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云菀走到前面,身子半邊擋住沈子菱,目光篤定:“沈大哥,是我叫子菱帶我過來的,我跟你們一塊兒去看看?!?/br> 應大夫已經(jīng)在后面在馬背上催促起來:“沈少?!?/br> 不好多耽誤了,沈肇沒功夫這個時候責怪meimei,只快步返回馬廄,牽了一匹纖腿圓蹄的玉白駒過來,將韁繩給了云菀沁:“可還記得荀蘭馬場上怎么騎的?” 嘖嘖,沈子菱白了哥一眼,剛對著自己喊打喊殺地吼,這會兒語氣倒還轉(zhuǎn)化得真快,柔得能掐出水。 “記得,沈大哥?!痹戚仪吲ππ?,雖然是強擠出來的,——現(xiàn)在她真的一點都笑不出來,一把拽緊了韁繩,正要踩進銀環(huán)蹬子,沈肇卻示意要她等一下,手舉起來將自己烏青色的皮裘披風脫了下來,抬手呼一下,將面前的女孩兒裹了個嚴實,三下五除二,系了個小活結(jié):“山中夜間風大?!?/br> 出來得急,帳子里有炭爐和火盆,云菀沁只穿了件不厚的夾棉襖裙,出來一會兒,夜風一刮,鼻頭都凍得粉紅通通,此刻套上男子的厚實披風,通身暖和一截兒,也來不及多說,見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上了坐騎,她也跟著一拉轡,輕身躍上馬,望了沈子菱一眼,然后跟著沈肇和應大夫背離帳群,絕塵而去。 沈肇因帶著應大夫和云菀沁,腳程稍放慢了一些,一手提鞭,一手舉著火折子,在前面引路。 云菀沁知道這不是在馬場上訓練,不能叫前面的人慢點,更沒有機會停下來,只勒住韁繩,夾緊馬腹,緊緊盯著前方,半刻都不松懈。 山路崎嶇,小路更是陡峭,越跑到深處,夜霧越是濃厚,馬匹奔跑起來,夜風呼呼,跟刀子一樣擦過云菀沁的臉頰,比剛剛在陸地走路還要冷,連沈肇的披風都快抵不住,這才真切地感受到,這次他們進山狩獵,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艱辛。 沈肇不時回過頭,借著火光看她跟緊了沒有,只見身后的少女神色變幻莫測,卻透出一股堅韌,不覺心頭就像被什么敲擊了一下,目色一暗,調(diào)過頭來,“喝”的長聲一吆,加快馬蹄步伐。 三匹皇家御廄出來的良駒在電掣風馳之下,繞過幾個彎兒,慢了下來,這時,前方傳來轅輪滾動的聲音,似是一只隊伍正迎面走來。 果然,前方不到五六丈的地方,亮起幾點融融火光,兵士將官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中,眾人簇擁著一輛馬車慢慢地朝前行著,最前方是一輛押送獵物的押車,囚籠里趴著一頭迷昏了的黑黢黢的家伙。 云菀沁定睛一看,勒繩跟近了幾步,看清了,籠子里是一頭身高近丈的黑熊,心口下方插著一把金黃色鞘身的匕首,還沒拔出,匕首尾端系著長長的龍紋金羽,是夏侯皇室的象征,血跡已經(jīng)干涸了。 看得出來,正是這一刀制服了黑熊。 此刻,黑熊已經(jīng)被制服了,不省人事,正呼呼大睡。 連睡相都十分可怖,黑熊獠牙外露,銅鈴大的眼瞇著一條縫兒,滲出幾許兇光,血紅大口微微張著,伸出一小截舌頭,如山中其他很多野獸一樣,舌苔上布滿密集的細小芒刺,稍一舔,就能舔去一塊完好的皮rou,熊掌上尖利的爪子長約三四寸,一撓便能叫人皮開rou綻,破腹穿腸! 昏迷的樣子都兇悍得很,想象得出,清醒的時候該有多難應付! 前方狩獵隊伍的將官已經(jīng)看到了沈肇,知道他已經(jīng)將三皇子的貼身醫(yī)官請來了,手一揮:“停!” 隊伍在山巒疊嶂的中途停了下來。 云菀沁跟著沈肇和應大夫踩環(huán)下馬,借著兵士們讓的道路走了過去。 馬車邊,施遙安幾步過來了,見多了個人,身姿略嬌小,穿著沈肇的披風,都快罩不見了,明顯不是男子,再一看,竟是云菀沁,還當看錯了,等確認是她,嚇了一跳:“云小姐怎么來了?” 