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你將人……這樣折騰……氣也該消了吧?!甭曇粑⑽⑽?。 好久好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應(yīng),黑暗中才想起了他清冷的聲音,“為什么執(zhí)意要回去?你與溫如玉到是‘白首如新,傾蓋如故’?!?/br> 燕脂輕輕嘆了口氣,“她……確是很好,我若不回去,我只怕,再不想踏進那深深宮闕?!?/br> 如果如玉死了,如果她不能為她做點什么,這宮里便是最華麗的死人墳?zāi)?,終究有一天也得葬了她。 她必須做點什么,讓它像一個可以停駐的家,不能容許自己退縮。 燕脂看著平廂的四輪馬車,還來不及說什么,便被皇甫覺扔了進去。她瞪著隨后進來的皇甫覺,狹小的空間讓他的長手長腳顯得分外急促,“我不要坐馬車。” 皇甫覺靠在車廂上上閉目養(yǎng)神。 燕脂氣得拿腳直踩他,“這樣的速度,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到盛京?” 馬車跑的并不慢,他們換馬不換人,一口氣跑了數(shù)千里,終是看到了盛京的城門。 燕脂漸漸不再開口,只焦急的望著車窗外。 承天門、永安門、玄武門依次洞開,他們直入皇城。 皇甫鈺候在無極殿前,面色凝重,燕脂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 “皇兄,溫榮華……逝了……” 皇甫覺抿起嘴唇,神色冰冷,“何時的事?” “昨晚子時一刻?!?/br> 燕脂一張臉煞白煞白,聲音卻出奇的平靜,“孩子呢?” “韓瀾正極力搶救。” 她突然疾步向前,長長的裙擺幾乎讓她摔到,皇甫覺飛快的托住她的手肘,她擺脫開,抓住皇甫鈺的胳膊,“帶我去。” 她眼睛睜得極大,清泠泠的,卻像是透過了他,望向極遠(yuǎn)的地方。 皇甫鈺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上苑。 依舊雕欄畫閣,依舊飛瀑流泉,太液池底鋪了大量暖玉,夏不枯,冬不凍。 只是鶯環(huán)燕繞,絲竹陣陣的宮苑今日卻是死氣沉沉,只有三五宮女太監(jiān)低眉斂目,靜靜跪于廊檐旁。 太后已回延禧宮,韓瀾和甫出世的皇子也在這兒。 小小的嬰兒,被包在五蝠捧壽的紅緞被中,臉上皺巴巴的,眼睛閉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太后消瘦了許多,憂愁的嘆息。 賴嬤嬤將孩子抱到她的懷里,有一瞬,燕脂的呼吸幾乎停了。她握了握孩子的小手,觸手冰涼,她猶不死心,手指貼上了孩子的脖頸。 手指還能觸到軟軟的茸毛,柔柔的,有細(xì)小的褶皺,就像花朵剛剛綻開的最柔嫩的蕊心。 燕脂的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茫茫白光,溫如玉懷抱著瑤琴,柔柔一笑,“娘娘,你給孩子起了字吧?!薄澳锬飳W(xué)識最好,將來便做孩子的啟蒙老師,可好?”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將孩子遞給皇甫覺,張張嘴,這是你的孩子,你望望它!只是,黑暗如此快的襲來,她還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音。 床上之人身陷在重重錦褥之中,面色蒼白如紙,大滴大滴的眼淚從nongnong的睫毛下滲出。 韓瀾將金針一一拔下。 對皇甫覺說:“皇后娘娘只是一時傷心過度,鳳體卻是無妨的?!?/br> 皇甫覺垂著眸,看著眼淚一顆顆滲進玫瑰紫牡丹花紋的蜀錦中。靜靜開口,“那孩子活不成了?” 