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是裴簡這位鐘鳴鼎食之家出來的少爺，居然也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坐在奴婢之間推杯換盞，毫無別扭生疏或是不屑委屈的樣子。

    她才不信裴簡會沒有尊卑觀念，他能這樣泰然自若的坐著，只怕也是為了讓太皇太后高興些吧。

    熱熱鬧鬧吃了飯，太皇太后要去午睡一會，因吃了熱騰騰的鍋子，她臉色紅潤，笑著對小魚說：“我舍不得你現(xiàn)在就回去，我先去小睡一會，你就在園子里逛逛，若是累了，就在我隔壁的碧紗櫥睡會，等我醒了你再陪我說會話吧。”

    唐小魚哪敢在宮里，還是在太后身邊睡覺，便決定去逛一逛傳說中的御花園。

    太皇太后招了招裴簡，指著唐小魚說：“那也好，她對宮里不熟，你陪著她隨便逛逛好了?！?/br>
    說完了就拋下面面相覷的兩人，由洪嬤嬤攙著回里屋睡覺去了。

    唐小魚：“……”

    這老人家安排一對男女相親的nongnong即視感是從何而來的？

    裴簡也有些尷尬，他對小魚說：“年紀(jì)大了，體諒些?！?/br>
    是啊，誰也不敢直接說太皇太后這是老糊涂了。

    雖然說男女之間有大防，裴簡與唐小魚又不是親戚，一道兒逛園子有那么些于禮不合。

    但太皇太后金口玉言，明指了要裴簡陪逛，無論是有權(quán)有勢的簪纓貴族裴世子，還是沒錢沒權(quán)的升斗小民唐姑娘，都不能抗旨不遵。

    于是裴世子當(dāng)先開道，唐姑娘落在他身后兩步之遙，身后十步遠(yuǎn)之處又跟著一掛陪襯的宮女太監(jiān)，這一小隊人馬就這樣先在壽康宮的園子里繞了一圈做熱身活動，然后向著御花園方向開拔。

    其實說御花園也太小氣了些，整個后宮都是個大花園子。

    錯 落的宮室或軒昂或精致，或大氣或婉約，天廣地闊，皇宮里自然不用精心計算什么容積率，以最小的空間摳摳搜搜左挪右拼地創(chuàng)造最大的面積，所以兩兩宮室之間都 有大片大片疏闊的空地，被心思極巧的工匠們壘上假山，搭上藤蘿花架，種上各種鮮花果木，有山有水，有花有鳥，碧池中浮著絨羽鮮艷的鴛鴦，玉石拱橋邊悠然立 著兩只雪白朱頂?shù)南生Q，時不時以長喙啄食淺溪中游過的小魚。

    拙樸中透著匠心獨運(yùn)的精致，既有北方豪族的氣勢恢弘，又有江南佳麗的溫柔婉約，以唐小魚極為悲催的古文造詣，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語言來形容，唯一的感慨就是，哎呀比蘇州的拙政園神馬的漂亮太多啦！

    沒心沒肺的唐小魚姑娘像個剛進(jìn)城的土包子一樣，輕易就被宮里如錦繁華迷花了眼，太皇太后啦，裴世子啦，統(tǒng)統(tǒng)被她拋到了腦后，不時發(fā)出諸如“啊！”“哦！”“哇！”一類讓人聽了覺得特別丟臉的驚嘆聲。

    裴世子學(xué)識很淵博，特別是對宮里的一景一木一石一水都能說出段典故或是傳說出來。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還是世子爺信口胡編。唐小魚只覺得眼前這位貴公子聲音不疾不徐，如山間流泉，如空谷回聲，別說那些或驚悚或輕松或令人捧腹的內(nèi)容，只聽著他的聲音就是極大的享受了。

    不知不覺間原來差著兩步的距離就漸漸縮減了，最后變成一臉興奮的少女緊緊貼著灑逸貴公子的身旁，不時捧頰驚呼或是哈哈大笑，表情豐富，喜怒哀樂全都畫在了一張臉上。

    裴簡還是第一次給人講故事，結(jié)果這第一位也是唯一的聽眾如此捧場，讓他無端端生出一種被滿足的陶陶來。

    這么鮮活生動的表情，如此單純直接的少女，讓裴簡覺得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清新甜美起來。