云菀沁將披風的連帽拉下來:“聽子菱提起,過來看看,秦王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聽沈小姐提起,過來看看?話說得輕飄飄的,這可是半夜三更騎馬跑出女眷帳子到深山里??!施遙安還沒說話,沈肇已經(jīng)開口了:“應大夫,秦王就在車駕里,請過去看看?!?/br> 應大夫點頭,背著醫(yī)箱走向馬車,一掀簾子上去了。 因為應大夫為秦王瞧看傷勢,小蛇般蜿蜒的隊伍在空曠冷清的山谷中,暫時停了下來,隨行狩獵的兵士們手持火把,照亮了夜幕下的山間空地。 沈肇領了兩名將官在四周放哨巡守,防止夜晚有野獸胡亂竄出來。 云菀沁看了一眼前方十幾步之遙的馬車,低聲問施遙安:“施大人,秦王怎么會受傷,傷在哪里,可嚴重?” 施遙安望著云菀沁,目光在燈火中一閃,有什么滑了過去,嘆了口氣:“咱們找到那兇獸的老巢,守了一天,布好了陷阱,萬事俱備,只等黑瞎子進洞了,可那家伙精明得很,似是嗅到人氣兒,在洞xue外徘徊了半天,到了黃昏都不進去……三爺便叫咱們在洞里攔截,親自帶著幾名精干的侍衛(wèi)去引那黑熊,引進洞xue后,那黑熊知道中了埋伏,發(fā)了狂躁,果真是力大無窮,掙斷了一根繩索,侍衛(wèi)們怕那畜牲狗急跳墻,要護衛(wèi)三爺先出來再說,三爺估計覺得失去了這一次機會,會打草驚蛇,那黑瞎子再難中計,帶人追上去強行捆綁那畜牲,卻被黑熊掙扎中用爪子撓了一下左腿——” 云菀沁瞳仁一縮。 “……虧得三爺早有準備,忍著傷抽出靴袋里涂了迷藥的匕首,直刺野熊的心臟下方,才叫那畜牲瞬間麻痹,倒了下去?!?/br> 云菀沁眉一顰,這是心急個什么?那黑瞎子再精,能比人還精明嗎?既然連老巢都找到了,連陷阱都布好了,遲早要進網(wǎng)的,多等半天甚至一晚上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這人靜起來,比千百年的深潭還要不動聲色,怎么臨門一腳,這么急躁? 施遙安見她臉色晦明晦暗,牙關(guān)一磨,放低聲音:“云小姐,本來三爺也沒那么急著逮那野熊,只是今兒從來回傳信的將官口中……得知了圍場里今早發(fā)生的事。” 云菀沁眼皮子一動,是說得知了皇帝召幸妙兒的事?難道,他猜到皇帝本來是召自己去? 正在這時,馬車里傳來應大夫的厲聲:“遙安!拿棉紗布來,不夠用。” 施遙安趕緊將隨行的救急箱抱過去,送到車廂里,云菀沁后腳跟上,走近車駕前,隔著一道簾子,一股子新鮮血腥的味道直飄出來,竄進了鼻子里。 車廂內(nèi),傳出陣陣窸窣聲,有攪拌鹽水的聲,又有“刺啦”的尖利撕扯聲,應該正在給傷口消毒,然后在包扎。 光聽聲音就令外面的眾人很緊張,里面的人,卻是半點不叫疼,倒是叫云菀沁很佩服。 剛才親眼見識過那頭野熊的爪子多鋒利了,這么一拉刮下來,一塊rou只怕都沒了,怎么會不疼?光是用鹽水消毒,傷口浸鹽,禁不起疼的人,只怕得滿地打滾兒,又不是鋼筋打的。 他倒是硬實得很,竟連一丁點呻吟都懶得發(fā)出來。 二人久久沒有出來。 施遙安本以為那傷口包扎一下就可以,沒想到時間這么久,有些急了:“老應,到底怎么樣?” 簾子掀開,應大夫探出頭來,滿臉大汗:“創(chuàng)面有點大,消了毒,可還是有點兒滲血,還是得快點啟程,回去圍場,那邊才有工具好止血。” 施遙安二話不說,趕緊去調(diào)度隊伍,云菀沁剛剛已經(jīng)看清了四周的環(huán)境,此刻出聲:“稍微等一下,施大人?!?/br> 這個聲音……聲線如冰玉墜銀盤,抑揚頓挫,又恬和得讓人安心。 車廂里的人本是昏眩中,干脆閉著眼睛養(yǎng)精蓄銳,這會兒卻是一動,呼吸凝住,因失血而略顯虛弱的俊朗臉孔一牽動。 是她?沒聽錯吧?她怎么會來?