韓瀾跪倒地上,聲音很是沮喪,“臣無能,小皇子出世太早,先天不足,又喂不進母乳,脈搏微弱,眼看便是不成了?!?/br> 皇甫覺輕輕哼一聲,“你是無能。溫如玉怎么去的?” 韓瀾略一沉吟,“榮華娘娘掙扎了兩天,方產(chǎn)下皇子,隔天之后便血流不止,藥石罔用?!?/br> “當(dāng)時你可在場?” 韓瀾搖搖頭,“微臣去了長公主府,回來之時血崩之勢已成?!?/br> 皇甫覺的手指慢慢滑過燕脂的臉龐,眼中神色數(shù)次變幻,終歸冰冷,“你留在這兒,皇后若醒,馬上派人喚我?!?/br> 上書房。 皇甫覺端坐在案后,手指慢慢摩挲著白玉鎮(zhèn)紙,黑眸靜靜的看著下跪之人。 赫然是賢妃宮中掌事宮女拾藥。 她臉色蒼白,伏身于地,“榮華確實是死于產(chǎn)后血崩,卻是人為。榮華喝的人參補氣湯中多了當(dāng)歸,葛根,紅花三味藥?!?/br> 皇甫覺鳳眸一挑,幽幽冷光掠過,“朕說過,留下她的命?!?/br> 拾藥顫聲說:“榮華的藥俱是奴婢親手所過,沒有經(jīng)過任何人之手,奴婢也不知,榮華的湯里怎么會多出這幾種藥。” 白玉蓮瓣鎮(zhèn)紙寸寸破裂,一片蓮瓣離開蓮柄,疾疾襲向拾藥。 皇甫覺在椅中坐了良久,半晌冷冷一哼,“廢物!” 燕脂醒時,已是掌燈時分。 皇甫覺本坐在桌邊喝茶,聽到聲音便來到床前,將她凌亂的額發(fā)捋了捋,“餓了嗎?” 燕脂的眼有片刻茫然,慢慢對上皇甫覺的臉,“皇甫覺?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他頓了頓,幽深的鳳眸望著她,輕輕說道:“世事一場大夢,人人都在做夢,夢醒時,戲便散了。不用難過?!?/br> 燕脂的眼慢慢暗淡下來,蜷縮回床榻,“是嗎?那我現(xiàn)在是夢還是醒?”眼淚頃刻間便溢滿眼眶,喃喃說道:“終究還是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嗎?” 皇甫覺沉默,半晌才開口,“如玉以妃位之禮下葬,你去她靈前上柱香吧,也算送她一程?!?/br> 燕脂抬起眼,滿眼不可置信,“葬了為什么這么快?” ☆、74恬嬪 燭光跳躍在皇甫覺的眉宇間,他的神色略略陰沉,“諸事皆備,只不過等我見她一面?!?/br> 燕脂望著他,他并不悲傷,即便他已經(jīng)失去了那樣一個溫婉如詩的女子并且即將失去他的第一個孩子。 他的不快多半由于帝王尊嚴(yán)受到了挑釁。 心漸漸冷下來,無端便多了幾分慍怒,將頭別開,“賢妃在哪兒,我要見她?!?/br> 皇甫覺沒有應(yīng)聲,只試了試藥的溫度,持了藥碗,銀勺遞到她的唇邊,“喝藥?!?/br> 白芷、川芎苦中帶香的味道直沖鼻端,燕脂的眉馬上便蹙了起來,手一推,冷冷道:“是藥便有三分毒性,你見哪一個好人天天拿藥煨著?” 她這一推,便使得浮蓮?fù)沟竦陌子裢胍粌A,藥汁灑了出來,皇甫覺的緙服前襟泅了一片。 皇甫覺淡淡的望她一眼,站起身來,“我讓她們重新?lián)Q一碗。” 他轉(zhuǎn)身走后,燕脂皺著眉看著被上的一點藥漬,眼里閃過煩躁之意。 這里不是她的未央宮,也不是太后的延禧宮,弦絲雕花的架子床,隔幾步便是一架紅木石心龍鳳呈祥的插屏,屋內(nèi)不設(shè)熏香,只有花架上一盆象牙白玉蘭。 這是女子的閨房,不同于宮中任何一處。不奢華,趨于低調(diào)。 頭隱隱作痛,情緒便如火星般一點半點蔓延開來。屏風(fēng)后傳來腳步聲。 進來的是恬嬪。 梳著朝月髻,月花色團錦琢花衣衫。她眉目依舊閑淡,姿容雖好,在這脂粉風(fēng)流的后宮,卻很難讓人過目不忘。 見燕脂正要坐起,恬嬪抿唇一笑,擱了藥碗,快走幾步,將靠枕放在了她的身后。自己有后退了退,與燕脂見了禮。 她這般周全,燕脂只得靠在床頭受了她一禮。 