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這天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飯時,云玄昶給方姨娘和云菀沁吩咐了兩人打理中饋的任務(wù)。 云菀沁望了一眼激動地滿臉漲紅的方姨娘,平靜道:“女兒一定好好協(xié)助姨娘。” 方姨娘還真的是激動得不行了。 白雪惠善妒,又會?;ㄕ忻曰竽凶?,將云玄昶霸占得死死,所以這些年,方姨娘大半時光都是獨守空房,只有白雪惠小日子來了,不方便伺候老爺,她才能享受一點兒雨露。這次因為云菀霏的事兒,云玄昶慪白氏的氣,分房了幾天,天天來她春霽院這邊,二人溫存了幾日,感情回溫了許多,已經(jīng)得了便宜,現(xiàn)在老爺將管家大權(quán)交到自個兒手里,更是喜出望外。 自己當奴當婢了大半輩子,又被白雪惠打壓了這么些年,難道,好日子終于來了?方姨娘咬著手帕,笑意止不住的往外溢。 回春霽院的一路上,云菀桐見姨娘喜不自禁的樣子,還有點兒不敢置信,囁嚅著:“爹真的叫姨娘主持中饋?” “這還有假?你這孩子,哎……沒聽老爺說么,夫人病的這段日子,后院各項開支用度調(diào)配,全是我說了算!”方姨娘得意地說。 “不是還有大姐嗎?!痹戚彝┤跞醯馈?/br> “嘁,”方姨娘不屑一顧,“她遲早要嫁人的,潑出去的水,算什么?老爺說了,我做主!她只是搭個手!你這孩子,怎么就是聽不進重點呢?” “喔?!痹戚彝┬睦镆哺吲d,親娘出頭,也是她出頭了。 方姨娘憐惜地看了一眼女兒,想自己生的桐兒,并不比誰差,還有股嬌嬌柔柔的美態(tài),偏偏因為是個庶女,這些年受足了云菀霏的氣。 想著,方姨娘哼了哼鼻腔:“那個二姑娘名聲都臭了,破鞋而已,不值錢了,老爺再疼她也不中用了!至于那大姑娘,連個親娘都沒,大少爺還小,不能依靠,俗話說,喪婦長女不可娶!桐兒啊,云家,如今就只有你最拿得出手了!她們兩姐妹爭的慕容泰算什么?你改明兒給娘找個皇親國戚!娘就享福了!” 云菀桐聽了方姨娘夸贊,嬌羞一笑,紅了臉。 ☆、第三十三章 燒掉的賣身契 第一天管事,一大早,雀鳥枝頭歡快叫著,清涼沁爽的夏風悠悠吹著。 方姨娘興奮地換了一身新綢子衣衫,壓箱的珠釵戴了滿頭,到了堂屋。 云菀沁已提前到了,坐在楠木大圈椅里,翻著賬本,抬頭看了方姨娘一眼,打了個招呼:“姨娘早?!狈揭棠锍錾磬l(xiāng)下人家,粗手大腳,若論長相和風情,還沒白雪惠的一半,當初若不是許氏舉薦,云玄昶并不會將這個丫鬟收房。 方姨娘見她坐在左邊的主人位置上,心里一個咯噔,老爺說了,這段日子管事她才是主,云菀沁只是個副手,主要是學習經(jīng)驗。 如今見她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方姨娘不大舒服,興奮也少了些,可看在云菀沁是嫡長千金的份兒上,還是哼哼了兩聲,強顏歡笑,福了個半身禮:“大小姐早?!?/br> 云菀沁將她隱藏著的不高興盡收眼底,這個方月蓉,在母親身邊當貼身丫鬟時,性子還算老實,可自從當了姨娘,心就野了,尤其被白雪惠壓制了幾年,剛有機會能翻個身,怎么能不好好圖表現(xiàn)? 母親臨終前對方月蓉的托付,歷歷在目。 許氏枯槁如柴的手拉著方月蓉,晦暗無神的瞳仁幾近渙散,卻還是期盼地盯住侍奉在旁多年的奴婢,從牙縫中溢出遺言: “……月蓉,我將你給了老爺,只求你今后幫我照顧我的兩個孩子,若是那白雪惠對我沁兒和錦重不好,只求你幫忙護著一些,還有,那白雪惠若今后生了兒子,我怕老爺會偏心,冷淡了錦重,更要靠你在老爺面前說好話……我無以為報,只有今生還你自由——”說著掙扎起身,從枕下掏出一張紙,伸到蠟燭上,橘光一跳,紙張迅速被火焰吞噬,點著了。 “夫人,”方月蓉看到夫人燒了自己的賣身契來表達決心,心里一驚,擦著眼淚做了承諾,“奴婢十歲那年家鄉(xiāng)饑荒,父母兄姐全死了,奴婢幼時長得粗丑,別人都不要奴婢,若不是夫人心底好,收留了奴婢,奴婢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夫人就算不叮囑,奴婢也定會將小姐和少爺當做眼珠子一樣,從今以后,便是拼了命,也不會叫兩人受委屈!” 好一個情義滔天的忠仆哇!說得比唱得好聽! 結(jié)果呢? 云菀沁并不奢望方姨娘能為了自己和弟弟拼死拼活,可是—— 成了姨娘的方月蓉早就忘了許氏的恩德和曾經(jīng)的承諾,什么時候維護過云菀沁姐弟一天?若是維護,便是擺明了與白雪惠作對,白雪惠得寵,她又間接得罪了老爺!剛飛上枝頭,難道又要打回原型么?方月蓉可不笨! 前世,云菀沁出嫁前,白雪惠偷偷在飯菜下不孕藥,方月蓉是知道的,她怕得罪夫人,裝啞不說! 云錦重一天天被白雪惠故意養(yǎng)壞了性子,方月蓉還是沒說過一句話! 最后,云錦重被云玄昶趕出家門成了賭鬼生不如死時,方月蓉本來可以勸和,依舊是默不作聲! 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要報恩、拼了命也要維護主子的血脈么。 云菀沁賬本一角從指縫滑出,眼神沉下來,卻仍噙著笑:“姨娘站著干嘛,還不坐下來。家中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還等著您cao持呢?!?/br> 方姨娘見云菀沁身著一件灑花煙羅小綢衫和百褶如意月裙,插一柄鎏金點翠梅花銀簪,氣態(tài)雍容,慢條斯理,心里一動,其實她也聽聞過白氏與云菀沁前些日子杠上了,指不準這次白氏母女走霉運,便是跟她有關(guān),這大小姐,自從落水起來后,性子就變了個人,今兒不知怎么的,眼皮直跳,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等兩位都坐下來,莫開來將一部分庫房賬冊遞給方姨娘。 方姨娘頭一次主持中饋,以前跟在白雪惠身邊,白雪惠怎么會讓她學到一星半點,連賬本都沒給她瞧過呢。她學著白氏的模樣兒,舔舔指尖,翻一頁,清了清嗓子,擺出幾分主子模樣,抖了抖柳葉眉,問:“莫管家,家中的賬本、契書都齊了?” 莫開來望一眼云菀沁,答道:“還有部分下人的身契,是前夫人的陪嫁物,一直由前夫人私下保管,沒有放在庫房,大小姐前些日子拿了過去?!痹S氏嫁給云玄昶后,將賺錢的地契、店契交給了丈夫,陪嫁奴才的賣身契都是自己保管,云玄昶反正拿到了最貴重的,自然不會在乎那些蠅頭小利,并沒多說什么,這回見女兒要,想想無非就幾個奴才的賣身契,便也答應(yīng)了。 方姨娘鳳眼一斜,掃了云菀沁一下,有些責怪的意思,嫁妝雖是前夫人留給她的,卻還是屬于老爺?shù)募覙I(yè),她一個小丫頭拿去保管,不成規(guī)矩嘛,語氣柔和,卻話里藏針:“出嫁前,嫁妝應(yīng)該都由家主保管和打理。妾身如今打理中饋,有時怕是得用上,放在大姑娘那兒,不方便呢?!?/br> 初夏看著方姨娘那嘴臉,忍不住嘀咕,奴婢翻了身就忘了本,不認得自己是個什么德性了!那是夫人留給女兒的,關(guān)你鳥事!老爺都沒說什么,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一坨蒜! 