不是失血造成幻覺了吧,卻聽帳子外女子的聲音如清泉流淌而來,快速而清晰: “……勞煩你派人上樹,摘一盆花下來,另外不知道有沒有香油和石灰,請拿些過來?!?/br> 施遙安聽得一愣一愣,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是長在山間的一株石榴樹,兩個成年男子疊起來那么高,石榴樹的花季一般是五六月,這會兒是秋冬交接,已是結(jié)果的季節(jié)了,卻仍是夾雜著一些殘花。 雖不知這云小姐要做什么,可總不可能是害三爺,施遙安馬上差人去辦,不到三兩下功夫,全辦齊活了,放在個簍子里端到了云菀沁面前。 云菀沁抱住簍子,抓了車門,上了車。 施遙安這才揚聲:“啟程,回圍場!” 簾子一打,血腥味更濃,云菀沁看清面前一幕后,短暫的一怔。 因清洗傷口和包扎的緣故,俊美男子的外衣和下裳都除去了,肌rou勻稱的身體上只余下一件暗五龍花紋月白里緞中衣,傷處正好是左腿的大腿表面,線條緊繃而流暢的大腿輪廓裸了出來,此刻正靠車壁上,發(fā)冠松散,烏黑長發(fā)跌落在寬肩兩側(cè),胸廓一起一伏,眼睛閉著,雙睫輕顫。 腿上的白紗布上確實仍有血跡斷續(xù)滲出來,只能靠應大夫用手摁住,方能讓血流得慢一點兒。 “云小姐準備怎樣處理?”應大夫望了一眼她手中的東西,實在有些不放心。 云菀沁一指秦王大腿上的傷口:“請應大夫先解開紗布,臣女來幫秦王止血。” 應大夫遲疑:“剛剛包好,再打開,恐怕出血會更厲害?!?/br> “這樣已經(jīng)出血出得夠厲害了,還能厲害到哪里?!痹戚仪咧钢赝醯膫继帲p聲道。 “云小姐這不是將三爺死馬當活馬醫(yī)吧?”應大夫眉一皺,面上一派咱們的主子咱心疼的神色。 “怎么會是死馬?眼睛還眨著呢?!痹戚仪唔艘谎勰侨?。 夏侯世廷被她看穿,打開眼睛,纖薄嘴唇一動,卻又顯得無力而蒼白:“應大夫,照做?!?/br> 應大夫見主子吩咐,只得拆開秦王腿上的白紗布。 云菀沁也沒在旁邊閑著,用應大夫給秦王沖過傷口的鹽水洗干凈手,迅速將石榴花清洗消毒,再撕成細末,與石灰以三比一的比例調(diào)和在消毒后的瓷碗里,再用香油攪勻,見秦王的紗布已經(jīng)拆開了,傾身湊上去。 腿上果然是茶盅大小的一個窟窿血洞,看起來是正好傷在了血管豐富的地方,所以流血難止,應大夫正牢牢摁在旁邊的經(jīng)絡xue位處,盡量讓血流得緩慢一些。 云菀沁將石榴花調(diào)勻的香油石灰挖了一掌心,靠近他,凝視他的腿傷:“秦王不怕疼是嗎?” 夏侯世廷的思維被她牽走,正要答話,她卻已經(jīng)一個巴掌將剛調(diào)制好的止血藥敷蓋在那處傷口上,毫不浪費。 云菀沁顧不得手上血污,立刻抬頭:“請應大夫包扎傷口。” 應大夫趕緊重新?lián)Q了新紗,將傷口纏起來。 方才上藥一摁,夏侯世廷疼得冷汗一炸,只覺得每個月被藥蛇吸身都沒此時一小半疼,卻知道她剛才是為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若是神經(jīng)繃緊,身子也會僵硬,藥性吸收會慢,疼痛更加倍放大。 好歹,這痛楚來得迅猛,褪得卻也快,一陣劇痛過后,漸而散去了。 第一次包扎完畢后,血絲還在不停地往外滲,不一會紗布就被血打得透濕!這一次敷了藥包扎后,那紗布表面竟是潔白如新。應大夫驚喜,知道秦王的傷口沒有再繼續(xù)流血了,放下了一顆心,卻一時技癢又好奇,忍不住詢問起來:“這花是哪兒找來的靈芝仙草?” “不是靈芝仙草,”云菀沁慢條斯理洗著手,“漫山遍野、尋常宅院中都有,你們王府的庭院指不定就有,最普通不過的石榴花罷了。” “石榴花?”應大夫更是奇詭。 云菀沁掏出帕子,揩干凈一雙纖筍般的手,又恢復光潔玉白,扭過頭,雙眸清涼,莞爾:“《本草綱目》記載,石榴,陰干為末,……干葉治心熱吐血,又研末塞鼻止衄血,亦傅金瘡出血,《海上集驗方》亦有相關(guān)記錄,榴花研末配香油石灰,能快速治金瘡刀斧抓破之流血。