其經(jīng)者必育其人,所以業(yè)師對一名學子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另還有人師、座師,這里且不提。 而陳老板所言的‘收做學生’,老師對學生來說,更像是業(yè)師和人師的結(jié)合體,既要授業(yè),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對待普通的學生,老師對其是要悉心培養(yǎng)的,算是傳承自己的衣缽。 當然,學生相對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種不是父子,但勝是父子的關(guān)系,在當下士林是十分風行。而士林中人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就以此為奠基,逐漸發(fā)展成一片參天大樹。 林邈失笑:“你倒是對他十分看重?!?/br> 陳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記掛你,你當我有那個閑心去管你的閑事。你可別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遠學館再輸了……” 接下來的話陳老板未說,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輕嘆一聲:“事事皆由天定,若現(xiàn)實如此,也強求不得?!?/br> 陳老板連連搖頭跺腳道:“哎呀,不是我說你,你就這性子最是讓人頭疼。你和別人論君子之道,可別人卻從來不跟你按這個來。這一年又一年皆敗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沒有好苗子愿意來此求學,長此以往可該如何是好?!?/br> “墨之賢弟,你不懂?!?/br>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這么下去,這清遠學館的名頭可就要敗在你手里了?!?/br> 語畢,兩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憊之色,陳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緩了音調(diào),道:“我是拿你沒辦法了,反正人我是給你帶來了,我真的很看好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br> 林邈點點頭:“墨之賢弟,為兄在這里先謝過了,只是收徒之事還是日后再說。你放心,他即入了這清遠學館,我自是悉心教導?!?/br> 陳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結(jié)在哪兒,倒也沒有強求,兩人又敘了會兒舊,陳老板便出言告辭了。 陳老板從廂房中出來時,薛庭儴也剛回來。 他被齋夫帶著在這學館里四處逛了一逛,看得出這座學館的年頭有些長了,許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剝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見清雅。 像個讀書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學館,處處都透露著一種銅臭味兒。 兩人相攜離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陳老板詢問束脩之事。 問過之后才知道清遠學館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慣例的拜師六禮之外,一年只需一兩紋銀。 至于平時孝敬先生的節(jié)禮,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關(guān)于宿讀之事,可選擇宿讀,也可選擇不宿讀,只是每日晨讀必須到。至于餐飯之事,可選擇自帶米糧,也可選擇每月交納一定的銀錢,由學中供應,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學館強制要求學生必須宿讀,只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費及餐飯費用。 據(jù)陳老板說,以往清遠學館還有朝廷補貼時,那每年的一兩紋銀都是不收的,只是后來失了補貼,學館里幾個先生和雜役都要養(yǎng)家糊口,才會收取銀兩。 陳老板說得語氣感嘆,薛庭儴心中也感嘆著。 在他那夢里,‘薛庭儴’卻是整整在清河學館里讀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這清遠學館,招兒也不會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當時‘他’被家中放棄也不會那么絕望,而他更不會在清河學館虛度三年光陰。 幸好現(xiàn)實與夢境終于產(chǎn)生了偏離,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