云菀沁倒不惱火,笑著拍拍手掌:“喲,姨娘是想看啊?初夏,去我房間拿出來?!?/br> 方姨娘這才滿意了。 過了會兒,初夏從簾子后抱著一個檀木大盒出來,掏出一把銀絲鑰匙,插進鎖眼兒,“哐啷”一聲響,盒子打開了。 檀木盒內(nèi),一疊泛黃的契書映入視線。 云菀沁目光落在方姨娘身上,這次降溫不少,宛如夾著尖利細碎的暴雨梨花針,刺得人皮膚生疼,手卻送進檀木盒里,揀出一封,緩緩打開。 指尖夾著早已泛黃的一張蠟紙,輕輕搖動。 黑字配上末尾的奴婢紅泥手掌印和主子的署名,決定了一個奴婢一生的命運和持有者,后者對前者,擁有絕對生殺予奪的支配權(quán)! 方姨娘只覺有些不妙,那張紙——似曾相識! 不……不可能! 她親眼看到自己的賣身契被燒得渣滓都不剩,自己早就是自由之身,一定是眼花了! ☆、第三十四章 鉗制 “姨娘問的,是這些吧?”云菀沁繼續(xù)揮動指尖的賣身契,看似不經(jīng)意地晃到了方姨娘眼下。 方姨娘瞳孔放大,雖然字認識不全,但自己的名字還是清楚的! 賣身契對于奴婢來講,就像眼珠子一樣重要和敏感! 若不是因為許氏當著自己的面燒了這張賣身契,她這些年也不會活得這么心安理得,不會堂而皇之地背棄承諾,對云菀沁姐弟置之不理! 因為在她心中,自己已經(jīng)不是個奴隸,已經(jīng)算是良籍了! 不可能,一定是這大姑娘偽造的,假的!夫人明明燒了! 可事實證明,那確實就是…… 方姨娘生了幾分狂躁,嘩啦一聲,站了起來。 云菀沁原來也以為娘燒了方氏的賣身契,要來檀木盒后才知道,娘根本就沒燒,臨終前那張紙是故意做給方氏看的,防的就是今兒這一天,怕方氏說一套、做一套! 看見方姨娘抽干力氣一般地坐了回去,云菀沁輕快笑道:“姨娘剛不是嚷著要么,不看了?” 方姨娘臉上的慘白一寸寸地浮起來:“不、不看了,既是大姑娘的嫁妝,想保管就先保管著吧。”這丫頭捏了自己的賣身契,別說將自己賣出去,就算是打殺了自己,她也不能叫屈!哪知舊主人臨終前居然玩了自己一把! 莫開來見大小姐幾句話下來,方姨娘聲兒都不敢吭了,剛才那副翻身做主的德性煙消云散,咳了兩聲:“天氣進了伏,按照府上規(guī)矩,四季菜單要變,請姨娘來安排?!?/br> 屋內(nèi)安靜得針落可聞。 方姨娘腦子還在發(fā)懵,一句話說不出來。正在這時,響起一道篤定的聲音: “快進三伏,前日聽說還有名幫傭中暑,暈了,缺人手還得去牙行找短工來頂替,耗費錢財與時辰,不如派人每日熬一缸酸梅湯和解暑花茶,給各院各房定時派送。” 方姨娘咬牙,點了點頭:“大姑娘說得是,還請莫管家記下。大姑娘不如再看看,入夏的菜單怎么安排是好,好讓莫管家記下,照著大小姐說的去采辦?!?/br> 這話硬邦邦,滿滿的不甘心,云菀沁語氣一冰:“什么叫——照著我說的去采辦?爹爹叫姨娘主持中饋,我只是在旁邊學習經(jīng)驗罷了,照我說的做,姨娘是不是讓別人說我年紀小小就奪權(quán)搶勢、不安本分?” 賣身契被拿出來那一瞬,方姨娘還沒過足主子癮,夢想就跟個泡泡一樣,“啵”一聲兒,破了,現(xiàn)下被云菀沁一句話捏到了痛處,逼得喘不過氣,她只是個妾,跟人碰撞起來,討不到好處,何必碰這個燙手山芋?白雪惠與大小姐對峙,還能憑借正室夫人身份,她卻連氣都不敢發(fā),別到時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想著,方姨娘強露笑容地討好:“妾身沒念過書,嘴巴不會說話!大姑娘別見外!妾身大字不識幾個,最近天兒一熱,身子也不大舒快,看久了賬本冊子就犯暈,這些日子還得叫大姑娘來cao心了。” 