正巧,路邊恰恰就有大好的止血藥,”說到這兒,瞥了一眼秦王,“何必讓秦王干巴巴地流血一直流到圍場呢,雖死不了,這條腿萬一廢了,變成個殘疾王爺,成日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像個樣子?!?/br> 夏侯世廷知道她在戲弄,面肌輕微一搐。 應大夫沒注意這云小姐后半句是在調(diào)侃主子,只笑道:“沒料云小姐還是同道中人,而且比我過細得多,哎,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方才我還不信任云小姐,這就給云小姐賠罪了——” 話沒說完,卻聽半天沒開口的秦王發(fā)了話:“老應,你先下去凈手?!?/br> 應大夫這才醒悟,忙垂首道:“是,三爺?!崩樟铖R車停下,先下去了。 剛剛打發(fā)了車上的第三者,夏侯世廷端詳眼前的人,打量到一半,眼睛卻火星子一黯,身子一直,傷口跟著他坐起來而一扯,臉色驟然一變,沉啞的聲音變了調(diào):“你穿的這是誰的衣服?” 云菀沁怕他剛敷好的藥又毀了,上前便將他胸膛輕輕一推,壓了下去,語氣不自覺有些命令:“躺下!止血藥還沒成型凝固呢?!?/br> 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一張臉還白著,就迫不及待要起來攀上爬下了,還真是。 夏侯世廷被她一只軟綿綿的手推得身體舒坦,傷口的疼痛都蓋下去大半,柔順地依著她,靠了下去,一只手卻趁她不備,壓著她披風的一角,“嘩”一下子,扯了下來。 “干什么?”云菀沁嗔惱了,“是沈大哥給我防寒的衣裳!” 他眸子一移,瞥了一眼車廂一角,語氣慵慵:“穿上那件,那件厚實。將沈肇的衣裳還給他。” 角落是他的青狐毛領皮裘大氅。 這會兒不騎馬,也不需要擋風避寒了。云菀沁并沒去拿。 夏侯世廷眉峰一聳,穿沈肇的,不穿自己的,是什么意思,忽然覺得那傷口就像是連著心似的,扯了起來。 沈肇跟她的關(guān)系有多親近,他從慕容家壽宴那次就看出些名堂了。 這次進山狩獵,沈肇竟主動請纓隨自己一塊,他更是起了疑,沈肇雖然沒有說,可不是因為她,還能為什么? 現(xiàn)在更不得了,直接就叫上大哥了!什么哥哥啊妹子的稱呼,最是惡心! 這么一想,傷口越發(fā)是火辣辣地疼。 “本王只聽說你有個弟弟,什么時候你爹又給你生了個大哥?”冷冰冰的語氣。 云菀沁忍俊不禁,卻見他垮了臉,先前上藥包扎的時候都沒這副相,冷汗也順著俊美的鬢發(fā)滾了下來,忙問:“怎么,剛才都不疼,現(xiàn)在疼起來了嗎?” 見他悶聲不語,垂下頭,額前的發(fā)絲鋪下來,擋住了臉,云菀沁覺得不對勁,只怕他傷口真的炸裂,想查看一下,雙手支地,湊近了過去:“三爺將腿打開?!?/br> 他本來很是不舒坦,此刻一聽,高挺的鼻梁微微一動,頰上閃過一絲酡紅,打開雙腿? “打開雙腿,我方便看看傷口,看是不是止血藥漏了?!痹戚仪咧厣暌淮?。 夏侯世廷眼底一斂,輕挪了一下腿。 這地兒傷得也夠是尷尬,剛才急著止血又有應大夫在場,沒什么,現(xiàn)在車廂里沒人,云菀沁才意識到不雅,可又眼睛一閉,醫(yī)者都是不在乎男女貴賤的,上次在高家村為了救那個被蛇咬的小少年,還將這話訓誡過他呢,怎么這次輪到自己不記得了。 她將他傷口旁邊的一處地方輕柔施力摁壓住,那是她從姚光耀送來的醫(yī)術(shù)和筆記中學過的一個xue位,能夠舒緩筋絡,平緩血脈,低下頭,看到白紗干干凈凈,并沒有出血的痕跡,放了些心,可又見他眉頭仍是鎖得緊,難道還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