    那些從壽康宮里出來，受了洪嬤嬤囑托遠(yuǎn)遠(yuǎn)跟在他們身后的宮人們，也被這樣的歡快的情緒感染，一個個臉上露出淡淡的，恬靜的，微微有些醺然的笑容。

    微風(fēng)迎面而來，將立于橋頭的一對年輕男女的衣帶揚(yáng)起，在空中劃出靈活而優(yōu)美的弧線并輕柔地相觸，糾纏，而那對如畫里一樣的人并沒有絲毫差覺，一個人說，一個人聽，目光相接之時，她們仿佛能看見半空中閃過的火花和電弧。

    簡直太美了！

    萌得讓人肝顫！

    宮女們不無羨慕地看著那對如畫般的男女，裴世子她們常見著，如今是壽康宮里公認(rèn)的男神。至于唐小魚，雖然她們聽說她的出生不怎么樣，但太皇太后喜歡，洪嬤嬤看重，她的笑容也很甜。

    或許是自古以來，不分東西中外，每個女孩子心中都有一個灰姑娘的夢想，誰不想一飛沖天，攀上高枝兒呢？

    裴世子是站在云端上的人，她們只能遠(yuǎn)觀不能近褻，如今有一個出身跟她們差不多，甚或比她們還低點兒的少女站在了男神的身邊，這些女侍們心中百味摻雜，也說不清是羨慕嫉妒還是恨了。

    從橋上下來，唐小魚的面頰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還沉浸在剛剛裴簡說的故事里。

    “陳皇后太可憐了，后來那孩子找回來沒有？”

    裴簡被她連連追問，不覺笑道：“不過是些前朝的逸史，聽聽就也罷了，問不著這樣在意?！?/br>
    唐小魚“哦”了一聲，走了幾步又說：“不過我覺得不大合理啊?；蕦m是什么地方，那么多侍衛(wèi)宮人都是眼瞎的嗎？偷龍轉(zhuǎn)鳳這種事除非買通上下里外，否則哪有這么容易。”

    裴簡：“……”不是說過是逸史了嗎？

    唐小魚投桃報李一般：“我以前有聽過一個故事，叫貍貓換太子，也是很扯的，你要不要聽聽？”

    裴簡眉頭微挑，聽著小姑娘特有的清脆甜美的聲音說著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

    “這皇帝也太昏聵了，怎么能信胎兒會是一只剝皮貍貓？”裴簡直搖頭，“子不語亂力亂神，別說真龍?zhí)熳佑猩咸熳o(hù)衛(wèi)，便是普通人家，若是出現(xiàn)這樣的怪胎，自有里長報官府有司驗看，一只貍貓而已，還會瞧不出來？真是胡扯?！?/br>
    “本來就很扯啊，你剛還讓我不要在意的，自己不也在意了？”唐小魚咯咯笑起來。

    裴簡突然沉默了，過了一會又說：“倒也不一定，若是皇帝不想要這個太子，或是身不由己，未必不會出此荒誕之事?！?/br>
    皇家本就無情，后宮又與前朝息息相關(guān)，若是扯上前朝的勢力爭斗，就算身為人君，有時候也未必不會做出一些不容人倫之事。

    裴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帶了幾分落寞，人也沉默下來。

    唐小魚不知道自己剛剛觸動了男神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也不說話了。

    不過好在這兒風(fēng)景宜人，雖快入冬了，但到處還是鮮花著錦，看著令人賞心悅目。

    裴簡突然停下了腳步，雙眉微不可見地蹙了蹙，隨即又展開，將身側(cè)在一旁。

    唐小魚抬起頭，看見對面有一隊人走過來。

    當(dāng) 先一位身材頎長，身著杏黃色云錦蟒紋袍，腰束玉帶，頭戴白玉冠，冠中紅纓球上鑲著一顆拇指肚大小的渾圓明珠。他身邊是一位二八佳麗，梳著繁復(fù)宮髻，穿一身 紫羅蘭琉璃緞鑲青狐裘的小襖，下束同色金銀線暗繡百鳥紋的留仙裙，外披了一件淺櫻粉細(xì)煙羅紗罩，環(huán)佩叮咚，身姿婀娜。他二人身后，捧香的，捧茶的，捧扇 的，捧著香羅手巾的，跟了約十余人的宮女太監(jiān)。