云菀沁浮出笑意:“好,那我就擬個菜單,給姨娘參考一下,姨娘若覺合適便用,不合適也千萬別勉強?!?/br> “那就有勞大小姐?!狈揭棠锱c她幾個回合過招下來,早就有些虛脫,雞子啄米似的點頭。 家奴端上筆墨紙硯,云菀沁抬袖揮筆,劃掉菜單上上一季燥熱上火的主菜,換了些開胃下飯且清淡爽口的。 素的有蔥油拌金針菇,魚香茄子,葷的有芝麻蠔油苦丁蝦,糖醋里脊rou,鹵香拌鴨盹,又搭配了一些驅(qū)熱養(yǎng)生湯,甜咸都有,荔枝銀耳羹,豬骨粉葛馬蹄湯,蝦仁毛豆冬瓜湯。 方姨娘接過來,一張張的看著,輪到白氏目前病中的菜單,吸了一口氣,云玄昶怕過了病氣,這段時間并沒歇在主院,所以白氏都是一人用餐,早餐荷葉粥搭配饅首,午餐、晚膳是皮蛋拌豆腐,腌蘿卜,剁椒苦瓜,難得有個葷的,卻是個清寡的拌魚籽。 別說大戶人家,連普通老百姓手上有了閑錢,也少吃這些。 白雪惠自打成了夫人,哪日不是山珍海味,吃香喝辣,見著這些沒油的飲食,還不氣死? “大姑娘,夫人這餐單,會不會太素了點兒。夫人還病著,老爺知道會不會說咱們?”方姨娘不是心疼白雪惠,只是自己畢竟名義上當家,就怕別人說,又怕白雪惠日后報復。 云菀沁反問:“姨娘知道母親是什么病嗎?” 方姨娘囁嚅:“那日聽老爺提過,大夫講,是時令性的熱毒攻心,胃熱造成惡阻噯氣,嘔吐厭食?” “可不是,”云菀沁點頭,“母親目前不適吃大味之菜,這些餐食正合她的病情,爹爹若是希望母親好,又怎會怪姨娘?先吃著吧,以后再說?!?/br> 方姨娘心里叫苦連天,本想這次過過當家做主的癮,沒料反倒成了奴婢,被人騎到了頸子上!今后恐怕成了提線木偶,被這大姑娘鉗著了,她指東邊,自己還能朝西?她嘴巴一說倒是輕巧,老爺和白氏發(fā)起火來,還不是自己扛? 云菀沁翻了兩下賬本,淡道:“爹爹雖為朝廷命官,但向來響應(yīng)圣上勤儉節(jié)流的訓誡,我看了下,各房用度頗有些超過,尤其主院那邊,人浮于事,光是母親身邊幾名丫鬟的月例開銷、年底分紅,就能抵侍郎府一個月的餐費了。” 這不就是要削白氏的待遇?方姨娘喉嚨干澀,木偶一般地回話:“那還請大姑娘重新調(diào)配和安排?!?/br> 接下去樣樣都是云菀沁做主,方姨娘哪敢插半句嘴,最后定好了,再由自己的名義下達,心里委屈得快要滴血,還不如不接這任務(wù)! 半日一過,溫度升了起來。 云菀沁放下筆,輕拍粉唇,打了個呵欠:“這日頭還真是烈呀,好像也沒做什么事兒,就累得不行了。” 方姨娘眼皮跳得更厲害,預感不大妙,也不知道她又要干什么。 ☆、第三十五章 祠堂內(nèi)的驚嚇 初夏在背后搖著扇子扇風,笑道:“大小姐太謙虛了,什么事兒都沒做?奴婢看您,這一早上完成了好幾件事呢!瞧瞧,茶都不知不覺喝完了,”說著目光一掃,落到方姨娘手邊的茶壺上,“姨娘那壺還是滿的呢!” 話都說到這份上,方姨娘只好端起茶壺,走到云菀沁這邊,手一伸,初夏卻并沒接過去。 方姨娘舉著茶壺的手晾在了半空,尷尬不已。 她憋了一口氣,許多年都沒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兒! 可這會兒,她總不能將茶壺甩在桌子上,想想那檀木盒里的賣身契,忍氣吞聲彎下腰,在室內(nèi)幾名家奴的目光中,給云菀沁倒?jié)M了茶水。 “你這丫頭,”云菀沁瞟了一眼初夏,合上賬本,揚起聲音教訓:“奴就是奴,主就是主,姨娘再怎么也是半個主子!”卻端起茶盅,悠哉地享用了一口,潤了潤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