恬嬪笑盈盈的將藥端過來,遞與燕脂,“娘娘,這藥只煎成兩碗,一涼便失了藥性了。再熬還要費些時候,娘娘喝了,便當(dāng)體恤臣妾宮里的奴才?!?/br> 她的聲音綿軟糯甜,隱約閩浙一帶口音,語氣卻不是全然的奉承。 燕脂倚在床頭,靜靜望她一眼。 恬嬪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的停著,笑意不淡。 燕脂拿了藥碗,一飲而盡,淡淡說道:“喚海桂來,本宮要回未央宮?!?/br> 恬嬪似是一怔,隨后笑意又深了幾分,半喟嘆道:“娘娘好福氣?!?/br> 燕脂眼角一撩,“你有話但講無妨?!?/br> 恬嬪笑笑,手指自鬢間一掠而過,“娘娘飲藥時毫不猶疑,是信任臣妾,卻不知方才在外皇上已親口試過?;噬稀宰幼顬闆霰。瑢δ锬飬s如此維護,這便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br> 燕脂的神色漸漸清冷,望著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 恬嬪似是不察,似嗔似怨,“臣妾對皇上自認(rèn)真心一片,從不曾得皇上如此呵護?!?/br> “恬嬪!”燕脂冷冷叱道:“注意你的言辭!”她目光凝住,衣袂似也靜止不動。周身便有一種冷肅之色?!皽貥s華剛死,小皇子垂危,本宮沒有閑情與你拈酸吃醋,作笑相戲!” 恬嬪愣了愣,長睫毛撲顫了下,隨即又抿抿唇,“娘娘生臣妾的氣了。臣妾確實不傷心。溫如玉與臣妾一年進宮,金陵四大家族里溫家與簫家本就是死對頭。她出事了,臣妾自是犯不著貓哭耗子?!?/br> 她如此坦誠,到讓燕脂的怒氣一滯。她只見過恬嬪數(shù)面,只覺她素日都是低眉斂目跟在賢妃與祥嬪身后,此刻看來溫順也不過是一層偽裝。 她徑直從床榻下來,坐到梳妝臺前,動手將頭發(fā)反綰而起,從紫檀首飾盒中拈了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 恬嬪只從鏡中望著,并不上前。神色初有幾分贊賞,漸漸便有幾分恍惚。燕脂自己動手將發(fā)梳好,她又笑盈盈端來熱水香胰,伺候燕脂洗臉凈面。 燕脂簡單收拾,坐在恬嬪的書房,清泠泠的眼隔了蘊藉的茶香,鎖定了她,“恬嬪心中……可是有本宮想知道的事?” 恬嬪笑著與她沏茶,悠悠開口,“皇后娘娘,臣妾五人都是建安元年一起進的宮。新皇登基,大賞有功之臣。臣妾的祖父便是簫朔奇?!?/br> 江南大儒簫朔奇,曾做過上代帝師。 先皇皇子眾多,朝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將勛貴之女納入后宮來穩(wěn)定部分人心,歷朝歷代皆如此,只不過,皇甫覺選秀人數(shù)要少許多。 “我們幾個之中,祥嬪與榮華算是最得寵的。榮華是金陵第一才女,雅善音律,皇上平日便愛召她相伴。只是有一次,榮華的本家叔叔犯了事,她家里傳來了信,榮華在九州清晏殿外跪了一夜。自那之后,皇上便冷落了她?!?/br> 恬嬪的唇邊有了一絲笑意,似嘲似諷,“她開始與賢妃越走越近,皇上與皇后大婚的前期,有一段時間皇上的心情很好,上元節(jié)時姐妹們湊趣,他便喝多了。賢妃安排的榮華侍寢,第二天早上,皇上沒有早朝。一個月后,榮華便診出了身孕。” 恬嬪回望著燕脂,慢慢的,輕輕說道:“若沒有那次酒醉,后宮之中……應(yīng)該不會有人懷孕?;屎竽锬?,皇上此刻還愿意信我,只因我所謀求的不是他,臣妾把想要的都攤在了他面前。榮華不是,她們也不是。她們既是皇上的女人,又是家族的嫡女?!?/br> 燕脂將手中茶放下,眸光依舊有初雪的冷寂,“她死了,有任何錯,也不需這樣的代價。”她慢慢說道:“你只需告訴我,桐華臺的事,是不是意外;榮華產(chǎn)后血崩,是不是意外?!?/br>