    這樣的服飾，這樣的排場，想必是哪位皇子和公主過來了，難怪裴簡會讓到路旁，微微垂首。

    唐小魚趕緊站到裴簡身后去，借著他的身子將自己遮了一半。

    那隊人沖著他們走過來，走得近了，唐小魚才悄眼看清對方的長相。

    那男子一張容長的臉，眉飛入鬢，五官很漂亮，雖然相貌略有些陰柔，不過他身材高大，目光凜厲，并不會讓人覺得娘氣。他身的女子相貌清麗，眉間點著花鈿，黛眉纖長，朱唇嫣紅，倒是十分美麗。

    裴簡躬身行了一禮：“微臣裴簡，見過齊王殿下，長秦公主殿下?！?/br>
    唐小魚和她身后的宮女太監(jiān)一齊跪下，跟著說：“見過齊王殿下，長秦公主殿下?！?/br>
    齊王揮了揮手：“起吧?！?/br>
    “想不到在這兒能見到鎮(zhèn)國侯世子?！遍L秦公主容顏如花般嬌艷，像極了她的生母許賢妃，“本宮與皇兄一只興起游園也能遇到世子，本宮與世子也真算是有緣了?！?/br>
    堂堂大齊公主，對著一個外臣說話如此露骨也真是醉了，唐小魚低垂著頭躲在裴簡身后，心里一個勁的呵呵。

    如此含情脈脈的注視，如此語帶深意的表白，只差再加一句，你我真是命定三生的緣份，天作之合啊，裴世子你來做本宮駙馬可好？！

    裴簡像是沒聽到一樣，只是對著齊王一拱手道：“也許久未見齊王殿下了，不知您在豫州可還好？”

    齊王的封地在豫州，離著京城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

    皇后出自潁州崔氏，生有二子，長子為皇太子，小兒子是皇三子平王，這位齊王是許賢妃所生，比太子小了三個月。因為其母許賢妃受寵，而齊王自小聰穎過人，文武兼?zhèn)?，所以極受皇帝喜愛，只看這位的封號就知道了。

    大齊為國號，他居然能得個齊王的封號，怎么不讓心思繁多的人浮想連翩。

    不過皇帝并不昏聵，雖然他喜歡這個次子，但對他的要求很嚴(yán)格。最嚴(yán)格的，就是謹(jǐn)守嫡庶長幼之份，可以說，皇帝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耳提面命過他。

    雖然老子我喜歡你這個兒子，但那個皇位將來是你太子哥哥的，你想也別去想。要是敢打太子之位的主意，就別怪老子我不念父子之情，狠狠地教訓(xùn)你。

    連他母親許賢妃也一再告誡他，別仗著你父皇寵你就無法無天，不知道尊老敬賢。你媽我不是皇后，你也不是長子，所以這皇位你是沒份兒的，你老實點，別給你媽我招禍！

    于是齊王打小就特別本份，不爭不搶，到了十六歲就出宮立府，娶了齊王妃，過了十八歲，就老老實實打點行囊去了豫州封地。

    這次回來，據(jù)說是因為許賢妃過年要過四十華誕。

    皇帝特許他回京給生母賀壽來了。

    長秦公主是許賢妃生的女兒，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

    皇帝后宮人數(shù)并不多，兒女自然也不會太多。他前三個孩子都是兒子，直到長秦公主落地，他才有了第一個女兒。

    這個女兒自然是金嬌玉貴一樣在后宮眾人的疼愛中長大。

    許賢妃是個很聰明也很低調(diào)的人，皇帝十分敬重皇后，許賢妃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受寵，地位永遠(yuǎn)越不過皇后去。所以盡管近年皇后身體不佳，她代掌了后宮大半的事務(wù)，許賢妃對皇后依舊十分恭敬，半點沒有變化。

    她與皇后姐妹相稱，相處十分融洽。

    皇后才會為她出頭，親自去找了榮王，求他幫著說合裴簡與長秦的婚事。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家裴世子根本不想尚主。

    許賢妃太疼愛這個女兒，裴簡這樣不識抬舉她當(dāng)然氣極。長秦的出身相貌放眼整個京城都無人可比，裴簡竟然敢拒絕，可見絲毫沒將皇家放在眼中。

    強(qiáng)扭的瓜兒不甜，既然裴簡給臉不要臉，她也用不著死賴著非要把寶貝女兒送到裴家去。

    許賢妃賭氣要給女兒挑個更好的女婿，可是長秦卻是一腔癡心，還就看上裴簡了。

    她想，以前也沒有機(jī)會跟裴簡好好說說話，說不定裴世子只是一時沒注意到她。若是有機(jī)會跟她說說話，多多相處，以她的容貌談吐，裴簡定然會傾情相悅。

    所以一聽說裴簡進(jìn)了宮，她就找了正在跟許賢妃閑話的兄長，齊王李漸，要他陪著自己去堵人。

    這不，堵了個正著。

    ☆、第103章 拒絕

    齊王是知道自己meimei心思的，他也很想與鎮(zhèn)南侯府有更深一層的交情。看著眼前芝蘭玉樹一般的昳麗少年，他綻出一抹優(yōu)容中帶著和暖的笑意：“本王也許久未見世子了，這么巧在園中相遇，不如一道兒走走吧。”

    長秦公主目光瑩瑩地看著心中傾慕已久的少年，心中如枝枝桃花吐艷，不覺暈紅雙頰，喜盈于表。

    裴簡卻不為所動，他只是笑著揖了一禮：“真是不巧，太皇太后此時午憩快要醒了，微臣還要趕回去，不然老祖宗醒來見不到人可是要生氣的。”

    齊王眸光微閃：“現(xiàn)下辰光還早，曾祖母未必會醒這樣早?！?/br>
    裴簡微微一笑，并沒有接話。

    “讓人回去與曾祖母說一說，就說本公主留世子說話，晚些讓他再回去好了。”長秦公主指著站在裴簡身后當(dāng)背景布的唐小魚，“就是你吧，你回去對太皇太后說一聲，她就不會怪你了?！?/br>
    ?。?/br>
    唐小魚趕緊去看裴簡：世子，我走還是不走?。?/br>
    裴簡不動聲色：“既然公主殿下有命，微臣自得相從?！闭f著，他對唐小魚點了點頭，那意思是，你快帶著人走吧。

    本來跟美少年逛園子逛得好好的，半道被人截了胡，這感覺真是有點不爽。不過唐小魚是知道好歹的，畢竟人家對面一個是王爺一個是公主呢，龍子鳳女想要裴簡作陪，裴簡也不好直接拒絕不給人家面子。

    唐小魚留了一半的宮婢陪著裴簡，自己帶著另一半轉(zhuǎn)身打算回壽康宮。

    剛走了幾步，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站??！”

    唐小魚被嚇得一哆嗦，回頭望去，叫她站住的是齊王。

    齊王見她轉(zhuǎn)身回眸，突然又不說話了，只是摸了摸下巴對裴簡說：“她是誰啊，怎么以前本王沒有見過？”

    裴簡淡淡說：“王爺久居豫州，宮里的人認(rèn)不齊全也屬自然?！?/br>
    長秦公主說：“也不是啊，本宮常去給曾祖母請安，好像在壽康宮里也沒見過她。她身上穿的不是女官服侍吧?！?/br>
    裴簡對還傻傻站著的唐小魚揮了揮手，叫她快走。

    見唐小魚轉(zhuǎn)身離開了，裴簡才說：“她不是宮里的人，是太皇太后召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